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告别小西天 > 《告别小西天》正文 Chapter07壹玖玖柒
    他们都说,濠州之所以可以成为这样的一座城市,是因为濠河。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这条不算太宽的护城河一直守着这个城市,盛夏不湍急,寒冬也不怎么结冰,性子温润,不急不躁。

    但是西天离市区太远,就算是再有灵性的河流,恐怕也守护不了那个人鬼交集的阴阳边界。还有就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方式。忘川河里时常出现的浮尸,第一殡仪馆的大烟囱,西山墓区排列得异常齐整的大理石,这些都成了我每日生活的大背景,一旦缺少其中一样,就会乱了阵脚。

    所以每次来市区,内心就难免会慌乱。

    我和阿璇坐公车到市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街边的圣诞树还没来得及拆掉,泡沫雪花依旧在橱窗里挂着,看起来,圣诞的余温还没完全散去。为了配合跨年的气氛,濠河沿岸的所有灯光一齐被点亮,绚烂多彩。眯着眼看沿岸灯光,就如同许多失焦镜头下的圆形光点,更像是被多重曝光之后形成的幻像,美好得不真实。

    我相信,这个城市还有许多美好的失焦镜头。

    我也相信,这个城市本身就很美好。

    只是这种美好不属于我。

    在这个时候,我只能跟紧阿璇,任由她带着我前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她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我的每一步,也都像是在开启一次探险。

    “跟你说哦,濠北路上有几家很不错的酒吧,是又安静又文艺的那种,每天都有民谣歌手和爵士乐队的演出。等会儿我们要去的以后酒吧,是黎姐开的,

    “黎姐是谁啊?”

    “就是黎北。你一直呆在西天,不了解这儿的名人。黎北可不单单开了这家酒吧,全濠州连锁的藜琼书店都是她的,听说,以前还是出过书的。当初

    濠北路的一侧靠着民宅,阿璇说的那几家酒吧,不过是民宅后延伸出的几间屋,略微显得拥挤了些。“以后”酒吧的木制门牌随意地挂着,在墙上晃来晃去,整个墙体故意做成砖头的样子,沾满了灰色粉末。

    阿璇拉着我的手径直走进去。酒吧里并没有多少人,光线也偏暗,只有吧台前有一盏橘色灯。整个装修风格的确也不同于那些满是重金属的酒吧夜店,而是更偏复古,所有桌椅都是木制,每张桌子上摆着各不相同的装饰,砖墙上挂满了黑白照片,都是濠州城的老建筑,甚至还有民国沈寿大师的刺绣图案。

    这虽然是我第一次真正进酒吧,但潜意识告诉我,“以后”和其他的那些一定不一样。

    “两位要喝点什么?”一个女孩略带倦意的声音隔空传来,然后我看清了她,梳着韩式蓬松的包耳发型,整张脸的妆很清淡,精致的五官即使是在暗光下也还是动人。

    “黎姐,好久不见!”阿璇打完招呼我才意识到,这个女生就是这儿的老板,而不只是打杂的服务生。

    “真的好久不见,新年快乐阿璇!”

    “我要一杯gifi,疏妘你呢?”

    “我跟你一样。”

    “那就来两杯,谢谢。”

    阿璇拉着我做到了靠舞台的那张桌子,桌上摆着精致玲珑的水晶球,墙壁上是沈寿绣作《耶稣像》的黑白仿制品,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看得出极细的苏绣针脚。听阿璇说,这些都是黎姐亲手做的。

    “既然这儿是文艺风,为什么不开咖啡馆而要开酒吧呢?”我私下悄悄问阿璇。

    “因为我觉得,酒比咖啡好喝啊。”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调完了酒,自己幼稚的问题被老板听到,愈发不好意思。她却毫不在意,微笑着把酒杯轻放到木桌上。

    杯缘的青柠片散发出清爽的香气,随着从杯底向上涌起的气泡,一齐刺激着嗅觉。

    “这种gifi对调酒师的水平要求很高,对酸甜平衡,shakig和柠檬的处理都要恰到好处才行。要不是黎北姐调的,我还真不敢喝呢。疏妘你觉得这杯怎么样?疏妘,疏妘你想什么呢?”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舞台。那天在轮渡上遇到的吉他手正在调音,手法很熟,但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他是左撇子。指法和扫弦都是反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旋律的产生。

    旁边的阿璇一下子兴奋起来,不停地跟我说起这个乐队的辉煌过往。

    “正式给你介绍一下

    “徐奈出车祸的那天,他们乐队的人都在车上是吧。”我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阿璇。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着急地提起这件事。

    阿璇显然也被我吓到了。“怎么突然又提起徐奈了。我,我也不大清楚啦,好像说是乐队的人都在车上。当时开车的是徐奈,因为雨太大看不清撞上了路中间的隔离带,安全气囊又恰好坏了,所以就,就这样了。”

    我用吸管心地尝了一口那杯琴酒,确实是沁人的清爽。

    舞台上的三位也已经准备就绪,宋遖柯还是刻意地空出了位子留给徐奈。三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很感谢大家能来‘以后’听

    “adilvy

    hskh

    hi’vlivdill

    illhid’k”

    我早就喝完了那杯琴酒,阿璇怕我喝醉,于是就要了几杯白开水。我一杯杯地喝,目光迷离地望着台上那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早已唱到麻木的吉他手。我竟然很喜欢看他反手弹琴的样子。

    他们已经唱了很多首歌。每一曲终了,观众们都欢呼鼓掌。

    只是,他们唱的歌,没有一首是徐奈原来写的。

    是不愿,还是不敢呢?

    实际上,我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关注徐奈的事。

    宋琳跳入忘川河的那个晚上之后,她的手机就被我一直放在身边。她的音乐播放器里全是

    似乎是水流得慢了,记忆的沙自然而然就会沉下来。

    然后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午夜开坟和徐奈冥婚那天的种种。

    我永远都会记得徐奈墓碑上的生卒年份,一九九七——二零一五。

    如果说徐奈的死不是一场意外的话,那么一九九七,就是最大的破绽。

    一旁的阿璇在跟黎北姐和几个外国人热聊,没空搭理我。此刻,舞台上的三个人已经唱到精疲力竭,黎北往上送了好几杯水,都被他们在一首歌与下一首歌的间隙里一饮而尽。宋遖柯唱得很投入,他懂得如何用声音去叙事,去掌控情感,指弹上也看得出古典吉他的功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到我,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那天江面上的偶遇,他更不会知道,我之所以会来是为了徐奈的事。后面的阿怖带着大框眼睛,我没法看清他的表情。林挽歌的目光是游离的,一旦发现跟我有视线交错就会立刻闪开。

    我总是觉得,他们一定是在怕什么。

    “还有五分钟就是016年了,接下来是015年的最后一首歌,《送别》送给大家,以此来送别难忘的015,也希望大家在016年里可以完成你们的理想。还有,”他轻咳了一声,又用左手拨弄了下琴弦,“还有就是,希望我们

    他提到徐奈的一霎那,我明显地感觉到林挽歌的左手颤抖了一下,又抬起来毫无意义地捋了下斜刘海,然后迅速握紧了把位。

    我突然想起来,这好像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徐奈和喻临川的冥婚礼上。只是当时,我被宋琳的事所困,而他们也并没有注意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徐奈车祸的疑点。既然徐奈是九七年的,那么就算有驾照,也是才拿到不久,乐队里其他每一个人的年纪都明显比徐奈大,那为什么开车的是徐奈?

    他们没理由让一个年纪,刚拿到驾照而且没有经验的人在雨夜开车。

    还有,仅仅只是撞到隔离带,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为什么正副驾驶室两个安全气囊都没有弹开?

    为什么只有徐奈一个人死了其余三个人都没事?

    我在努力想这些的时候,刚刚喝的琴酒起了作用,微量的酒精却让我开始头痛欲裂。酒和歌一样,无非是倾注感情的媒介,我真的已经不堪重负,只能自顾自地沦陷在一种酒精创设出来的幻觉里。

    我觉得累了,如此累。

    音箱里传来宋遖柯舒缓又沉稳的声音,声波撞击障碍物后迅速反射,在空间里创设出微妙的混响效果。“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句在空气里无限循环,又被无限放大,然后我听到了外边烟火炸开的盛大声响。

    016,终于还是来了。

    时针,分针,秒针带着长长的虚影,旋转出无数个恢弘的日日夜夜。我很庆幸,自己还能看着016拖着它沉重的脚步,以踉跄的姿态向我走来。但是我也清楚得很,这一年,不过也就是平凡如常的一年,依旧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快乐仍然渺无音讯,苦痛还是会充斥时光。我依旧扮演着大时代的局外人,西天的局中人。不知道余生还有多长,可能也只有短短几个故事的长度,匆匆几页就讲完了。

    我们度尽的岁月,像是一声叹息,也像是一个还在讲着的故事。这个故事将去向何方,情节将如何发展,都由我们自己决定。

    而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意识到我踏上了迷途。就连梦里边的濠州港也被大雾包裹,视野局限在几米之内,我找不到渡口,又没有人愿意为我指点迷津。

    我再次把杯中水喝尽,那些液体涌入喉咙时,甚至有了一种飞机起飞穿越平流层的缺氧感。宋遖柯正带着乐队谢幕,虽然是很的舞台,却丝毫不比那些打着绚烂灯光的大舞台差多少。宋遖柯把吉他放好之后就来找我,刚唱完现场的嗓子已经彻底沙哑,但还是努力维持着正常的声音。

    “你好,我们在轮渡上见过的。我叫宋遖柯,欢迎来到‘以后’。”

    “我叫疏妘。今天唱得很棒,我是第一次见到用左手扫弦的吉他手。”我略微朝他笑了一下,目光随即又回到了手中的玻璃杯上。

    “那就更要常来听歌了。”

    “我想,听你们乐队原创的歌。”我用余光瞥到了他的迟疑,“我特别喜欢那首《雪朝》,下次可以唱给我听吗?”

    “对不起,我们队长已经不在了,

    我感觉到了强烈的敌意,这实在太不寻常。她很介意我提及徐奈,如果说她真的记得我,那么只能是因为徐奈冥婚礼上那次不算正式的遇见。

    他们知不知道徐奈和宋琳的关系?

    徐奈的车祸到底有什么隐情?

    他们之间又互相了解多少?

    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提防我了?

    我握紧玻璃杯,靠着椅背开始胡思乱想。时间终于过去,酒吧里的人基本走光,阿璇还在跟黎北聊着,这两个文艺女青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村上的说聊到彼得斯丛狄的现代戏剧理论,都是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有服务生在收拾打扫,木制桌椅发出密集的碰撞声。灯光似乎更暗了,吧台的那盏橘色灯照向我的玻璃杯,反射出苍黄而清冷的光芒,在我手臂上留下一圈斑驳的点。

    “好了,这么晚了,我也该关门了,阿璇我们下次再聊吧。”黎北优雅地向我们道了晚安,并且送我们出门。我并没有喝多,但脚步却跌跌撞撞,只能扶着阿璇走出去。此时已过午夜,惨白的路灯下,两个身影滑稽又可怜。白日里那样繁华热闹的北濠河竟然也可以这样静,静得如同西天般全无声响。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喜欢这样的静,厌恶那种行走在坟墓里的冰冷感。虽然,灯火依旧还在,但听觉上的突然失去也是极其可怕的。

    阿璇在路边叫了辆计程车,至于她是怎么把我塞进后座里的我已经丝毫没有印象,看来我是真的有点醉了。在睡意袭来的那一刻,手机的震动让我有了一刻的清醒。

    “喂。”我知道我接起来的动作一定怪异而滑稽。

    “是我,疏国庆。”他停顿了片刻,我似乎听到了香烟弹灰的细琐声响,“律师已经找好了,案子初定下个月开庭。死者家属要求赔偿一百万。疏妘,你想想办法,只要凑满一百万,他们就保证不上诉,这样疏俨就能少判几年了,疏妘,疏妘你在听吗?疏妘……”

    我默默挂断了电话,摁了关机之后塞回包里。濠河沿岸的景观灯透过计程车的玻璃,变得模糊虚妄,跳动着的细光点闪闪烁烁,律动感略微弥补了空荡。

    尽力而为在世人们眼中变成了一个烂俗的借口。

    而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