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1章 一血脉
    自母亲告诉斯特凡尼维安他又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后,艾因哈特家的长子便时不时“无意”地在阿图瓦雷尔面前表现出优越感。

    “我是大人了,不能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斯特凡尼维安老气横秋地对晶莹透亮的玻璃弹子摆手,眼睛却时不时瞟一眼那些浑圆的小东西在阳光下漂亮的投影:“……这都是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

    阿图瓦雷尔跪在石凳上,用一根指头按住玻璃珠,对玩伴的发言感到些许不服。斯特凡尼维安与他同龄,远未到可称之为“大人”的年纪。他无疑是在虚张声势,但阿图瓦雷尔不知该如何辩驳,因为斯特凡尼维安抛出一个他无从印证的理论:

    “做了哥哥,就是大人。这和年龄没有关系,而是身份的问题。”

    艾因哈特家长子的小脸上显出些许骄傲来:“何况是三个孩子的哥哥呢,我是三倍于你的大人!”

    “他这么说。”

    阿图瓦雷尔伏在母亲身旁,有些遗憾地看着收在盒子里的玻璃弹子:“父亲送的这些,里面的花纹很罕见。埃马内兰现在还不能玩,本来想先分斯特凡尼维安一半……”

    福尔唐伯爵夫人嘴角噙着笑,满意于阿图瓦雷尔的慷慨,纤长手指温柔抚过长子的黑发:“这是他的损失,你不妨全都自己收着。”

    “多可惜。”阿图瓦雷尔阖上盒盖前,仍往里面看了好一会,“斯特凡尼维安不想要,给奥瓦埃尔也是好的。他好像没有他自己说得那样像个大人……”

    黑发男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失落的小模样逗笑了伯爵夫人:“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拿给奥瓦埃尔呀?”

    阿图瓦雷尔更沮丧了:“斯特凡尼维安不让——他看自己的弟弟们看得紧,好像怕我抢走一个似的。”

    针对这点,斯特凡尼维安也有自己的哲学。他和阿图瓦雷尔都生在皇都最为显赫的人家,入手稀奇玩意儿的机会均等,因而对于能够对玩伴炫耀的东西自然小心非常:一个小生命,这可不是单凭血统尊贵或地位崇高而能够获得的,而是神的赠礼——由斯特凡尼维安引自艾因哈特伯爵夫人。

    “神决定送一个弟弟妹妹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呢。”阿图瓦雷尔往伯爵夫人身边靠了靠,小声问道:“斯特凡尼维安都要有第三个了,我只得埃马内兰一个……我不像他一样聪明,还是没有他强壮?如果告诉我再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需要做什么,我一定做得不比斯特凡尼维安差。”

    伯爵向来要求继承人从反省自身入手,看来早期教育卓有成效,此刻却让伯爵夫人哭笑不得:“这个并不取决于你,我的宝贝。”

    “那取决于谁?需要我帮忙吗?”

    伯爵夫人轻咳一声,觉得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为时尚早,只好含混地说:“取决于……祈祷吧。就像你父亲总说的,大声表达自己的诉求。神在确定那是你的愿望之前,不会自作聪明地给你一个惊喜。”

    “我从今天开始祈祷。”阿图瓦雷尔的眼睛亮了起来。

    福尔唐伯爵夫人把这个小插曲讲给艾因哈特伯爵夫人一次后便将其忘在脑后。她是个尊贵而繁忙的妇人,尽管育儿的职责已由乳母和仆人们分担,上流社会却总有去不完的晚宴与读诗会等着她去赴。大部分是必要的应酬,少部分是伯爵夫人的爱好——福尔唐伯爵政务繁忙,多半时候是不在的,在时又要分时间给家中琐事和他们的孩子们。在丈夫无法顾及她时,她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做伯爵夫人也没什么好——有时候她在赴约的路上偶然瞥见相互扶持的平民夫妇,会有一点感慨。而在看清妇人身上破旧的草布衣裙时,又会庆幸自己高贵的出身和完美的婚姻。

    伊修加德阶级制度森严,四位伯爵夫人的位置几可算得上所有女性的憧憬。没有小女孩没做过嫁入四大家族的美梦,而已身在他人梦中的福尔唐伯爵夫人,似乎不该再奢求一份长久的陪伴——他们国家与龙族的战争持续千年,数不胜数的家庭失去丈夫,仅由妻子一手支撑下去,再将自己的孩子、另一个年轻女子的丈夫送上战场,重复一场悲恸的因果。

    我已经很幸福,但两个孩子对偌大一个家族来说,确实有些不够。

    福尔唐伯爵夫人探望孕中的艾因哈特伯爵夫人时,看着嬉闹的男孩子们这么想。

    伯爵夫人哄骗爱子随口而出的话,阿图瓦雷尔却坚决地奉行着。

    他每天都于晚祷时在心中向神明祈求。由于母亲的语焉不详,阿图瓦雷尔便不止向战神哈罗妮,而是十二神挨个献上祷言。小小的孩子在这件事上倾注了超越他年龄的信念与执著心,甚至已经开始懵懂地为自己规划一个大哥哥应该做的事情。

    阿图瓦雷尔喜爱的玩具、书籍和珍奇物什被他均分为二,留给埃马内兰和他未来的弟弟或妹妹“继承”。尽管以福尔唐家的家世而言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年幼的下任家主却笃信父亲所教导的分享与友善,同时也牢记着懂事的孩子不该向大人哭闹索求,而一次都没有向自己的母亲追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个弟弟妹妹”。

    未来的福尔唐家主自律地贯彻着他以为可行的“召唤仪式”,日复一日,安静非常,直到艾因哈特伯爵的第四个孩子拉妮艾特平安降生。

    说艾因哈特伯爵欣喜若狂完全不为过。

    在得知自己终于得到一个女儿后,这喜极而泣的父亲不顾礼节与关防,冲进产房热烈亲吻自己疲惫的妻子,抱起红皱皱的女儿在室内转圈。

    “我的安琪儿,我的玫瑰花骨朵!”他淌着眼泪大笑,简直不知拿怀中的小东西如何是好,“她长大后肯定会像她的母亲一样,成为有一头蔷薇般血红长发的美人。儿子们!”艾因哈特伯爵对围过来的长子次子展示,“看呀,你们的妹妹!她可真美!”

    甫降生的婴儿一贯看不出美丑。斯特凡尼维安瞥了一眼,觉得和克罗德班出生时也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好奇弟弟和妹妹到底有什么不同。阿图瓦雷尔只有一个弟弟,要拿妹妹去他面前夸耀时,他得条理分明地说清妹妹比弟弟好在哪里。

    伯爵对这个问题支支吾吾,想出妥当的回答前又沉浸进拥有女儿的喜悦之中。两个儿子面面相觑,觉得一时间无法得到答案,只得放任父亲手舞足蹈,转而去逗乳母牵着的克罗德班。

    当天下午,艾因哈特伯爵亲自到福尔唐伯爵府递送女儿的洗礼请柬。斯特凡尼维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炫耀的机会,也像模像样地给玩伴拿了一张。信封华美,加印着艾因哈特家的玫瑰火漆,精致得仿佛艺术品。

    阿图瓦雷尔如获至宝,对斯特凡尼维安郑重道谢,倒让艾因哈特家的长子摸不着头脑:他本意是想见阿图瓦雷尔羡慕的样子好洋洋自得,没想到却收获莫名的感激。

    “……真没劲。”

    凸显他与阿图瓦雷尔不同的东西突然失效,斯特凡尼维安自讨没趣地回了家。人性一贯如此:当他人不看好你所珍视的东西时,在你自己眼中那东西很难不失了价值。而在所有人的质疑中仍坚持信念的宝贵与艰辛,斯特凡尼维安多年后体会至深。

    此刻艾因哈特家的长子只是感到疑惑,疑惑于奥瓦埃尔和克罗德班好像没有往日可爱,疑惑于对再去看看新生的妹妹提不起劲头的自己,更疑惑于阿图瓦雷尔拿到请柬后所展现出的喜悦。

    那封请柬被阿图瓦雷尔当做幸运物件,郑重地供奉在祈祷室的神像前,并严正地告诉负责侍奉自己的少年见习管家“不可丢弃”。少年是福尔唐伯爵和伯爵府总管精挑细选、作为未来总管继承人而为阿图瓦雷尔培养的,自然对小主人的命令严格执行,叮嘱家中其他佣人。

    伯爵夫人只做周祷,因此数天后洗礼请柬才被她发现。

    与她一同的,还有刚刚抵家的福尔唐伯爵。伯爵从战区归来,准备为盟友的新生儿送上祝福,也例行要对哈罗妮的庇佑献祷。此刻看到不同往常的装饰物,拿起来随口问了一句:“艾因哈特家的请柬?为什么放在这里。”

    少年见习管家据实回答:“是大少爷放上去的。具体为什么我并没有问。”

    伯爵点头:“不问是正确的。他是你的主人,你只需执行他的命令——把他带过来吧。”

    阿图瓦雷尔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福尔唐伯爵,依恋之情写在脸上,却又不敢越礼、像寻常人家的孩子般去拥抱自己的父亲。他六岁多了,懂得自己已不能像埃马内兰那样毫无顾忌地黏着父亲。伯爵此时却不在乎那么多——福尔唐家的骑兵在战区折损几人,经历失去后的人总是会格外珍惜身边人一些,何况是对自己的继承人、他与妻子爱的结晶。

    黑发男孩被父亲抱在怀里,并没有放心撒娇,而是诚挚地咕哝一声:“感谢哈罗妮。”

    伯爵亲吻长子柔嫩的脸蛋:“感谢哈罗妮。你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不注意就错过了。”

    伯爵夫人的应声里似乎带点对丈夫公事繁忙的埋怨。对此,福尔唐伯爵并不打算在孩子面前对妻子有所表示。伯爵夫人也没有继续显露任何不满,而是替丈夫询问阿图瓦雷尔:“艾因哈特家的洗礼请柬,为什么要放在神像前面呢?”

    阿图瓦雷尔清亮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个例证。”

    “什么的例证?”这次发问的是伯爵。

    “愿望的例证,献给神明的。”阿图瓦雷尔兴奋地解释道:“我每天都在祈祷,但还是怕神不明白呢,幸好斯特凡尼维安帮了大忙。”他转而望向自己的父亲,清晰地表达诉求:“我想再要一个弟弟或妹妹。”

    做父亲的与做母亲的面面相觑。几秒种后,伯爵夫人似是想起来自己曾对儿子说过的话,执丝帕的手举到唇边,轻微地“啊”了一声。

    妻子的小动作尽数落在伯爵眼中。一家之主半是好笑半是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瞅见孩子坚定的神情,突然也觉得似乎没有更好的方式能告诉这个小男孩,他的祈祷与例证并不会真的为他带来弟弟妹妹。

    纯真的希望,一向让人难以下手戳破。未来的事,也没人能说得准。伯爵与爱妻正值青春,身体安泰,再拥有几个孩子似乎不成问题。想到这里,福尔唐伯爵跟妻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神迹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达成的。在实现之前,你能够一直坚持吗?”

    阿图瓦雷尔最为敬畏父亲,伯爵的这句话仿佛敲定了祈祷所具有的力量。黑发男孩重重点头:“我能做到!”

    这段插曲也没有长久地停驻在福尔唐伯爵与伯爵夫人的心头,各自奔忙的他们并不知道阿图瓦雷尔仍坚持着祈祷与给未来的弟弟妹妹贮藏宝物的行为。而当某天清晨伯爵心事重重地告诉自己的长子,马上他的新弟弟会入住伯爵府时,惊喜的孩子只当是自己的祷告终于上达天听,而忘记去质疑为何自己的新弟弟与埃马内兰降生时不同,不是由自己的母亲带到人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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