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荆棘丛的时候,天堂鸟的全身都在流血。疼痛让它每一刻都想去死。但它不甘心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它要找到西天。
哪怕看一眼西天,它就可以去死了。
终于,天堂鸟和荆棘鸟飞到了西天的入口。入口处有一株白玫瑰树,玫瑰树告诉它们,它们之中只有一只鸟能进入西天,而另一只,需要用心脏的血去染红白玫瑰。
荆棘鸟问天堂鸟:‘死究竟是什么感觉的呀?’
‘我不知道啊,你可以去试试看。’
于是荆棘鸟就把玫瑰刺一点点刺入心脏,涌出的鲜血把白玫瑰染成血红。
原来,所有生命都必须学会,自相残杀。”
我把最终稿整理完之后直接打包发给了黎北姐,马上,这本名叫《西天》的说封面上,会自然而然地印上宋遖柯的名字。
他将会面对,属于他自己的无上荣耀。
之后的几天里,所有的努力都进入了最后阶段。时间到了最后,像是带了不易察觉的加速度般,以另一种奇特的姿态,飞速向前。
在宋遖柯录的那期选秀正式播出的前一天晚上,他终于还是履行了承诺,关于,西天,还有天灯。
说不清这一次点灯跟上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觉得那些亮起来的光点似乎把我们带入了另一个更高的维度,巨大的星轨在为我们倒计时,如同暗夜里的火烧云,把我拉回了,对于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
我们把外套垫在两排墓碑之间的过道上,然后安安心心地躺下来看漫天的孔明灯。似乎是比上一次的还要亮,天地之间都变得温暖了。
然后我终于承认,整个濠州城,没有哪里比西天更适合我。
或许我真的生来就属于这里。
我侧过去靠着宋遖柯的肩膀,然后他顺势用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宋遖柯,你说,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掉吗?”
“又胡说了。当然不会。我们拉着手好好地活。”
他把“活”这个字说得特别重,如同当初的允诺,真诚而又坚定。他的这种坚定差点就让我相信了,我们,真的会手拉手,一起在白日里奔波跋涉,共苦同甘,然后一起等到最终的夜幕降临。
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
“我开玩笑呢。我们当然不会一起死掉。你还记得吗,上一次,在入殓室里,高璇把我关起来的那次,你答应过我的,等我死的时候,帮我扶棺材,是吧?”
“是。”
“还算话吗?”
“算。”
西山寂然无声,所有或体面或破败的坟茔前都空无一物。尘埃裹挟着星河,吞噬一切可能的光线和物体。
西天其实是空的。
而我只有他了。
“那就好。多谢。”
“不要总想着这些,想点开心的事吧!等我忙完这一阵子,我们一起去旅行好不好?就我们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长江两岸来回走。看过很多次长江,却从来没有去过黄河,很想去看一次。”
“那就带你去看黄河。潼关,桃花峪,晋峡,壶口瀑布,都去玩一遍。夏天的壶口瀑布特别壮观,就好像是……”
“宋遖柯,我们分手吧。”他正兴奋地说着他的旅行计划,却被我突然打断。酝酿了很久的说辞终于被我丢到空气中,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握着我的左手瞬间就凉了下来,但却仍然没有松开。熟悉的伤疤摩挲着我的手掌,时时刻刻让我记得那些需要在白日里隐藏起来的疼痛和眼泪。
毕竟有好多事,都是他陪我一起经历过的。
而有些选择,之所以被称之为抉择,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丝毫的退路和余地。
“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理由。”
“没有为什么。你替我赔了一百万,帮我挡下我妈的那一刀;我替你写了歌,又把《西天》版权给了你。谁都不亏欠谁。我们这样,已经很足够了。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就这么简单。”
每一个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每个人到最后,也都是需要孤军奋战的。
而我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把这段尾声,写得足够温情和缓。
“疏妘你不要这样。每次你一这样我就好害怕。”他用力把我扯到他身边,不顾一切地搂紧我,用尽他所有的温柔低头亲我的额头。他的眼睛被遮盖在刘海的阴影里,突然间就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墓碑上看到的,穿着
我曾经亲口跟宋琳说过,我不喜欢有刘海的男生。
但在现实面前,曾经一切的论断和随口说出的言语都显得无聊可笑。
“疏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向你保证,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对你,我不会变。”
那种真实的触感把我拉回了眼下的战场。他把我拽得太紧了。我们都比想象中恋战,也要比想象中勇敢。
直到,感受到手肘处传来的疼。
“宋遖柯,够了。”
肢体先于大脑开始做抵抗,我之后推开他的动作里隐约带了点抗拒。在这段经不起推敲的关系里,我们互相撕扯,互相对抗,早已用尽了所有的偏执和力气。
一幕幕血淋淋的曾经在脑海里呼啸而过,伴着孔明灯即将消失殆尽的黑色天幕,从前的事都回来了。轮渡上的初遇,“以后”的再次相逢,西山的那次舍命相救,以及我被困入殓室一整晚之后那个失控的拥抱。
我们的这些记忆,大体来讲都称不上是美好,但却都足以侵入骨髓。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说不清楚,这些记忆是否真正值得我耗尽余生去怀缅。
再次一个人在暗夜里走过西山的坟茔时,四面八方的凉风把每一寸的空间都吹得一览无余。这一年的天气不同往常,明明是初夏,却时刻吹着深秋的风。
疏国庆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浑身都已经凉透了。
“昨天,妘兮那疯子,从阳台上,大叫着‘要追那道光’撑着雨伞跳了下去,跌断了腿。”
果然,这疯子的病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仅仅只是,跌断了腿?”我知道我的语气里带了明显的惋惜和无奈,他自然也听出来了,我的言下之意是,那疯子竟然没有摔死。
“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你推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怕,我会弄死她?”
“那你觉得,现在的她,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好了疏妘!”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提到妘兮,我的语气里就会全是凶狠和无情。我发誓我平日里绝不是这样的。
“她这样子也好,断了腿,也就不会再站起来惹事了。你回沙城呆一阵子吧。疯子不能没人照看,过几天,疏俨也要出来了……”
“我不想回去。”
“疏妘,听话。”
“你管不了我的。”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不经意间又踱到了区。
接着微弱的光源,我看清了姜何的墓。
疏国庆在那里。
他并不惊讶地瞥了我一眼,放下了手机,然后就这么跪在姜何的101墓前,反复擦拭着石板上的“姜何一九六一——二零一四”。
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他瘦得像一棵干枯的稻草。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你们放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灯,我都看见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鄙夷中带着点无奈,丝毫不顾及天际尚有余温的孔明灯,唯独留下了空气中毫无必要的默然。
“你在濠州这边的事,你辞职的事,还有你跟你那个男朋友的事,我也都知道。”
“我们已经分手了。”
很多我不想再去触碰的事被他一件件提起,如同破碎后割手的玻璃,刺痛着每一寸神经。与此同时,更多的问题在头脑中出现,他是怎么知道的?对于每一件事他又了解多少?
我虽然常常选择逃避思考,但是我不傻。
我在黑暗里紧盯着疏国庆的眼睛,哪怕是这样的光线下,他的目光还是躲闪在了别的焦点。
一切都已清晰明了。
高璇。
只有可能是她。
“高璇告诉你的?”既然知道总有一天会挑明,那也没必要互相隐瞒了。
“是又怎样?你竟然还拿着姜何的事去威胁她。高璇帮了我们那么多,当初如果不是她帮忙火化了姜何,又会生出多少是非来?所以疏妘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不相干的死人?既然姜何是可有可无的人,那你到她的墓这里来干嘛?她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天天都想着她对吧?她的生日,她的祭日,明明记得比谁都要清楚。疏国庆,你其实没有必要骗自己的。”我故意拖长了语调,肆意嘲笑着他的虚伪和粉饰。然后我意识到,这种戏谑而不留情面的谈话方式,向来就是我们之间对话语句的常态。我的性格里面,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阴冷,都在此刻被披上了诡谲的外衣,尽是些心怀叵测的微妙。
但无论如何,我的病态性格,我无以名状的悲伤情绪,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疏国庆显然是没有办法招架我的问题,周遭世界似乎更加黯淡下来。他把脸藏在阴影里,连同着以往所有的,见不得光的感情。
这么些年他从来就不敢承认爱她。从第一次,我在电影院门口撞见他们,疏国庆慌乱缩回原本搭在姜何肩膀上的那只手时,我就知道,他是个虚伪的人。
跟宋遖柯一样,患得患失,虚伪至极。
他低下头的瞬间,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虚伪。然后我以一种悚然陡峭的角度俯视着他,也再一次看尽了他的苍老和无力。
“好吧。我跟你回沙城。”
妘兮自从断了腿之后,明显比以往安分了不少。这些天我都呆在家里,尽量避免外界关于宋遖柯的一切讯息。尽管这样,还是偶尔会从娱乐新闻的版面上看到只言片语和标题式的关键词。
民谣。原创。音乐鬼才。
再然后,我路过书店,看到《西天》实体书深黑色封面上,署上了宋遖柯的名字。
我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宋遖柯的第二期节目播出那天,恰好是疏俨出来的日子。我自觉主动地去看守所接疏俨回家,同时也为不看那期选秀节目找到了绝好的借口。
那天阳光很好,疏俨一身宽松的黑色运动服,手缩在袖子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门敞开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用长袖子挡了挡大太阳。
“好刺眼。”这是时隔这么几个月,她出了高墙后重新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这些日子的牢狱生活并没有削减掉她眼角的一丁点戾气,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眼角因为多次打架闹事留下的模糊莫辨的疤痕提醒着我,她骨子里的那种野性,恐怕过多少年都不会消退掉。
我接过她的背包,努力地搭上她的肩膀以示亲密。哪怕是在这样的风雨飘摇里,我也还是想尽我所能,去维持一个形式上的家。
“疏俨,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
“米瑶的婚礼在今天晚上。”
说出口之后我立马就后悔了。然后我意识到,那些我所认为的善意和好心,不过是对她的嘲讽和羞辱。
她从我手上抢过背包,朝着并不明确的方向冲出去。“疏俨你干什么去!他们的证早就领了,只不过今天才办婚礼而已。你觉得,你去了又能怎样呢?”
“不用你管。”
“你觉得,我会由着你胡闹吗?”
“随便你。”
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好讨厌自己这样优柔寡断的做派。归根结底,我跟疏国庆也不过是同一类人。也就是在那一刻,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勇气和冲动被彻底激发出来。
“要阻止婚礼的话,算我一个吧。”
这辈子到此为止,我一共阻止过两场婚礼,一次是西天徐奈跟喻临川的冥婚,另一次,就是这次米瑶。
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大概是到现在我容许自己做过的最放肆的一件事。一路打着掩护,我纵容着疏俨冲进化妆间,牵走了米瑶。米瑶的那件婚纱裙摆太大了,出来的时候甚至带走了门口的紫色气球。
尽管有迟疑,但疏俨还是克服了碍事的厚婚纱,上前抱住了iya。
不出所料,这个不知轻重的拥抱被iya下意识地推开。我清楚地看到疏俨的眼神黯淡下来,就像是,白昼强光下突然失去色彩的手机屏幕。
“你觉得我恶心对吗?”
“疏俨你别这样。”
“那他呢?那个老男人就不恶心吗!”
“你自己选择,跟我走,或者,进去继续跟那个老男人举行婚礼。如果你选择继续,我保证,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你了。”
疏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早就已经猜到结局了。
她的眼睛里面没有波澜。
她在对自己冷笑。
我只记得iya的裙摆很长很长,转身的那个动作略微有些拖泥带水,因此裙摆的那么几层薄纱都起了褶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很想跑过去帮她整理裙摆。
想让,所有的故事,戛然而止在最好的时候。
哪怕我知道,这是疏俨用尽余生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疏俨,回家吧,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她跪在地上,仰头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我觉得她这样的姿势像极了西北少数民族的一场朝圣仪式,在每一次跪地忏悔里承认着自己的罪孽深重,却又终究无法救赎过去的所有痛苦。
“疏俨你起来,你怂成这样算什么?”
“你别碰我。”
“想哭就哭出来。”
“我特么让你别碰我!”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的时候,我看清了她努力憋回去的眼泪。
“你装什么装,我都看得见。”我单手摔碎了她的玻璃杯,顾不上地上的呕吐物和玻璃渣,然后跪下来抱住她。坦白来讲,我不能算一个称职的姐姐。这么些年,哪怕是时候,我都没有给予过她一个有温度的拥抱。
在她紊乱的呼吸声里,我感受到了她的难过。一瞬之间,我也难过得想哭。
我,和我们所期许的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到头来,没有谁会真的离不开谁。
我们也年轻不了多久了。
我努力把她拽到卫生间,然后她继续跪在地上,撑在积满污垢的马桶边缘撕心裂肺地呕吐。酒精的确可以麻痹一个人的神经,但随之而来的虚弱无力感同样可以把人拉入深渊。我看到她满头冷汗,脸色煞白的样子,下意识地想要去扶起她,被她用最大的力气推开。
每一个人,也都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
她抹了下嘴角,扶着马桶和水池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卫生间。刚走出三步,她就失败了。
她膝盖着地的姿势显得滑稽又辛酸。
“你知道吗,其实有的时候,像这样好好地吐一次,真他妈的爽。”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