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告别小西天 > 《告别小西天》正文 Chapter08 浮沉半世
    那个跨年夜之后,连续好多天,我都被困在焦灼和绝望里。现实越累,我越无法捋清一件件事情背后的关系。我时常想把这一切变故都快点结束掉,我甘愿回到那些没有风浪的平静日子,但现实就是现实,时间没法按快进,亦不可能倒退回到过去。我的生活是否还在沿着最初的轨道前行,或者被时间杜撰或篡改,都已不再重要,一切苦难还是要我自己一步步地走过。

    慌乱中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需要钱。

    很多很多钱。

    这里的“很多很多”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我无法体会。我知道无论怎样,我都必须为这一百万付出些代价,我的确不能算是真的关心疏俨,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大脑如同膨胀的充气球体一般空无一物,失去思想,没有悲欢,平庸,虚伪,冷漠到全无良知的境地。这样我会更讨厌我自己。

    所以我得救她。

    期末的课少了大半,我在学校呆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开始为了钱东奔西跑,终于在城东的影视城找到了第一份兼职,负责给跑龙套的群演们化妆。虽然我的水平不够好,但至少比几个月前有进步,画出来的妆也不再是那帮人眼中的所谓“死人妆”了。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之处是距离。每天,我都要坐上很久的公交车从西天去到城东影视城,再从影视城回西天,几乎是横跨了整个濠州。我喜欢坐在公交车的左侧座位,看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体会景观从西到东一点点明亮起来的感觉。我相信濠州是个有光亮的地方,哪怕这个地方未必温暖,我也始终相信,有光的地方,是有希望的。

    西天也是,带着毁灭的悲哀,但又蕴含生机。

    除了化妆之外,每晚睡前,我还开始凭着高中的那点功底给站写说,赚别人不屑一顾的稿费。题目就叫《西天》,根据编辑的要求写成了黑暗童话,而不是像我当初向宋琳承诺的那样,写成现实的故事。

    但有一点,我答应过宋琳,《西天》一定要有一个haydig,无论编辑同不同意,我都会这样写。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荆棘鸟和一只天堂鸟,它们一起超度重生,来到人间,共同寻找一个西天的地方。西天是圣鸟的天堂,在这里没有忧愁,没有爱恨。鸟之间除了平等之外不再存有任何关系。它们乐天安命,一起捕食,一起活到万丈青阳的尽头。它们永远不会死。

    西天是不死之城。

    荆棘鸟和天堂鸟开始了它们的旅途。它们从南方琉璃极乐飞过梵天梦境,一路向西,日夜兼程。

    西天,是它们生命的所有。”

    通常敲完几千字后,就已经是凌晨。我必须逼着自己赶紧入睡,这样才能承受得了第二天一整天的工作。

    我就这样为着那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地努力着。我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遥不可及的大数目,而是踏踏实实地做好我所能做好的事。

    还有,即使是在我最忙最累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忘记姜何和宋琳。每天下班后,我会去西山看看姜何,给她送上几株新鲜的薰衣草花穗。当然,我也会拿着白花去看望宋琳和徐奈。早的时候,我甚至会去喻临川的墓前待一会儿。虽然,那儿的徐奈墓已然是一座空坟,但名义上他们也是办过婚礼的,我不能让喻临川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一座偌大的夫妻合葬墓里,我得去陪她一会儿。

    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样的陪伴是无意义的。我很清楚,我骨子里不是一个黑暗的人,我可以退让,可以用任何方式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可以成为一个所谓的“正常人”,但我不能舍弃掉在坟地度过的那些时光,这很重要,也绝不虚妄。

    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起来。只是,所有的一切缘由,关于疏俨,关于徐奈宋琳,我都对阿璇只字未提。虽然,我可以无比肯定地说阿璇是个好人,我在西天的食宿也全靠阿璇,我没有理由不信任她。但潜意识里,那种戒备依然存在。坦白说,这个世界,我还没有真正去信任某个人。

    包括疏国庆,妘兮,疏俨,当然也包括阿璇。

    从西天回到老公寓楼的时候,阿璇已经炒完菜抱着addy坐在餐桌旁等我了。那盘空心菜绿油油的,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除了这几盘家常菜之外,还多了几盘海鲜,海鱼,梭子蟹和油炸大虾的香味使得这个二人餐桌变得丰盛起来。

    “哪里弄来的海鲜呀?”

    “我今天下午休假,就跟着几个同事去了如东海边,不仅仅捞了这些海鲜呢,你猜我还看见什么了?听说没有啊,今天如东海滩上搁浅了一条抹香鲸,我们都看到了,好大好大,好长好长的……”阿璇又开始用她女生的语气向我描述着她所看到的奇观。

    “活着吗?”

    “渔民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不过,濠州博物苑打算把它做成标本呢,疏妘我们下次一起去看好不好?”

    “嗯,好,只是我可能会比较忙吧。”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啊,我早就跟你说过,这边的房租我一分都不会要你的,你还那么拼命做什么?”她一边嗔怪我,一面用筷子夹起一只油炸大虾送进addy嘴里,那个老家伙也不懂得品尝,吞了下去,又把它的肉爪子直接伸进盘子里乱抓一气。

    “我担心的不是房租,是,是我妹妹她就快要考高中了,她的成绩,恐怕要靠赞助费才能进,所以……”

    “钱不够可以问我借呀。再说了,何必跑那么远到影视城去找工作,还熬夜写什么说,跟我一起上班不好吗?离家近,工资又高,死人嘛,也不在意你画得好不好看,多轻松的一个工作。”

    “阿璇,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的钱我不能要,而且,我绝对,不可能去给死人化妆的,绝对不会。”

    阿璇见我这么说,也不再强求,低下头继续吃饭。addy已经吃完了一整条海鱼,又对着梭子蟹的硬壳束手无策,急得跳上桌来了。阿璇只能把它抱下来,替它细心地剥蟹肉。

    我自顾自地低头吃饭。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拒绝阿璇的提议,白事明明是西天最快的赚钱手段,又方便省事。

    可能我依旧是惧怕死亡。

    我没有办法相像,我站在一具尸体边,他﹑她前几个时还可以被称之为“人”,但几个时之后,可能连一件“东西”都算不上。畏惧死亡,绝不仅仅只是畏惧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此生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所有的爱恨成空,帮哭人虚伪的眼泪只能换来一点点的尊敬和怜悯,上好的楠木棺椁依旧阻止不了全宇宙的剧终。

    这多可怕。

    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去亲自见证这一个特殊的仪式。

    当我把每日赚到的钱整理到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去接近那个遥远的数字,我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疏俨还是会被判很多年甚至是无期,未成年人保护法不过是保她不死而已,她的未来已经毁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毁在我的手上。

    我必须再为她做点什么。

    无论生活多么庸碌繁杂,每晚的梦境还是会很准时地侵入。我知道对于有些事情,我并没有真正放下,不然那些人事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面。我想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那些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噩梦就是对我的惩罚。

    就像是输了一场牌局之后的惩罚。

    既然已经走错了开头,就已注定了步步走错。

    我好像被推着走入了一盘更大的局。我总是觉得,宋琳一定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但又有些什么事是必须由我去做的。我是推动这盘局的关键。至于这个迷局是谁设下的,我是其中的哪一枚棋子,我是不是在孤军奋战,是谁在下棋,对手是谁,结局是终有胜者还是两败俱伤,是否还有人在隔岸观火,这些所有我全都不得而知。

    但是我还是必须一步步地走下去。

    而我最近总是梦见一个相同的场景。

    整个视野里一片全白,空气里不知是羽毛还是雪花,漫天遍野。我就舒舒服服地躺在白色大背景下,感受着羽毛轻落在手臂上的柔软。我最先看到的还是姜何,只是她同以往不大一样,白色长裙遮到了脚踝,头发也好像认真地梳过,目光里完全没有了以往的冷历。然后我看到徐奈随着风飞到了云间,白衬衫被洗得很干净,在阳光里显得清新超逸。

    再然后我看到了宋琳。她穿着白色亚麻裙,飘在空中朝我笑,裙摆松松地展开,光线穿过她手指间的缝隙照到我的脸上,我的指尖好像就要碰到她的了。她的那种笑似乎是透过了漫长岁月,悠悠远远地朝我飘过来。

    “宋琳,我是疏妘!”

    她的目光却是游离的,跟我始终没有视线交错。

    “我是疏妘啊。上次跟你说的那篇说,我已经开始写了,就叫《西天》,我答应你,一定会写一个好结局的。宋琳!宋琳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左耳的耳鸣声充斥大脑,又好像是万籁无声。

    宋琳用手指了指徐奈,然后笑容不见,满脸愁容,再然后,雾越来越大,我看不到他们了。

    他们都不跟我说话,都不理我。

    他们都会飘,就我不会。

    这种梦做得太过于劳累。庆幸的是,每天早上的闹钟总能把我从迷局中叫醒,把我从那个深渊里拖拽出来。在梦境与现实里,无论是姜何还是宋琳,她们的结局都相似。

    多年之后的每段故事,恐怕结局也都会相似。

    在这些梦里呆得久了,醒来就会有一种飘摇不定感。

    这么些天,我住在这栋老公寓楼里,每天都可以看到无数死人被推进殡仪馆,装进棺材后从殡仪馆推到火葬场。我对于这些场景已经无比熟悉,熟悉到可以哼出葬礼进行曲的每一个旋律,叫出送葬乐队每个人的名字,甚至在脑海中清楚地再现死人被推上黄泉大道,装入火化箱,再由火化箱推入焚化炉的全过程。这些东西,我全然没有刻意去记。但死亡的意像一旦埋于心底,就是永远的挥之不去。

    寒假开始的时候,我白天几乎都在影视城,回到公寓已经很晚,我跟阿璇交流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或者说,这些天我跟“人”说话的时间所剩无几。这样也好,我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赚钱”这件事上。沙城那边,疏国庆到处托人,终于把疏俨案子的开庭时间从年前移到了年后,也就是说,我还有一整个春节去凑足这一百万。

    然而这基本上也是不大可能的。

    我决定去找宋遖柯。

    这是我第一次瞒着阿璇独自一人来到以后酒吧。我去得很早,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透过复古的窗框可以看清濠北路上来往的车子。千禧之年建造的北濠桥已然不新,却有了另一种厚重的味道。还是不得不承认,张謇先生给我们留下的这座濠州城,相较于同级城市多了一丝民国独有的韵味,以及极具现代工业感的律动。

    夜幕开始降临,濠河上五彩的游船渐渐增多,“以后”里也稍微热闹了一点。

    “要喝点什么?今天怎么没跟阿璇一起来呀?”黎北今天难得穿了条鲜艳的裙子,如同新开的凤凰花般,刹那间觉得惊艳,但仔细看,却还是温婉的味道。

    “阿璇她们单位聚会,我想听歌就一个人过来了。嗯,那就来一杯长岛冰茶吧。”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点这么烈的酒。黎北略微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浅笑着接过了酒单,转身去吧台里调酒了。

    那杯长岛冰茶被端上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太过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仅仅只喝了一口,喉咙和胃甚至是全身都是被酒精灼烧过的滚烫感觉。

    我对于今天的这场赌局全无把握。

    还是得承认,我对于宋遖柯和那个乐队根本不了解。

    酒精刺激了胃液,胃里突然间就开始排山倒海。我什么都顾不上,冲进卫生间开始吐,又打开水龙头企图冲走那些肮脏的呕吐物。

    终于好受了些,我关掉水龙头,双手撑着水池的边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浅梦中的刀光剑影已经把我折磨得苍老而无力,眼影的颜色反而更加剧了眼球的凹陷。

    我暗自笑道怪不得那些同学要嘲笑我画的是死人妆了。

    因为镜子里的那张脸,就真的如同遗像上那般僵硬无力,又如同是置身在厚棺椁中一样,见不了天日。

    “喂,在哪儿,我已经到‘以后’了,你快点过来吧。”身后的一个隔间里传出林挽歌讲电话的声音,虽然她刻意压低了,但我上次毕竟听她唱过几首歌,这点辨识度还是有的。

    “绝对没错。那个疏妘,我在徐奈冥婚那天就见过她,大概是徐奈认识的什么人吧。她刻意接近我们,一定是在找证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她指明要听徐奈写的歌。我们之前在酒吧根本就没见过她,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雪朝》?”

    我本能地摸出手机开始录音,然后躲进了离她最远的那个隔间,又轻轻地带上了门。我的预感丝毫不差,徐奈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只是我竟然有些不忍心拆穿。似乎,把一切的血腥和丑恶都归于意外,才是更好的选择。

    我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可以让几个有着共同目标和理想的人自相残杀。

    “这个疏妘,不会是徐奈派来索命的吧?我怀疑她已经有证据了。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呀?你快点过来吧,等会儿我们一起商量下。”

    我听到她挂断了电话,然后走出隔间,在水池那儿洗了好几遍手。我知道她的手上沾满了徐奈的温血,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水一直在流,带着躲闪与逃亡的些许倦意与无奈。

    为了徐奈,为了宋琳,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