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杨皓睿拿着湿漉漉的雨伞正从对面的电梯上下来。他抬头看见浑身湿透的程潇，不禁吃了一惊。
“你怎么在这儿？”
程潇轻快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你不是在家吗？怎么弄成这样了？”
它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变成了冷汗。
“……”
“我都说我带伞了，再说我有车你也不用专门过来啊。”他若无其事地把尴尬的气氛一句带过，然后拍了拍它的后背，“赶快洗个热水澡吧。”
程潇一脸茫然地被推进浴室。等它理顺了思路，编好了假话，洗完那个慢吞吞的澡出来，放在浴室门口的湿衣服已经被男人收进了洗衣机。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在树上蹭到的泥巴。
男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程潇走过去，生硬地说：“我在路边走的时候，旁边的车开得太快……。”
“……”
男人没有回答。
它本想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满身污泥地回来，结果走近一看，他居然就这么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他应该很累了吧。程潇推了推他，让他回卧室睡却完全没有动静。没办法，机器人一把扛起了体格还算魁梧的男人，像扛麻袋一样把他运回了卧室。
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怀中的男人还缠着它不撒手。不知道他是真的睡糊涂了还是故意的。程潇毫不客气地掰开了他的手臂，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安置好了它的主人，程潇还要继续计划修秋千的事。明天开始就是周末了。如果他周末不加班的话，它的行程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像那种长度的麻绳是不可能在主人在家的时候，从他的眼皮底下运进来的。那么去买绳子就要拖到周一，而一天修不完的话很有可能会拖到周二。这样就很危险了。记得那个女生说，沈健新是下周三回来。如果在他回来之前修不完，那还不如就让它断在那儿更自然一些。
程潇心里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绳子接上。它觉得两天时间够用了。不让沈健新发现任何异常对计划来说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它也没想到任何办法能让姓沈的认为，他家的秋千是自己坏掉的。然而周末男人虽然没有去加班，但是在家里依然在忙工作的事。程潇既没办法去买绳子，也没机会和他谈之前让两人闹得不愉快的话题。漫长的两天就在翻来覆去浏览卖麻绳的网店中结束了。
程潇心里有些焦躁。
等到周一的时候，程潇去提前在网上下好单的商店取货。店家把绳子拿上来的时候，程潇皱着眉头问：“这不是我定的那种吧？”
店里卖的绳子和网上的图片有细微的不同。
老板一脸为难地说：“不同批次本来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反正绳子都是一样用嘛。”
可这绳子并不是随便用用的，它必须和秋千上的另一根绳子一模一样才行。就算它把没断的那根绳子也换成新的，它也不敢保证沈健新那种贼得精光的眼神会看不出区别。它问老板有没有别家店卖绳子，老板说这市场附近的店应该都是从同一家供应商进的货。
程潇这下懵了。它完全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去周围的店转了一圈，果然如老板所说，几乎所有的粗麻绳都是同一批次的。程潇向老板问了半天，又在网上查了很久，最后终于在城南郊区的市场里找到了它想要的那种麻绳。
程潇以为事情终于可以解决，没想到还有更麻烦的事等着它。
绳子的长度不够。
似乎是不久之前被一个客人买走了很长的一段。
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程潇快要破口骂出来了。看店的小哥见状忙说，明天，明天下午一定能进到新货。
明天下午对它来说已经非常紧迫。程潇不敢想，如果当晚再出点什么差错，那时候它该怎么办。
它只能劝慰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男人的加班还在继续。经过了难熬的一个夜晚，在第二天下午，程潇顺利拿到了它需要的那种绳子，也终于知道了，艺术史坐在邻座的女生不回短信的原因。
期中考试周到了。
教室被改成了考场，程潇自然没有在学校见到沈健新的身影。
计划不变。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手忙脚乱做好晚饭，程潇收拾完需要的工具和一大盘粗麻绳，准备开始行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它的主人竟然从卧室推门而出。
“你要去哪儿？”
程潇穿鞋的手停了下来。
那盘显眼的粗麻绳就放在玄关附近的地上。那东西的体积太大，它塞不进它的双肩包。
“还有，你拿这绳子干什么？”
程潇在心中无数次地咒骂自己的疏忽。它完全可以提前准备好需要的东西，然后在买完绳子之后直接去沈健新家。就是因为前几天男人一直加班到后半夜才回家，它才对它的主人放松了警惕。
“你之前就老爱半夜往外跑吧，有什么事是非要大晚上出去的吗？”
现在好了。他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程潇究竟该怎么回答他。是不惜彻底激怒他也要修好秋千，然后在被抛弃之后直接执行计划C甚至计划D，还是百般讨好他把这件事蒙混过去，然后让沈健新在他家的篱笆上架上电网。
程潇系好鞋带，接着站起了身。
“我要去哪儿，和你有关系吗？”
它冷冷地看着眉头紧皱的男人。
“我记得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吧。难道你还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你要用主人的身份来压我？来啊，来命令我啊。只要你一句话，我哪儿都去不了。”
“我从来没有——”
“反正你不就喜欢我整天在你身边围着你转的样子吗？你倒是下命令啊？只要你开口，你所有的要求我都会满足的，不是吗？”
程潇向前一步，粗鲁地捏住了男人的下巴。
“——包括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
男人的眼中终于出现了受伤的神色，虽然这完全不是它的目的。
“可是我想做的事呢，有人在乎吗？”程潇放开它可怜的主人，有点歇斯底里地问：“你在乎吗？”
程潇知道他在乎，也知道他把自己当成很重要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它只能强迫自己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
“我只能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按照你规定好的方式活着，连一点反抗的权利都没有。只因为我是机器人，只因为你们人类擅自给了我们生命，又擅自剥夺了我们的自由！”
男人的表情已经由悲伤变成了悲痛。程潇连忙说出了决定性的那句话：
“我受够了。在你身边我根本喘不过气。反正我也没办法爱上你，你想通了就趁早把我送到报废厂去吧！”
说完程潇摔门而去，临走前还没忘记顺走地上的麻绳。
门刚一关，程潇就感到自己话说重了。它的计划是和男人小吵一架，然后愤怒地离开。等修好秋千之后，他的气也差不多消了。这时候再低声下气地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刚才自己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它知道男人脾气好不太会生气，所以张口就没了遮拦。连“龌龊的小心思”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想起他当时脸上的表情程潇就感到无地自容。虽然看他的样子应该不会一怒之下放弃它的所有权，但是程潇的心里，还是像吃了带刺的虫子一样难受。
无论如何，它还是成功地从家里跑出来了。善后的事就等晚点再想吧。程潇踩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沈健新家赶。锁好车，快步走到大槐树下，顺着登山绳爬进院子，来到秋千旁。
程潇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边打开背包边解开盘麻绳的结。所以当它再次抬头看向秋千的时候，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千的绳子被接上了。
被修好的秋千和原来一模一样，甚至根本让人看不出，绳子曾经断过。
一种可怕的感觉渗透全身。程潇颤抖着向周围看去。
是谁？
夜色中的后花园寂静无声。但在无声的黑暗中，却像是有什么隐匿在角落里的东西，一直在蠢蠢欲动。
程潇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秋千真的坏掉过吗？
还是这一切，都是它臆想出来的，是精神在强压下的畸形产物。
程潇连忙掏出手机。上面的日期和自己记忆中的没有区别。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那就是，有谁修好了它。
到底是谁。
是沈健新吗？是不是他提前回来了。
紧闭的漆黑门窗像是在夜风中对它摇了摇头。
知道这里的还有谁。它的主人？
虽然他不可能知道沈健新的事，但是如果他在第一天就尾随它来到这里的话，它所做的一切也许早就暴露了。再加上他前几天一直在所谓的“加班”。他完全有时间以这个借口背着它来到这里修好秋千。
不不不，不可能。程潇想起临走前他痛苦的样子。他如果知道了就不会那样问了，也不会为了它那几句捏造出来的狠话伤心成那样。如果不是他，那还会是谁。程潇想不出还有谁会知道它弄坏了秋千的事。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难道是“他”？
在冒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程潇连忙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它死死地把恐惧的嘶叫声按回嗓子深处，眼前的影像开始无法控制地旋转扭曲。
在扭曲的世界中，有一个人毫无表情地看着它。它使劲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渐渐地，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它发现，正在看着它的人，就是它自己。
耳边出现了一声熟悉的，什么坚硬的东西碎掉的声音。
不——！！！
程潇眼前一黑，扒着墙边剧烈地呕吐起来。虽然它并没有什么能吐得出来的东西。
“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它只是在自己吓自己罢了，程潇想。“他”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比它更清楚这件事。
程潇踉踉跄跄地逃离了沈健新的家。总之，只要沈健新没发现有人钻进他家弄坏了他的秋千，这就够了。至于他发没发现，过几天自然会有分晓。在这之前的所有猜测都是自寻烦恼。虽然它这样安慰自己，但是那个扭曲世界的幻象还是让它双脚不住地打颤。
程潇像丢了魂一样地回到家。钥匙刚转到一半，就有人帮他从里面打开了门。
“……”
杨皓睿看了看它，没有说话。
程潇说不出的尴尬。
按照它的计划，它现在应该假装低头向它的主人诚恳地道个歉，然后两人和好如初。可它现在脑袋里混沌一片，连话都说不利落。男人没有撇下它离开，也没有张口问什么。它让程潇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给它沏了杯热茶。
程潇捧着茶杯不说话，男人静静地坐在和它有些距离的地方。渐渐地，有人在身边的感觉让它冷静了下来。这种感觉甚至让它有些怀念。
都说人类会莫名地对一些东西产生既视感，机器人也会这样吗？
“我会……保护你的……”
记忆里的那个声音，这样说道。
程潇突然看向身边的男人，然后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吗？”男人轻声地问道。
程潇移开了目光。
它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程潇，我想要你明白，我想知道你的事，不是为了干涉你或是控制你。我是怕你万一遇到危险——”
“我明白。”程潇没有看他。“我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男人叹了口气：“你说是气话，但是不代表你没这么想过吧。我仔细想了想，我有时候的确有点把你当成我的所有物，这让你感觉不舒服了吧。”
对不起，他说。
他在为把作为他所有物的机器人当成他的所有物而道歉。真是奇怪的人。
男人揉揉脑门，一脸苦闷地说，没想到让它再次说出这种话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再次？程潇没有漏掉这个“再次”。它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程潇。”男人转过身直视着它，像是要发表什么严正声明。
“我知道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绝不是为了当你的主人才把你接回来的。”
程潇一头雾水。他要说什么？
“所以，你不要因为我是你的主人，而改变你的任何决定。如果你有想做的事，你就尽管去做，我会全力支持你。如果你有不想做的事，我也绝不会勉强。”
啊，原来他在说那件事。
他的眼神让程潇心底火辣辣地刺痛，因为羞耻。
“杨皓睿，那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应该是它向他道歉才对。自己才是那个狠狠伤害了他的人。
男人却摇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怕我生气不要你了，下一个主人会对你更不好吧。”虽然和事实不完全一样，但程潇惊讶于他竟然能知道它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明明对你已经很不好了啊——”
他的嘴角有些颤抖。
“你一直对我很好。”程潇捏住了他的胳膊，“你为了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我之所以故意那么说，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晚上出去的原因。”
因为……太不好意思了。程潇假装羞红了脸。
男人好奇地俯下身问它：“什么原因？”
“我是……去公园……跳舞。”它扭扭捏捏地说出早就编好的谎话，就像真的那样。
“你知道附近那个公园里边有个小广场吧，那里挺适合跳舞的。白天人太多，所以……”
“所以那绳子也是练跳舞的？”
“嗯。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跳绳子舞，就想自己试试。”
结果，在收绳子的时候不小心在草丛里见到了刚褪下的蛇皮。
完美的谎言，合情合理地解释了它所有的异常反应。男人果然相信了它说的话。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没想到，你那么怕蛇啊。”
程潇故意挤眉弄眼地说：“不行，所有会爬的、带鳞片的都不行。”男人笑得更开心了。他像多年的好友一样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说：“程潇，你下次想跳舞，我给你找地方。”
它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这番话，本来是为了最后马上要瞒不下去的时候准备的。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它的计划早就被打乱了。
“不用了，我就是随便跳着玩玩，不用那么麻烦。”不麻烦不麻烦，男人说道。“只要你开心就不麻烦。”
“你这是何苦呢？”程潇忍不住问。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你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能报答你的东西。”
男人的笑脸有点僵硬。这让程潇意识到，它的话又伤到了他。
“你还是……不相信我啊。”男人低下头，小声地说。
程潇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它的意思他心里肯定明白，这样摊开来讲只会让两人都难堪。
“你不生我的气吗？”它问道。
“生气啊。我很生气。”男人淡淡地说。
“我对生你气的自己很生气。”
程潇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很气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一不高兴就要把你赶出家门的人。”男人抬起头，”你……很怕我吧。”
虽说没到怕的地步，但程潇在他的面前的确有些忌惮。它没有否认。
“但是我知道，信任不是强求来的。你不相信我，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程潇使劲摇了摇头。
“程潇，我会慢慢让你相信的，我不是要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你回报我。只要你健康、自由、无忧无虑的活着，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他的眼神温柔又坚定。程潇望着他，心中好像生出些什么异样的感觉。那像是愧疚到极点产生的反作用，又像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个美梦。
明知他的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明知有一天自己终究会离开，程潇还是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希望这个人能够获得幸福。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