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1章 二十一残响
    伯爵夫人的离世让为奥尔什方冠姓一事彻底没了可能。

    对此,伯爵有诸多愧疚遗憾,当事人却不以为意。孩子长成少年,已能逐渐看清自己经历的诸多“理所当然”中有多少是毫无道理的约定俗成,又有多少是人本心中最深刻的向往和最疼痛的选择。

    比如恨,也比如,爱。

    两样似乎都只是自然而生的情感,但归根结底,却又都是人所为、人所选。种族、出身、他人对自己的偏见,这些以及其他一切自己不能决定、不能改变的事情,纵然为之伤神、为之痛苦,也无法影响现状分毫。憎恶、嫉妒、仇恨,沉溺其中就能让这一生好过了吗?事实已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那么,又何必去恨、去在意,何必把自身宝贵的情感和努力投入到无底深渊。

    还是选择去爱吧,还是多看看与自己相关的一切。看自己珍惜的人们,看自己能做出的改变,看自己能达到的高度。家也好,归属也罢,不需要你来“施舍”我,而是我去“赢得”它。

    第六星历一五六六年,晚秋。

    福尔唐伯爵府邸今夜十分热闹。日前,艾因哈特伯爵为感谢奥尔什方救下自己被绑架的幼子而向教皇厅申请了表彰。领主保举外,事件的知名度亦很高,教皇厅随即决议为少年封骑士爵,以滋嘉奖。

    按道理,保举人为艾因哈特伯爵,骑士爵位也该由艾因哈特伯爵授予。但事件发生时,奥尔什方的身份是福尔唐伯爵的侍从骑士,由主人来授爵,也是合情合理。两位伯爵随即产生了友善的争执,最后决定让银发少年自行选择。

    “多谢伯爵大人的美意。”准骑士爵有礼地对博朗杜安致谢,“但喊了好几年的‘以福尔唐之名’,实在是难以改掉啦。”

    爵位落在谁家就此敲定。福尔唐伯爵随即向教皇厅及盟友家族发出通告,封爵仪式过后的庆祝晚宴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自女主人去后,伯爵府邸已有两年没有大摆宴席。这番虽是以庆祝侍从封爵为名义,因其天然身份的特殊,做父亲的也额外地投入了些心思——十多年间,处在最爱玩最爱闹年纪时的孩子,没有一次能够堂堂正正地出现在自家的晚宴上。这次情况不同以往,他将是宴会的中心。

    府邸内,埃马内兰因佣人的忙碌而快乐万分。

    旧时光仿佛回来了。

    纵然府邸的女主人、他的母亲已不在,她操持宴会时带来的热闹却重现在偌大的伯爵府。十五岁的少年穿梭在运送食品酒水的仆人间,时不时顺手尝一下,而后做出煞有介事的点评。冷不防有一双手按上他的肩膀:“埃马内兰,不要在这里添乱。”

    声音低沉,二少爷心里一惊,以为是被伯爵抓包。然而回头一看,却是他刚刚返家的亲哥哥阿图瓦雷尔。

    福尔唐家的继承人,面上并无喜色。

    设宴庆祝一事,他心中并不赞同。固然守丧期早已过去,儿子的悲痛却还清晰着。旁人道“夫人已经走了两年了”,他想的却是“才刚刚两年”。

    一年之前,受训满十年的阿图瓦雷尔顺利出师,由他所侍奉的指挥官认可成为骑士后,前往永久湖营地就职成为驻守骑兵团的小队长。从他出生起就被铺就的路,至此平顺地到达了一个结点。继承人无须为谋得爵位劳心费力,只要无功无过地走下去,伯爵的名头,在某一天会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

    这个自然而然,在异母弟弟获封骑士爵的消息传回时,突然让他感到了惶恐。

    “我这样下去可以吗?”他想。

    自然而然源自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出于继承制度。等级森严的伊修加德,自建国起就贯彻着长子继承制,以确保血统纯正的贵族们拥有平民无法轻易触碰的权力与权利。这是无人质疑过的规则,因为在伊修加德人所受的教育中,贵族是建国骑士们的后代,是天生的高贵;出生顺序无法依本人或父母意愿而变动,长子们亦是神所拣选的、天生的继承人。

    “天生”的未来家主,此刻却迷茫了。

    他惊觉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仅仅因为是第一个出生在大贵族家的孩子,就拥有了一切——无论是未来伯爵的名头,还是统领家族骑兵的权利。诚然,继承人要学习、要付出的努力并不少,没有坐享其成的余裕,但这些的前提也是他生为了长子——天生的,他没为得到这个前提而支付过任何代价。

    这些以前他和所有人都未多加思考的理所当然,突然因为奥尔什方的获封而让他猛然警醒。生为谁,和成为谁,哪一项是出于人自身的努力,不言自明。

    自异母弟弟舍身救助朋友的故事传到永久湖起,每每听到有人谈论,未来家主总是会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骑兵们只道是自家主人血脉优秀教育得当,连未曾正式受训的私生子也有贵族般引导、保护民众的自觉和勇气。可这句话,由正统出身、养尊处优的他听来,却更像是一句提醒:那么,天生高贵的你,又有什么理由做得比他差呢。

    我做得并不比他差。

    但思绪走到这里,又绕回了原点:能做到现在这些,能身处现在的位置,是因为他生为了福尔唐家的继承人。如果两个人处在同样情况、站在同样起点,他还能保证自己是更好的那一个吗?

    这是无从验证的假设。生在对血统出身的强调高于一切的国度里,阿图瓦雷尔成长中所经历的一切已经为他的思考模式打下了深刻烙印。继承人就该这样,继承人必须如何,他的位置,早已固定。任何私心,任何冲动,任何他人会称颂的勇敢,出现在继承人身上,都会变成鲁莽和无谋。

    可是……已经注定拥有一切的人,又该如何向他人证明自己?

    做得好,是血脉优异;做得不好,是资质愚钝。这其中他的努力和付出、他的意志和品格,在哪里?

    十九岁,青涩走向成熟的年纪。少年人的不服输还未消褪,成年人的权衡已经冒头。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中,他也想要有一个证明的机会,为自己,更为自己的母亲。

    不然,她对那个孩子、对平民的憎恶,不是全都站不住脚了吗。

    埃马内兰见长兄面色不豫地沉默着,心里逐渐泛起一股怨气。他眼中的哥哥,自他们母亲过世起就更加地视欢愉为亵渎。阿图瓦雷尔很少再笑,但埃马内兰却不明白,难道珍爱的人离去,他们就永远地丧失快乐的资格了?一直悲伤着、压抑着,就是对已逝灵魂的告慰了?去享受当下,就代表遗忘过往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图瓦雷尔却没有如他预期般开口批判,而是拍了他的后背一下,让他上去换衣服。

    埃马内兰就势走了两步,回头看他哥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一语不发地依言上了楼。

    可能每个人铭记的方式都不同吧。他想。

    那个大哥,虽然总是这么严肃,可确实从来都没有不允许自己享受快乐。对父亲也是——他们有过一次惊天动地的大吵,但那次之后,模式化的反应又回到了继承人身上。个人的喜恶,他都不再对亲生父亲,或者说,不再对任何人流露。

    何苦这么为难自己,人还是自我一点才快乐嘛。

    埃马内兰边由仆人侍候着更衣边想。不愿委屈别人,只肯委屈自己这点,他的两个哥哥可真是如出一辙。

    晚上七点,宴会如期开始。

    与会者自然不全是为受封的侍从而来,更多的是为和福尔唐家的主人热络。不过大人们的宴会场中,也有单纯只为自己的朋友得偿所愿而感到欣喜的人。

    博朗杜安千方百计抗拒宴会的五个子女这回倒是齐齐出席。金发碧眼的四个儿子错落有致地站到一起,中间一个红发的女儿,真像花蕊和花瓣一般打眼,惹得宾客们时不时投过来好奇的目光。而与艾因哈特家孩子们对面而立,红着脸在说什么的十七岁少年,就是今日获封骑士爵的奥尔什方了。

    旁人只道是兄姐们在为弟弟向新爵士致谢,新爵士不好意思地接受。然而实际的对话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的好热。”银发少年说着,强忍着用手扇风的欲望,“人多,穿得也多,这也太难受了。”

    “是吧。”斯特凡尼维安深表赞同,“但每一层衣物都是礼仪要求。真是毫无意义,又不会有人来扒开衣服看看谁没有守礼。”

    “这么说,你又耍诈了吧。”奥瓦埃尔说。

    “偷偷脱个一两层,不会有人发现。”艾因哈特家长男面无愧色,“礼仪是有必要,但人也应该灵活一些嘛。”

    “说得是。”奥尔什方接道,“那么我也——”

    “不行不行。”拉妮艾特笑着拉他,“主角怎么能偷溜呢。”

    “你就是想让别人也受一下这份罪。”克罗德班毫不留情地戳穿妹妹的心思,“总说什么羡慕不用参加宴会的人。”

    大孩子们七嘴八舌,话题逐渐偏离主旨。还是小儿子最为细致体贴:“先忍耐一下吧。客人们更分散之后,就是你的机会了。”

    熬过福尔唐伯爵的祝酒、艾因哈特伯爵的公开致谢、盟友家族们的问候和福尔唐家各驻地骑兵团长们的面见后,新爵士已经热得晕头转向。

    和生母截然相反,他的体质一向很好,寒风里都要脱光上身练剑。此番被裹进层层绸缎和领巾还有人群里,简直不亚于酷刑。弗朗塞尔远远瞧见朋友面色,立刻动用了自己贵族幺子和被救助者的特权跑过去,非要和奥尔什方说话。两人一个谢一个辞,边心照不宣地表演边往大厅外走动,直到清凉的夜风拂在脸上才齐齐松了口气。

    “初见那时我说比起宴会更喜欢练剑。”奥尔什方扯开了领巾,“现在我也真心这么觉得。”

    弗朗塞尔理解地笑起来:“可这次是为了向你祝贺呀。”

    “哪有向人贺喜,反倒让被祝贺的人紧张难受的道理。”银发少年不赞同地摇头,“以前我就和阿图……以前我就说过,你们贵族实在是有很多自找麻烦的规矩。”

    “现在你也是贵族的一员了。”

    “我可不是为了这些才……”奥尔什方无奈地苦笑,“只是……唉,我不明白。在贵族中生活了十一年,我还是不明白。”

    “那么,你觉得贺喜该是怎样的呢?”

    “和父亲,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这就够了。”新爵士温和地看向弗朗赛尔,“和真心为自己感到开心的人在一起,才叫贺喜啊。”

    艾因哈特家的幺子皱紧了眉头:“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不用听到,也能想到。我的出身如此,面对这些也算常态了。”银发少年说,“但,那都无所谓。如果说这十几年的时间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别人如何看我,其实与我真正如何无关’这点吧。所以,不要为我难过,”他拍拍朋友的肩膀,“只要有一个人明白我,有一个人相信我,那就已经足够。何况我除了你之外,还有父亲和菲尔米安先生,和你的哥哥姐姐们呢。”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