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章 二决断
    少妇与她的儿子相依为命。

    这里是库尔扎斯中央高地边缘、靠近摩杜纳的一个小小集落。旅人们继续行进前需要补给,集落因而得以发展起来。住民极少是本地人,多数来自伊修加德其他地区:为避战乱、为求新生,或为免睹物思人而聚集于此。

    “他的父亲在和龙族的战斗中牺牲了。”

    五年多以前,少妇抱着婴儿加入了集落的生活。此处的妇人们亦有很多在战争中失去家中栋梁,对于境遇相同的女性自是非常照顾。少妇美丽温婉,针线手艺精湛,靠替旅行者缝补衣物或裁制新衣为生。生活不至于富庶,但也足以支持自己和孩子的日常花销。

    她的孩子在充满喧闹和关爱的大家庭中长大。

    疲乏的旅人会让男孩在集落内跑腿,然后奖励他几枚金币或当地罕见的小玩意儿;陆行鸟棚的管理人常托男孩去萝卜地里除草,换取一次乘上鸟背的机会;居民们得了新食材,毫不吝啬地拿出来与他们母子分享;而他母亲巧手缝制的玩偶,永远在集落孩子们的枕边占据首席。

    男孩有和他同龄的玩伴们,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给旅人办事,尤其是和那些勇武精壮、不同于一般商旅的冒险者们接触。母亲的描述里,他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而集落里最为接近“英雄”这个概念的,莫过于一个个身手高超的冒险者。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是龙骑兵,还是弓箭手?”男孩问他的母亲。

    “是一名光荣的骑士,我的孩子。他用他的生命守护住了我们。”

    骑士在冒险者中不算少见。狄兰达尔家的骑兵也在周边有管辖权,会以月为循环周期过来巡视、征收杂税及解决纠纷一类。他们背上带有家徽的盾牌,构成男孩儿时最耀目的回忆和最恳切的向往。

    “我要成为骑士,像父亲一样保护母亲和国家。”

    他和鸟房管理人的儿子一同坐在陆行鸟背上,举着树枝削成的剑和一口破锅宣誓成为集落的骑士。仪式简陋,但情真意切。闹哄哄的酒馆,湿润的萝卜地,有点臭的鸟房,南来北往的冒险者,以及宛如家人的集落住民。这些战乱一隅中平凡的安宁,便是一直以来男孩对幸福生活的最高理解,也是最想守护的。

    冒险者在集落歇脚。

    他受雇于福尔唐家,此去摩杜纳是为采买皮毛。福尔唐家与狄兰达尔家素有龃龉,因私而派家族骑兵过境怕是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福尔唐伯爵因此更偏向于雇佣功夫过人又无政治偏向的冒险者。受家主影响,总管也对分派任务给相熟的冒险者这件事习以为常。

    集落的住民对于接待冒险者亦是轻车熟路。未待招呼,垂下来的陆行鸟缰绳已被人牵住:“先生,我去帮您带它喝水去。”

    声音细嫩。冒险者低头,吓了一跳。牵他缰绳的人不过是个六岁左右的孩子,一头银蓝色短发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红扑扑的脸蛋上笑容真挚。这是个可爱的精灵族小男孩,但他太小了,不该出来干这种活——冒险者甚至怕自己的陆行鸟踩到他。

    “你家里人呢?”他拍拍男孩的脑袋,“怎么让小孩子出来做事?”

    “父亲牺牲在战场上,母亲病了。”男孩利落地回答,好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它可真神气!”——孩子仰头看冒险者的陆行鸟和它身上银亮的鸟甲。集落里饲养的陆行鸟多是运输用,他没见过几次战斗陆行鸟。

    冒险者听他介绍集落的各种设施,边小心提防着自己搭档的步幅,几分钟后他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男孩身高不及陆行鸟腿的一半,却能灵活地避开这庞然大物的盲区,悠然领它前进。

    这个孩子并不是新手——冒险者因此多问了一句:“你的母亲病了多久?”

    “大约四个月,先生。”男孩答着,手下麻利地给水槽加水,“母亲以前也总是生病,这次有些长。不过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请您放心。”

    “有和你母亲同一时期得病的人吗?”

    男孩抬头,亮晶晶的蓝眼睛里满是惊奇:“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有啊,好几位和我母亲一起浣纱的女性都病了。她们的情况要好些,不过也没康复到可以下床工作。”

    冒险者表情阴郁。

    “四个月”这个时间段,他不陌生。四个月前他受雇去摩杜纳讨伐一种能够致病的妖异,成功后听说妖异在逃到摩杜纳前曾在中央高地被人目击。福尔唐家曾想召集治疗系的冒险者去当地医治潜在受害者,但考虑到这件事无法在不通过狄兰达尔家认同的情况下进行,便改由官方通道共同推进。

    此后的事情,冒险者只听说受影响的骑兵们已得到妥善救治,便以为圆满解决。现在看来,恐怕负责人并未调查得面面俱到。

    又或者,平民在他们的救助范围外也未可知。

    “带我去见你的母亲。”冒险者沉声说。

    福尔唐伯爵神情有些恍惚,以至于没注意到埃马内兰在院子里对他招手。

    “你父亲那里有客人,不要吵他。”伯爵夫人替丈夫辩解一句,佩戴家徽戒指的手摸摸次子的脸颊,继而转向自己的长子:“你接着讲,那只白狼怎么啦?”

    伯爵的书桌上,现在放着另一件嵌有他们家徽的饰物——一个颈环。

    带有福尔唐家徽的饰物,除了作为权柄象征由家主交给家人佩戴外,也会上交给教皇厅作为对女神的奉纳。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饰品,由精工巧匠秘密制作,不被允许在市面上出现,更不可能任平民入手。

    桌上的颈环,福尔唐伯爵认得。

    这是他亲手给出去的,作为对一个“错误”的抵押——六年多前他带骑兵们将一个村落从龙族的围困中解救出来。庆功酒宴后的早上,他和一位年轻女子面面相觑。老套,但事实如此。

    正教以守贞为荣。出轨一事对已经婚配且育有一子的伯爵来说,有损名誉;对于未出阁的女性来说,则是灭顶之灾。

    伯爵将家徽颈环给了女子,告诉她可以以此为证,告发他,向教廷求个公道。具体说了什么,福尔唐伯爵自己也记得不清楚。他如同逃跑般离开了村落,很长一段时间内让自己忙得无暇回伯爵府。他不是不思念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但同时也害怕面对全然不知情的家人。愧疚向来难以靠谎言掩盖,对于一直未曾行差踏错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皇都一片宁静。教廷方面未听说有平民女子告发贵族轻薄的事情,伯爵本人也没收到任何“要挟”。时间长了,连福尔唐伯爵本人都开始怀疑那场□□是否真的发生,但他从未回去求证过。

    现在,“证物”回来了,由他雇佣的冒险者带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唐伯爵没有觉察到自己声音的颤抖,而冒险者奇怪于雇主发问的方式:“一位女士托我把这东西转交给您,说是您以前落下的。她由于生活辗转,一直没能有机会遇见福尔唐家的人,又不敢把它交予随便什么冒险者。现在由我物归原主,让您不要再担心。”

    一句未提过去的回答,伯爵因此松了口气:“你在哪里遇见她……那位女士的?”

    冒险者报上集落的名字,也说明了妖异残留的疫病影响:“其他受害者服了药已经没有大碍,但这位女士……很遗憾,她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治疗又延误了很久,恐怕……”

    伯爵噌地站起来:“带我过去。你——”他对一直侍立身旁的总管点头,“你也跟着。”

    少妇的呼吸轻且浅,她的孩子伏在床边攥着母亲的手,眼睛一眨不眨。

    灯旁边站着母子俩的邻人,门被敲响时她正背过身悄悄擦眼睛,见到冒险者时一滴泪水将落未落:“您回来了……这些人是……”

    接着她注意到骑兵们的盾牌,恍然大悟:“是她亡夫的战友们吗?先生,您真是心肠好……大人们,感谢你们……”

    骑兵们未得家主的命令,一动不动。福尔唐伯爵则疑惑非常:“女士,亡夫是指……”

    邻人看伯爵的装束,知道是位大人物,不敢怠慢:“她自己讲过,丈夫因对抗龙族而死。大人,难道您不是她亡夫的主人?”

    伯爵望了冒险者一眼,疑问更深:“我能……问候一下这位遗孀吗?”

    “多么慈悲的大人。”邻人对伯爵行礼,那滴眼泪砸在地面上:“她在里面,她的孩子也在。”

    尽管相处时间短暂,福尔唐伯爵却一眼认出了床铺上的女性。她肤色雪白,银蓝色长发在病中仍梳得整齐,眼帘阖着——伯爵记得那是双翠色的眼睛。

    床前同样有着银蓝色头发的小孩子听见声音,回头看着伯爵。

    福尔唐伯爵如遭雷击。

    这个男孩……和阿图瓦雷尔长得太像了。

    “您好……?”男孩对伯爵问好,目光投向后面的冒险者:“您回来了!感谢您满足母亲的愿望。”

    冒险者点头,床上的妇人听见孩子的声音,睁开眼睛,聚焦到福尔唐伯爵时有一瞬间的惊惶。

    “伯爵大人……您不该来这种地方……”她攥紧孩子的手,“您的失物,我已经托冒险者奉还了……您不该来这里……”

    她的眼睛望向守在门口的邻人和伯爵身后的冒险者与总管,重复着:“您不该来……”

    伯爵突然明白过来。

    这位妇人,背井离乡,隐秘生活,并编造一个丈夫为国捐躯的故事,为了……维护福尔唐伯爵的名誉。

    为了维护一个让她遭受如此境遇的人的名誉。

    “伯爵大人,感谢您……”少妇眼中落下泪来,“感谢您拯救了我的故乡。外子能够在您麾下战死,是他的福分……您本不必屈尊降贵至此……”

    是的,她的谎言至死仍完美无缺,任何目击者——她的邻人、冒险者、总管、甚至福尔唐家的骑兵,都会当做是伯爵体恤战士的遗孤而不做他想。

    唯一能诉说真相的信物,也已妥善地回到伯爵自己手中。

    伯爵单膝跪下去,伸手覆在男孩和他母亲的手上,颤声问:“你的孩子怎么办。”

    “集落的人会照顾他。”谈到孩子,少妇的眼中充满柔情和不舍,“大家已经商量好了。”

    “伯爵大人,您放心,我可是这个集落的骑士呢。”男孩抬起头,对福尔唐伯爵露出笑容。

    距离极近,伯爵看得更加清楚:那双蓝眼睛,和他儿子们的极像,自然也和他的极像。

    他的心脏剧烈鼓动起来。

    少妇说了许多话,现下已经累了,疲惫的双眼将阖未阖,嘴里仍在说着“感谢您……哈罗妮保佑您的夫人和孩子……”

    伯爵悄声问男孩:“你知道要发生什么吗?”

    “母亲要去陪伴父亲了。”

    男孩垂下眼睫,他的母亲对他微笑,他也回以笑容。死别的悲恸无迹可寻,满足的欢喜降临于此。

    伯爵看着少妇。他和她有过一夜夫妻之实,除此之外并没有更深的交集。但这并不妨碍他怜惜她、尊敬她——面对死亡时的坦然从容,让她散发出英雄般的光辉。在这光辉面前,伯爵几乎觉得自惭形秽。

    圣女要回到天上。

    少妇的手指动了动,她的孩子倾身过去,听见母亲的告别:

    “晚安,奥尔什方。”

    福尔唐伯爵回到此地唯一一间旅馆里,总管跟着他,因地制宜地炮制出一壶香茶。

    伯爵接过茶杯,没有喝:“那是我的孩子。”

    总管当年曾被主人叮嘱过,属于知情人之一。他回答:“那孩子的父亲死于和龙族的战争。”随后补上一句,“他的母亲这么说。”

    “他已经失去母亲了,难道还要让他失去父亲?”伯爵把茶杯重重搁回去。

    总管知道主人不是在真的问自己,伯爵在需要做决定时总是需要另一个人来罗列对比条件,于是他忠实地复述少妇的所作所为:“他的父亲——按那位女士所说,已经死了。”

    伯爵没理他:“我要对外承认奥尔什方。”

    “哈罗妮保佑您的夫人和孩子。”总管重复少妇垂死时的话语。

    福尔唐伯爵愣住了。

    少妇极有可能是之后才知道他已有家室。战时的人们最懂得完整家庭的可贵。所以她选择隐瞒,选择回避。悲剧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何必扩大痛苦的连锁。

    “可他——奥尔什方又有什么错,要承受父母双亡这样的不公。”伯爵跌坐进椅子,气息不稳。

    “夫人和少爷们也没有错。”总管木然地回答。

    福尔唐伯爵面色惨白。

    他犯下的错误,他无法弥补,还要扯进最珍爱的人,为他而伤心难过。公平在哪里。

    奥尔什方,他的儿子,和母亲死别,又要因为他的懦弱而和父亲生离。公平又在哪里。

    选择善意的谎言,还是残酷的真实。

    尤其在知情人只有——只剩两个的情况下?

    “如果我……一定要带奥尔什方回去呢。”伯爵虚弱地问。

    “我会称他奥尔什方少爷,以侍奉少主人的标准尊敬爱护他。”总管回答,“您的决定,我永远不会质疑。”

    TBC​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