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荆棘丛。荆棘鸟适应这样的环境,所以毫不惧怕。但天堂鸟却怕得要死,不敢张开翅膀。
其实,荆棘丛并不是长在一切之下,而是长在万物生灵心里。天堂鸟原本可以飞过很长的一段距离,但因为惧怕跌落,所以常常跌落。荆棘条划伤了天堂鸟的翅膀,鲜血把夕阳染红。
此刻,荆棘鸟对天堂鸟说,‘别死!‘”
打完这一段的时候,已经过了子夜。《西天》的连载接近尾声,我却依旧无法清晰明了地概括出,这个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究竟写了点什么,想表达些什么。将近两年过去,这一篇故事还在盘根错节地生长,主角明明只有两只鸟而已,却连描述都很困难。
但可以肯定的是,荆棘鸟和天堂鸟身上,有我,宋琳,高璇,宋遖柯,林挽歌,甚至是姜何老师的影子。
烟瘾总是在黑夜的背后涌上来,然后我放下笔记本轻手轻脚地跑到阳台上去点烟。
这些天,为了活得久一点,我跟宋遖柯约好了一起戒烟。结果意志最先不坚定的人是我,常常后半夜偷偷爬起来在阳台抽上一根两根。
最难捱的其实不是烟瘾,而是必须要数着秒度过的时间,和要努力才能遏制的孤独感。跟疏国庆一样,烟在夜晚给了我恰到好处的充实。我的的确确需要这种真实感。坦白来讲,哪怕是跟宋遖柯一起,我依旧会感觉到孤独,他也一样,没有谁比谁过得好。
可以确信的是,这些日子,高璇,阿怖,疏国庆,妘兮,他们必然也不会比我好过。
尤其是阿璇。我知道姜何的那张火化通知单是她的噩梦,这么多年来,这是唯一一件让她害怕的东西。这一点说出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感到庆幸,但看到她惊慌失措,确实让我有了一丝微妙的开心。
我不会让她比我好过。
“疏妘,你怎么比我还不乖?”我刚吸第二口烟,左手就被那只有伤疤的手紧握住。宋遖柯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抢过我左手的烟头丢进水池。火光在一瞬间熄灭掉,空气里全是掩盖不住的烟味。夜里还是冷的,四面都在起风,周围就更加显得空落。烟雾一下子散不掉,尴尬地停留在空间里。
“对不起啊,我又没忍住。”
“想抽烟的时候,就吃点东西,哪怕零食,泡面,也好过吸浊气。”
“之前也下定决心要戒烟的,现在觉得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反正人早晚都得死。只要自己觉得好,怎样都可以。”
“什么叫‘怎样都可以’?不可以!我们说好了互相监督的,不允许就是不允许。”
我被他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通,一脸委屈地说饿了,然后他把我拉到厨房,拆开包装袋帮我煮方便面吃。酸菜调味包加进去的时候,那股并不怎么好闻的鲜味扑面而来,持续而又执着地沸腾着,但的确,好过尼古丁烟草剧烈燃烧的火药味。
他托着腮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吃面。那碗酸菜面冒着热气,升腾而起,透过蒸汽,他的样子变得好模糊。
“你的,《西天》,就是那篇说,写完了吗?”
“还有一点。快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开始关注起西天的进度了,自顾自地继续低头吃面。
“我想,借一下《西天》的版权,可以吗?”
我愣了一秒,把嚼到一半的面条咽下去。鲜味和咸味刺激了喉咙,大概是调料加多了的缘故,让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黎北姐的意思是,把《西天》以我的名义发行。疏妘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你的文章放在站上是不会有出路的。把《西天》给我吧。”
“所以,一定要这样吗?”
我紧盯着他,认真而又笃定。我知道这种目光会让他手足无措,但我却无法预料,他的这种慌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缘由。
我不确定他是怎么想的。
宋遖柯做出道准备的这些天,其实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几天。他忙着录音,练歌,见各种各样的经纪人和音乐人。尽管这样,他每天还是会抽出时间来陪我。
我会去客厅玩吉他,跟宋遖柯,我们两个一起,开着旧音响一起唱歌,偶尔乱玩一下架子鼓,一直嘶吼到楼上楼下的邻居开始骂人为止。
他帮我的衣橱里新添了几件外套,都是最近买的,颜色很亮,在我的大多数黑白灰衣服里显得很亮眼,原本色调低沉的衣柜突然就多彩起来。
他会跟我一起窝在被子里看消磨时间的电视剧,手伸到被子里轻揉我的脸。
他从不吝啬自己的拥抱,会或深情或开玩笑地说爱我。
他左手掌的那个贯穿伤,我永远都记得位置。
我不想把这所有的一切时光,一切温暖,都看成是一个骗局,一场利益交换。
所以,我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我明白。黎北姐一心想要给你创一个才华横溢的民谣歌手人设,你需要一点文艺性的东西来扩充。《西天》的版权在我手上,一点用都没有,真的。”
我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违心的话。
“《西天》就给你了,所以今后是该叫你宋大作家还是宋大歌手?”我笑着把剩下的半碗面吃完,然后背对着他到水池边洗碗筷。突然意识到,现在,我的所有悲喜心情,都已经跟另一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017年的那个四月份,我过了在濠州的,第一个有人一起庆祝的生日。
那天阳光很好,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分耀眼了。临近傍晚,黎北姐带上了“以后”的一帮朋友,还有各种或廉价或昂贵的酒,来宋遖柯的公寓一起帮我庆生。整间公寓突然就热闹起来,给我一种过年的错觉。
我记得,时候,家里过年来亲戚,也是这样的热闹。妘兮会给大家做很好吃的虾仁饺子,疏国庆抱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老歌给我们听,电视里重播着当年的春晚,甚至连疏俨也会难得地安分下来,一脸乖巧的样子,在长辈面前讨红包。
那个时候,我还不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而现在,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终归一个人。
黎北姐捧着黑巧克力蛋糕走过来,巴黎贝甜的经典款,侧面用白色点缀着高音符号跟一连串音符,正面是奶油勾勒出的“疏妘017041生日快乐”。
宋遖柯很认真地帮我点上蜡烛,然后把花束递到我手上,是淡紫色的薰衣草配上香槟色满天星。
他站在我面前,看我的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又像一面无处不照的镜。
故事也好,眷恋也罢,等到蜡烛熄灭,天亮起来的时候,现实就会消弭掉所有的幻想。
“疏妘,二十岁快乐。”他说。
我只是想,在他今后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能或疏离或陌生地呆在他身边。
哪怕这一切都需要代价,我也认了。
五月初的那一天,我到黎北姐的工作室试听宋遖柯新曲的d。他在录音室里摆弄着耳机和音响,除了偶尔蹦出的几个专业名词之外,缄默无语。
《葬地》的词曲署名很自然地被写成了宋遖柯。
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看到开头“词曲宋遖柯”打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会有一丝不甘心。
不夸张的,那是一种,切肤透骨的痛感。
“硝烟战场独往,灭亡出最终一章
就这样”
那首主打的《葬地》被重新肢解,编曲,和音,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和我的原稿天差地别。
“最后一句试下a9转d7和弦,和声晚一点进去,我们再来一遍。”宋遖柯紧盯着那条音轨,偶尔会抬头稍微朝我笑一下,随即又低下去,淡漠至极。
《葬地》的主体旋律还是选择了吉他蓝调,并且故意用了很低沉的和弦来渲染氛围。又一遍下来,黎北姐透过玻璃朝里面做了个k的手势,似乎是对这一版和音非常满意。我也只能附和着表示认同。
事到如今,我除了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他再次唱到“灭亡出最终一章”的时候,录音被突兀地打断。
这是林挽歌葬礼之后,我第一次见到阿怖。
印象里,阿怖第一次没有戴黑框眼睛,头发全部扎起来,露出了锁骨处的十字架纹身。尽管光线不好,我还是能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看到他目光桀曜的眼睛。
我知道这是一场知己知彼的战争。
“我有事,想跟宋遖柯和疏妘单独说。”这样的情形下,黎北姐也不好再插手,把几个和声师带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门。
“按照黎北姐的计划,压根就不会带我出道。宋遖柯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
“
“
“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徐奈。不照做的话,我就把14年徐奈的事情捅出去,大不了我们一起蹲监狱。你觉得,这件事是对我影响大,还是对你影响大?”
从他提到“徐奈”名字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他就是抱了鱼死破的决心。
“石星宇我看你是疯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宋遖柯气急败坏地喊阿怖的全名。我一声不响地听着他们争吵。我知道阿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会当仁不让地步步紧逼。
“那天,是谁提议把徐奈从后排拖到驾驶室里去的?是你!宋遖柯!你别忘了!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为了逃酒驾哪里还会管你队友的死活!徐奈那天流了多少血?你身上的血腥味几天才散掉?还有林挽歌,我看她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啊?”
然后他用他爆起青筋的手臂砸向宋遖柯,正中心脏位置,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似乎是停跳了几秒之后才逐渐恢复过来。
“宋遖柯,疼吗?这些天我特么都是这么过来的,每一天都是。你感受一下,疼吗?”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地去拽住他,结果被他反手挣脱。不得不承认,作为鼓手,他双手的力量和敏锐度不是一般的强。一切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我们都逃不了的。
“还有你疏妘,你以为这个人对你多好吗?你以为跟他在一起你是赚到了吗?他是为了让你服服帖帖地帮他写歌,为了盗你说的版权你傻不傻!疏妘你就是个傻逼!”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浪费力气去想这些徒劳无稽的事情了,偏偏又被阿怖在这样的场合下重新提起。
更讽刺的是,我清楚的很,他的话,一点没错。
再次抬头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话筒还开着,刚刚阿怖的每一句话,都无一遗漏地被录进了轨道,宋遖柯捂着心脏位置拼命冲过去删掉音轨,反复确认了几遍所有关于“徐奈”的词都被彻底删除干净之后,才松了口气。
“看到没,一说到徐奈,你就怕成这样。宋遖柯你自己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他摔门离开的那一瞬间,宋遖柯如释重负地跌坐回录音室的那把座椅里,望着他现在的那张脸,并不鲜见的陌生感又开始肆虐蔓延。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所有的事都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极速飞离。他好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宋遖柯了。而在我的记忆里,分明还有当初在“以后”第一次见到
或许是在遥远的路途中,少年都会褪去原有的形状,成长为,冷厉,而又陌生的轮廓。
我抱着腿坐在录音室大理石瓷砖上,宋遖柯也盯着那条律动的音轨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地砖上很凉,与此同时上方空调的冷风一下一下地侵入骨髓。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天,尽管看不清未来的轮廓,但我知道,我必须在今后的无边光霭里,藏起最清晰如骨的东西。
我一遍一遍地麻痹自己,疏妘,你是心甘情愿帮宋遖柯写歌的,西天,原本就该是宋遖柯写出来的故事。
我可以不管任何的黑白是非,只懂退让妥协。
这种心理暗示到了后来,被倒计时的表盘一点点擦去殆尽。
我其实没有办法坦然面对表里不一的自己。这个世界也从未对我手下留情过。
我只能把愤怒,悲哀,痛恨,和所有对这个世界有心无力的不甘,全都归咎于我自己的懦弱善欺。
我的身上凉透了。
然后,我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跌进一个突兀的怀抱里。
“疏妘,无论怎样,你都要相信我。阿怖的话,你别信。”
我轻微地点了下头,全身没有力气地靠着他,通过骨传导模糊地听到宋遖柯低沉而又紊乱的呼吸声。
“下个月,我会去上海参加一个选秀比赛,黎北姐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我会被安排在那个比赛的第二名,就走原创民谣路线。”
“那你一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
“我就要出道了。你开心吗?”
“当然。”轻而易举脱口而出的一个词,我却并不知道,我的语气是不是赋予了这个词应有的意义。
“疏妘你会相信我的吧。”
“当然。”
我也知道,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血肉横飞的沙场。
“还有件事,宋遖柯,我们再去西天放一次天灯吧,在你出道之前。”
“好。”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