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没有想好名字的短篇集 > 第8章 第三日(下)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了方府门口,方子亦才道:“我竟有些嫉妒了,那人有子君兄这般深情的婚约者。若是小红也……”

    他垂着头,没有看见裴谦正看着他,有些无奈,有些黯然,在方子亦抬头时又全都收了起来,面上古井无波。

    “哈,抱歉了子君兄,只是有些遗憾,若是我也能找到能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就好了,可惜谁家儿子不是担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呢,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吧。”

    他是个断袖,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家人自然也是,幸而母亲体谅,却总是心疼他,只怕他孤独终老,无人送终。

    若他不是断袖,恐怕早就娶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儿,生儿育女,时常为生意奔波,回到家有夫人的温言软语,孩子的童稚逗趣,等老去后,便在家中含饴弄孙,再在儿孙的哭声中离世,多圆满。

    可他也无法选择。

    “会找到的。”

    “嗯?”方子亦疑惑地看着他。

    “我说会找到的。”裴谦一字一句地认真说,他看着方子亦,眼中满是真诚。

    “哈哈,那就承子君兄吉言啦。”方子亦笑了,并不在意。

    祝福的话听多了,便会不由自主祈求真真有一个幸福的结局,然而终究等不到岂不是更为伤人?

    他倒宁愿一开始便未听入耳。

    方子亦摆摆手,独自回了书房。

    裴谦盯着他的背影,独自远去,远去。

    几日后很快就到了,方子亦给裴谦准备好了行装和盘缠,把自己最得力的骏马也赠予了他,离开前裴谦再次确认那两个人情是否作数,方子亦对天发誓若不作数天打雷劈,裴谦这才安心上路了。

    裴谦的信自离开方府后一天都未断过,说的是所经之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途中趣事,他的文笔甚好,信上所写仿若真真切切一一呈现在方子亦面前。

    “今日偶遇一番国人,绿眼金发,肩上立一鸟,颜色缤纷,煞是好看……”

    “此地人皆嗜甜,有一菜名为糖浇萝卜,乃用铜锅融糖,浇于萝卜之上,拔出丝来……”

    “吾今阅云霄赠吾之话本,毕,觉甚是精彩,待吾归来必与你详聊此书……”

    “......”

    方子亦读着读着总是禁不住笑出声来,读完后意犹未尽,却要处理事务了。

    裴谦安好,方子亦却不是很好。近日暴雨倾盆,淹坏了不少果蔬稻米,饭店客人也愈来愈少——粮价上涨,自家买粮都要按着荷包买了,哪来的闲钱下馆子呢。

    饭店的客人少了,账目也有些入不敷出,如今辞了几人,勉勉强强撑着,可约莫也撑不过半月了。

    要调粮,最近的也要半月才能调来,车马费,人工,又是一大笔银子。

    方子亦抓着自己的头发,又抓了一把下来。

    感觉近日头发脱落甚多,恐有秃头的风险。

    方南敲了敲门,入内说:“少爷,刘士绅说可以商量一下借粮的事情,要少爷过刘邸商议。”

    在得知粮食欠收的消息时,方子亦便向各大士绅富商递帖借粮,然而这个时候,各家自扫门前雪,他也以为不会有消息了,结果却真有人伸出援手,那人还是刘士绅。

    他图的什么?利息?谁人不知刘士绅金屋十座良田百亩,这利息要得再高在他眼里不也只是一点无用零头么。

    可他除了钱,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方子亦写了一封拜帖交给方南:“你把拜帖送到刘邸,我明日去拜访。”

    “是。”

    送信人又来了,带来了裴谦的信。

    方子亦展信,仔细读起来。

    “见信安。吾今已近京,约莫明后日即抵,吾闻暴雨,淹没田舍,汝可安否?

    近京之城甚是繁华,夜不禁,张灯候客至天明,妇人携孩童街上游耍,男子随妇,和乐融融,愿有一日携君至此一游。

    ……

    不必牵挂,汝多珍重。”

    阅毕,方子亦提笔回信,写了两句,皱起了眉头,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再取纸重写,仍不满意,重复四五次后,终于写了一句“吾安,勿念”交给信使,又命仆人取了些银子给信使,委托他转交些银钱给裴谦。

    看着信使远去,方子亦抚额躺在椅上,一阵疲惫袭上心头。

    方子亦独自坐在马车上,这次没有了裴谦随行,脑袋靠着车厢,马车晃一晃,脑袋便被磕一磕,他无比想念裴谦的肩膀了——再硌也比老是撞木板好啊。

    一路撞过去,到了刘邸门口,方子亦整个人都被撞清醒了,他摇摇头,从怀中掏出梳子,把头发仔细梳梳,才出了车厢,跟着刘家仆人去见刘行东。

    刘行东依旧是那个模样,拿着茶杯大老爷样坐在太师椅上,只是这次没有晾着方子亦了,手一摊,给方子亦指了个座。

    “我就开门见山了,先生,我需要三十石米,若是不足恐怕还要多一些,老爷可否出让些则,在利息上我必会给足先生。”

    刘行东拿起茶盖刮了刮杯中的茶沫,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道:“我不要你利息。”

    “那……”虽然来之前已经猜到了,然而他看不穿刘行东的算计,只能老老实实发问,“您提个条件?若我能办到,必会去办。”

    老爷子放下茶杯,双手搭在腹上,精光熠熠的眼直直盯着方子亦,方子亦慑于气势,却不服输地挺着腰杆,然而下一刻还是塌了下去。

    “我要你娶烨儿,只要你娶了她,不用利息,这三十石米便当做嫁妆给你,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烨儿是谁?刘家的二姐儿,近来有传闻说和一人私通,怀上了他的孩子,刘老爷子被气了个半死,打又打不得,只能寻个人家把二姐儿嫁过去。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方子亦突然觉得头有点疼——他倒是不计较,多了两口人罢了,夫人娘家还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勉强也算无可挑剔的。

    可他是个断袖啊!

    “先生不曾听过传言?”方子亦苦笑着说。

    “什么传言?”

    “方家独子是个断袖的传言。”方子亦道,“我确确实实是个断袖,给不了贵千金幸福,何况您家女儿恐怕也看不上我吧。”

    刘行东哼了一声:“她看不上?她就能看上一个账房先生!看上就算了,人还跑了!”

    方子亦:“......”

    “就说你娶不娶吧!娶,这三十米你拿走,我分文不要;不娶,便不要再提了。”

    刘家是士绅人家,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个个知书达理,娶了,方子亦自然不亏,可是不娶,方家传承了三代的生意便要垮了。

    方子亦犹豫了,捻着手指艰难地说:“可否……给在下一点时间考虑?”

    刘行东斜了他一眼,若不是方子亦家是富贵人家,又与裴谦有关系,他可不会考虑此人。

    但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一盏茶时间,一盏茶时间后我要收到你的答复。”说着,刘行东站起来,走了出去。

    方子亦独自坐在椅上,沉默着。

    一盏茶后,刘家仆人前来,他点了点头,离去了。

    裴谦与方子亦依旧有书信往来,方子亦不愿裴谦为他发愁,便独自咽了这件事,只报喜不报忧。

    成亲的日子定在半月后。

    那时子君兄也该回来了吧。方子亦想。他要如何与他解释这件事呢?

    又是几日,会试放榜,裴谦之名屹然在榜首,方家的仆从们都乐疯了,周边亦不断有人上门拜访,恭喜方子亦有一个当了状元的好友,不久必然飞黄腾达。

    迎来送往,方子亦笑得脸都要僵了,裴兄高中自然是值得庆贺的事,只是他高中,与方家飞黄腾达有何关系?他家不过是让裴谦借住了几年罢了,况且裴家对方家还有恩情,借住不过是还了恩情罢了,如今不过是两不相欠。

    不对,他还欠裴兄两次人情。

    可子君会在意那小小的两次人情吗?

    婚期渐近,裴谦却依旧没有回来,方子亦想,他估计在京城定居了吧。

    整个方家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婚礼所需的物什,母亲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用担忧的眼神注视着他,他只能逞强,硬说“无事”。

    书案上裴谦的信已叠了一摞,近日的信中都是在说要推迟回来的时间,又给他讲宴上珍馐与趣闻,方子亦看着,却只感到索然无味。

    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方子亦抚摸床边挂着的喜服,缎子织成的喜服柔软合身,上面的图案是母亲带着仆人们赶出来的,两只鸳鸯在正中戏水,憨态可掬,袖口纹了牡丹纹,一针一线都是母亲的心血,他却欢喜不起来。

    明日便是成亲的日子了,他也该放下心防,试着去接纳那个从未见面的新娘了。

    方子亦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这是刘家退回来的彩礼。”门房用袖子擦着汗,对方子亦解释道。

    方子亦穿着一身红色喜服,呆愣地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几大箱珍宝,这是他之前送去刘家的彩礼,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了。

    “刘家说要退亲。”门房感觉有些热,脖子上的汗簌簌地流,手在方子亦眼前挥了挥,“少爷,刘家,退亲了。”

    “为何?”方子亦问,依旧是难以置信。

    “听说是二小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考了功名回来提亲了,刘家欢天喜地的择吉日嫁女呢。”

    “那米呢?”

    “米他们也不要我们还了,说是赔礼。”

    “没说别的了?”

    “没说别的了。”门房诚恳道,“哦,不,还有说恭喜裴公子考上状元。”

    “这就退亲了……这就退亲了?”方子亦转头回书房,一路念叨着,活像疯了魔。

    不用娶刘家小姐了,米也不用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莫不是还在梦中罢?

    方子亦掐了自己一把,是真的,他肯定。

    刘家算的吉日,还真是他的吉日!

    方子亦欣喜若狂,恨不能上天与日并肩。

    “少爷?少爷!”

    “啊,何事?”方子亦冷静下来,才发现门外站着信使,不知站了多久,神色满是无奈。

    “裴公子的信到了。”

    “拿来拿来。”

    他接过信,封中掉出了一张小巧的纸,他放在台面上,先看了裴谦的信:“

    启信安,吾不日将至,才知卿之亲事,同榜之人闻之,却道卿欲娶之人乃他心中之人,二人暗结情愫,恐无功名,不得为良配,此次归去即向其父提亲,实在奇也怪哉。

    吾亦望心上人为女子,惜其亦为男儿,若非如此,吾必定先结良缘,再取功名。”

    方子亦面色古怪,抬头望向信使:“此信当真是裴公子所写?”

    “是。”信使回答,“可是有何处不妥?”

    何处不妥?何处都不妥!子君兄可没和他提过他的心上人是男子啊!

    方子亦按捺着心情继续看下去。

    “吾与其相遇于总角之时,家父带我拜访其长辈,吾于庭院中见其,婷婷于花间,煞是可爱,与其玩耍,甚通吾心,与其私约了婚姻,画纸为契。

    经年已逝,斯人却已忘怀,吾念之不忘,时时注视,望终有一日,其能倾万一分之心于我,我便足矣。”

    看完信,再拿起台上那张小巧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吾谦今日立誓与七七结下婚约,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下面是几行小字,有一点模糊不清了,最后勉勉强强看得出写着“乃敢与君绝”。

    脑海里曾出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少年的脸还留着些婴儿肥,胖嘟嘟的。

    七七是方子亦的乳名,他生下时体弱,父母怕他被牛头马面勾走,便给他取了个小名叫七七,瞒骗勾魂使前面已经勾了六个孩子的魂,把这第七个留给他们。

    胖嘟嘟的少年在纸上写下了契约,伸出手指和他拉钩:“七七,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来娶你的!”

    “嗯,我等着。”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他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谦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体贴关心便通通有了解释,怪不得他问裴谦什么时候有婚约之时,呆呆地看着自己。

    忘了的只有他,而裴谦一直记着。

    又是几日,裴谦到了,烟雨蒙蒙中,他带着斗笠,敲了敲他的门。

    “两个人情可否合为一个大的?”裴谦轻轻笑着,看着书房内翻阅着账簿的方子亦。

    方子亦抬起头来,也笑了:“可。”

    “我推拒了陛下的赐婚,说已有婚约,这个大人情,可否换婚约履行?”

    方子亦站起,走到裴谦身前,轻轻抱住了他:“可。”

    裴谦眼中笑意更深,把方子亦一把搂入怀中。

    从此便不分开了。

    大红轿子载着人,听着锣鼓唢呐一路到了状元府。

    “状元娶亲呐,娶的是谁家的女儿?”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方家,出了一个断袖的那家,他家有一个女儿,从小和状元定了亲的。”

    三拜拜过,送入洞房。

    新郎挑起盖头,笑道:“七七,你我二人从此便要相伴一世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