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边的第一丝微光渗过被风吹起的窗帘，程潇才惊觉天快亮了。它责怪似的看向它的主人，有些埋怨地说：“你一宿没睡吗，今天还上不上班了？”
男人低下头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程潇一时语塞。
它有点不敢去想，在真正离开的那一刻，这个人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程潇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想走，也得有地方去啊？”
男人无奈地笑了出来。“那我可要为了留住你加倍努力了。”
希望你别在奇怪的地方瞎努力。
听到程潇这么说，男人浅浅地笑了几声。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微妙地不自然。
“真的可以吗？”他收回了干涩的笑，目光中闪烁着些许的不安，“你真的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程潇本不想做出任何承诺性质的表态。它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被骗之后，还要额外体会到被恶意玩弄的感觉。但是程潇实在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亲手在他的心口上划刀子，虽然它早就这么做过了。
“不是说了我没地方去吗？”
“就算我还继续喜欢你？”
心里毫无预兆地一沉。
程潇撑起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要把话跟他说清楚。这不仅仅是为了计划，如果是为他的以后考虑的话，这也是绝对必要的。
“杨皓睿，我跟你说过，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我不会爱上你，同样的，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厌恶的感觉。所以，你喜不喜欢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潇坦然地直视着男人，男人却刻意移开了目光。
“但是，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吧，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你这么年轻，比起喜欢我这种冷冰冰的机器，找个活生生的人类去喜欢不好吗？”
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执拗的表情，然后，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一样，露出了宽慰的笑。
“给我点时间，我会忘掉你的。”
他的眼里并没有笑意。
“你说的没错。其实我都懂，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程潇能听出，这些话并不是由衷的。他是为了照顾它的心情才故意这么说的。
它对自己的厌恶又增加了一分。
看程潇眉头紧锁的样子，男人反倒像是在安慰它。
“那……我们做朋友吧？”
他笑着说。
“做朋友总不会和你的系统冲突了吧。”
“好啊。”
程潇用力地点了点头。
男人的脸笑得像吃了酸话梅一样扭曲。程潇不想再看他假装开心的样子，便催促他赶紧去睡觉。
它的主人听话地走向卧室。在握上门把手的时候，男人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
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
逐渐浓郁的晨光打在他一侧的脸上。而另一侧，是令人琢磨不透的黑影。
“程潇，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他说。
“我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程潇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他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和我说，我一定会帮你。”
他重复了一遍。
“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望着投映在紧闭的卧室房门上的、即将被黎明的薄雾冲散的黑暗，程潇感觉到自己在瑟瑟发抖。
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吗？关于它的过去，关于那个人。
那些无法启齿的不堪往事，他究竟了解到什么地步？
又或者，这些话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有秋千，难道说秋千是——？
程潇的脑中充满了无尽的混乱与猜疑。而随着那份真挚的告白而产生的微微好感，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随着太阳的升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程潇还没从它主人的话带来的混乱中走出来，新的消息让它陷入了更糟糕的情绪之中。
沈健新的油画新作，于几天前在国外的拍卖行以天价售出。
作品的名字叫《舞蹈家VII》。
在电视的屏幕上看到油画的全貌时，程潇感觉自己身体中聚起一股近乎于毒液一样的愤怒。
虽然面部被模糊化处理了，但是画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程潇”。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之后，亏他还有脸继续消费他。
更让人气愤的是，这幅画对于舞者内在的描绘极其草率和敷衍。画中的人根本没有一点程潇的魂魄，就好像他画的只是一个外表有点像程潇的人偶。
啊，对了，就像最开始，自己在做他的模特时那样。
机器人7035自嘲地想着。
而这样一幅粗制滥造的作品，因为踩着《舞蹈家》初代的名气和热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当成新的名作供人敬仰和爱戴。
他凭什么？！
7035咬牙切齿地把切菜板剁得当当响，害得它的主人专门跑到厨房问它怎么回事。
没错，那个人类的程潇与沈健新是通过画画认识的。
那时候，程潇的膝盖刚受伤不久。失去了事业和未来的他每天都在颓废中度过。正巧他在舞蹈学院的老同学对他说，有个画家在找舞蹈演员当模特，劝他去试试。程潇一听，什么鬼画家连名字都没听过，便干脆地拒绝了。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没名的画家竟然专程来登门拜访。程潇迫于面子和他见了面。那人看着三十来岁，长相乏善可陈，一脸和事佬一样人畜无害的笑。程潇对他很冷淡，那人却对他当上舞团首席之后的所有芭蕾作品都了如指掌。他仿佛信徒一般，像赞美神一样赞美他的身体。那些浮夸的辞藻甚至让程潇觉得有些滑稽。
他说，他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程潇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当回事。但是那人没有放弃。他一遍一遍地来找他，并且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说的次数多了，那些奉承的傻话倒好像没那么刺耳了。渐渐地，程潇开始享受起被人赞美的感觉。毕竟，这是他在被舞蹈背叛之后，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证明。
程潇漫不经心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就当打发打发时间吧。
那人却欣喜过望。他像个疯子一样地紧紧拥抱他。甚至当程潇在画布前解开上衣的时候，他干脆当场在画室里哭了出来。
程潇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虽然知道自己的外表不算太差，但是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的全是跳舞的同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出众，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他说的那种，拥有着“摄人心魄”的美貌的人。
从他的眼中看到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把这一切当成打发时间的想法，在看到了画作的半成品时划下了句号。
程潇觉得很羞耻。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撕开了皮肉和骨头，把灵魂□□裸地摊开在人们面前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如何看透了他的内心，如何把他苍白乏味的内在描绘得如此动人。
他无疑是有才华的。
没有成名只是因为还没遇到机会。
而且，程潇还发现了，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在全神贯注地作画时，身上所散发出的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在作品完成前夕，两人已不再是画家与模特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开始的时候，程潇有些自暴自弃。他并不在乎他所执着的究竟是自己的外表还是身体。他需要的只是被人需要的感觉，仅此而已。反正他从小性格就不讨人喜欢，说话又不好听，也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他没奢望那个人会长久地留下来。
但是那个人却像对待最稀有的宝物一样珍惜他，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简直要把他宠到天上。早已习惯孤身一人的程潇没多久就彻底沦陷了。
沉溺在他的温柔中，程潇心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那个人结过一次婚，离异后前妻和女儿搬到了国外生活。甚至在他前妻回国的时候，程潇还和她见过面。
他的前妻也是舞蹈演员，和程潇还是校友。两人完全没有情敌间的火花四溅，不如说校友这个身份反而让他感觉格外亲切。
他的前妻对他也十分和善，但是在结束用餐之前，她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
“我不是想说他的坏话，也不是劝你离开他。”她说，“我只是作为你的学姐，想给你这个弟弟一点忠告。”
什么忠告，程潇问。
“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的话，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永远无法成为他最重要的东西。”
她说，对他而言第一位的永远是他的画。“所以如果有一天，他必须在他的艺术和你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他会毫不留情地牺牲掉你。”
“如果这样你也能接受的话，你就好好陪着他吧。”她最后说。
程潇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同一种人。如果上天能用这个人来换他受伤的那条腿，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抛弃他。他相信两人是心意相通的，是灵魂的伴侣。他们都对艺术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也都理解对方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他们一起去看画展、看芭蕾，四处游历，一起品尝人生的美好。
这是他在遇到他之前从来不敢想象的生活。
程潇渐渐地忘记了膝盖的伤，也渐渐意识到，他就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如今想来，如果那场意外没有发生的话。他们会不会就这样永远的幸福下去呢？答案没有人知道。但是既然知道了那个人的本性，那么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如果那时候多听他前妻的一句劝就好了，程潇心想。他明显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以至于傻乎乎地把一切都交给了他。所以结局的苦果，他又能向谁抱怨呢？
沈健新以程潇作为模特的第一幅油画作品得到了空前的好评。画作被命名为《舞蹈家》。它并不是普通的人物肖像画，而是偏向于用不同的线条来表现人物内心和感情。画中的人没有清晰的五官，动作甚至算不上是标准的舞蹈姿势。但是观者却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在跳舞的人。跳舞的人身形修长而柔软，却又带着似乎要冲破画布的凛然之气。这幅画把力与美的平衡做到了极致。沈健新也可以说一炮打响了自己的名气。他之前的画作被人挖出来炒出了高价，找他出席各种活动的邀约也多了起来。
程潇很为他高兴，因为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他有这个实力。
然而眼前徒有形似却毫无内涵的劣质作品已经彻底成为了他捞钱的工具。7035只觉得讽刺至极。它相信他是爱过的，它能从他以往的作品中看出来。但是这幅全新的画作仿佛在嘲讽一般地告诉它，他的爱早就消失了，消失的一干二净。
程潇离开人世前那如死灰般绝望的心情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涌上机器人的胸口。它作为人类程潇的复制品，在拥有与程潇完全相同的外表之外，也继承了程潇死前27年的全部记忆。因为两人太过相似，甚至于那些它没有切身经历过的、只发生在程潇身上的事，它也能像心电感应一样感受到。不知何时，那股黑色的潮水扼住了它的脖子，让它不能呼吸。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空洞而虚无。
“求求你……”那个声音说。
突然，一声硬物碎裂的声音。7035感到一阵强烈的干呕。它眼前一黑，仿佛要跌入无尽的黑暗。
这时候，背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扶住了它。它猛地回过神来，黑暗散去，原来一切都是它的想象。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它的主人拍了拍它的肩膀。电视早就被他关掉了。眼前是被切得乱七八糟的胡萝卜尸体。
“没什么。”机器人说，“这刀该磨了。”
“吃完晚饭之后，要不要出去转转？”杨皓睿拿过刀，然后用手指了指外面。
晚饭后，程潇无言地坐上了杨皓睿的车。他驾驶着车穿过静谧的居民区，熙攘的闹市区，最后开上了城南的沿河公路。
两人在河堤旁的公园下了车。河岸种着几颗高大的槐树。春末夏初之际，满地的槐花在夜色中散发出幽幽的香气。
“下班的时候从这里路过觉得不错，就想带你过来看看。”男人在树下傻傻地笑着，程潇却在思考他的用意。
它的主人对它反常的举动和恶劣的态度闭口不谈，莫名留下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然后偏偏在这时候带它来这种地方，程潇不明白。
淡淡的槐花香刺激着程潇金属做的脑袋。突然，他意识到，糟了。
现在是槐花开花的季节，那么沈健新院子外面的那棵槐树一定也——
程潇机械心脏的转速瞬间飙高了起来。上次它从那棵树上爬过去的时候满脑子装的都是怎么修秋千的事，开没开花他根本没注意。它的衣服一定蹭上槐花的味道了。在那之后，它和它的主人还在沙发上促膝长谈了一个晚上……
而他们家楼下的公园里，根本就没种槐树。
难道他带自己来这里，是想直接摊牌？
程潇怀着惊恐的心情把目光转向它的主人。然后，两人的视线相对了。
男人定定地看着它。在他身后，粼粼的河水中倒映着破碎的光。
像等待最终审判一样，程潇握紧了双手，却听到男人开口说：
“你还记得吗，我从店里接你回来之前的事？”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