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0章 二十遗物
    死亡带走生命,留下伤痕。

    在亲族心中,也在物件之上。伯爵夫人生前居住的房间,将在整理后被关闭起来。门上不会落锁,但想必也不会再有人主动推开房门——那其中已经没有他们想见的人,进去也是睹物思人,徒增悲伤。

    夫人生前的一切用具,或将同样被收入这间卧房,或交由下仆洗净包好后移入下层保管。福尔唐伯爵府邸失落了女主人,诸多统筹和安排都必须由伯爵和总管亲力亲为。然而时局并不予人沉溺悲伤的奢侈,即便位高权重也是一样:福尔唐伯爵在服丧期内也不得不赶往各个营地巡查,备战随时可能再度来袭的尼德霍格及其眷属。

    忙乱之中,阿图瓦雷尔无言地接过了遗物整理的职责。

    按礼仪来说,即使是长子也无权插手父亲对私物的处理。但现在,可以在家中做主的也只有十七岁的未来家主——甚至从感情上来说,经常陪伴母亲的继承人比伯爵更清楚伯爵夫人生前对一些事物的安排。

    比如,哪些家传首饰要赠予继承人未来的夫人,哪些又要给次子以后的妻子。这些琐碎的事从未被仆人记录过,却常常出现在亲子间的闲谈中。

    黑发少年带着自己的管家和两名女仆,在母亲生前使用的房间走动清点。埃马内兰有时会跑过来,沉默地看长兄工作,然后又一语不发地走开。阿图瓦雷尔不清楚他是单纯想呆在血亲身边,还是想要一两件母亲的遗物作为纪念。

    “如果想要,也得等父亲过目清单之后。”他这么对弟弟说。

    埃马内兰张了张嘴,第一次没能说出话来,第二次开口时嗓音沙哑:“不……我……我总觉得母亲只是赴宴去了,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他哥哥按着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兄弟二人在房中并肩而立,望向梳妆台上摆放的香水脂粉一类。他们的母亲很久没能去赴宴了,可印象里她离开府邸时,房间内的陈设确实也和现在一样。

    “你可以这么想。”阿图瓦雷尔安慰弟弟。

    “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埃马内兰用掌缘敲了一下额头,“只是……有时总是会……忘记这件事发生过。”

    适应需要一个过程。

    无论是适应一个人,还是适应失去一个人。十几年的相伴已将习惯刻入人的骨血,一夕间的巨变,改变不了多年的惯性。

    兄弟二人一同静默了好一会,好像都在侧耳倾听门外是否有熟悉的脚步声。可惜,往来均是仆从,母亲礼鞋踩在地毯上的独特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

    “大少爷,这些您看……”

    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捧来一个首饰盒,打破了少主人们逐渐沉淀的哀愁。掀起的盒盖下,是一些刻有福尔唐家徽的首饰。伯爵夫人已佩戴了新制的一套家族纹章入土,这些是她惯常使用的。

    这一类首饰,彰显所属家族的意义远大于物件本身的价值,又是为家族成员订制,并不会赠予他人。女仆向少主人展示过后,随即阖上盖子,准备归在收纳保管的那一组中。岂料埃马内兰叫停了她。

    “大哥,等你问父亲时,帮我要这枚母亲戴过的戒指吧。”

    “戒指,是吗。”

    “其他首饰男性不好佩戴,但家徽戒指,我想……”埃马内兰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下摆,“而且在手上也时常能看见……”

    阿图瓦雷尔点头答应了他,同时示意女仆搁置下这个盒子:“待父亲回来,我会问他。”

    几天后,遗物整理告一段落。继承人已着自己的管家列好清单,只待伯爵归来。埃马内兰要求的戒指,他料定父亲不会拒绝,已经先给了弟弟以安抚他的情绪。首饰盒现在在他自己的书桌上——他亦想为自己留一份纪念。

    除戒指外,还剩下颈环腕环和耳环。前两者如埃马内兰所说,并不适合男性佩戴在外;至于耳环——对于贵族男士来说不算什么突兀的装扮,而且也不妨碍穿戴链甲与握剑持盾。

    阿图瓦雷尔手握那一对家徽耳环,想起他小时候问过母亲在耳朵上扎出洞来是不是很痛。

    伯爵夫人说:“最开始那一下确实有一点痛,但耳环穿过去……啊,之后也还会痛和痒一阵子,因为伤口想要愈合呀。”

    伤口想要恢复如初,可冰冷的金属却横亘其中。时间久了,血肉学会了在金属周围再次融合,伤痕却通透地留存了下来,即使拿掉耳环,短时间内空洞也不会合拢。

    肉身如此,心也一样。

    在年少的弟弟和家仆们面前,未来的家主不肯再让自己的悲伤如下葬时那般流露,也不肯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旦闲下来——像现在这样——所有被压抑、被掩盖的思绪立刻卷土重来,将他吞没。他知道想什么都没有用,可又无法停止去想——正似伤口中穿过的金属:就在那里,即使不想碰,也不得不碰。柔软的血肉,无法与坚硬的金银抗衡。

    管家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大少爷,老爷回来了。”

    “知道了。”

    伯爵返家后亦需要先更衣休息,不会立刻过问府邸中的事情。阿图瓦雷尔将耳环放回盒中,准备和管家再去母亲的房间对一下清单。

    在走廊里,他看见了奥尔什方。

    时隔三个多月,他几乎都忘了家中还有过一个异母弟弟。没人提过他,连伯爵也是。垂死之人面前,这样的忽略不算得什么罕有的事;全身心都牵系着母亲的孩子,也没有余力和空闲去想别人如何。

    但是现在,对方站在这里,现实扑面而来。

    母亲走了,他回来了。父亲把他接回来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来了。

    这算什么呢?

    愤怒并非瞬时,而是一点点攀附而上。此前他们演绎出的父慈子孝夫妻和睦,是假的。演得太真,几乎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可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实。送走那个孩子,不是父亲终于对母亲认错认输,而是在哄骗她。那么是这样吗,父亲,和他,都知道这安排不过是暂时。母亲过世后,一切又能按他们的预期继续。

    只等、只需母亲过世。

    “反正”她已经走了。死去的人又能和谁争什么,要珍惜还活着的生命啊。

    可她活着的时候,您为什么没有珍惜她!

    阿图瓦雷尔退了一步,转身奔向伯爵的房间。

    怒火已烧灼到他的心胸,吞噬掉他的理智。少年完全记不起失礼与否家规如何,背后他的管家叫他的名字也听不见。他像一个暴徒一般撞开了伯爵的房门,不消说,房间内的福尔唐伯爵和总管都吓了一跳。

    “阿图瓦雷尔,你怎么了?”视线触及孩子通红的双目,埃德蒙没有先指责,而是关切地询问。

    “他为什么回来了。”

    “谁?”

    “您的私生子。”

    伯爵为长子的无礼皱了眉:“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回来。”

    “既然是他的家,那您之前又为什么要送他走?”

    伯爵的神情黯然了,“你的母亲不愿见到他。我想至少最后该让她舒心一些……”

    黑发少年突兀又狰狞地笑起来。

    “这么说,您都知道,您都清楚。之前那么多年,母亲一直不愿见他,您没送走他;待到母亲快不行了,您倒放弃了好父亲,做起了好丈夫。哈哈,哈哈哈哈,真感谢您最后给她了一丝怜悯!”

    “阿图瓦雷尔,注意你的言辞。”

    伯爵站起来:“你在暗示什么,我听得出来。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只会容忍你这一次。”

    “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您可以容忍我,可您没看在她的份上而不去和别的女人——”

    “无礼!”

    “您又哪里守礼了?”

    眼泪顺着继承人的面颊滑下来,不知是出于怒,还是出于悲。

    “可她最后,最后想的还是您!她把自己的儿子们都忘了,她只记得您,她看着我,叫着您的名字!”

    一滴泪牵扯出更多哀与仇。阿图瓦雷尔倔强地咬着嘴唇瞪视着伯爵,不肯诉说自己的不平。

    母亲在对爱的期盼中没有痛苦地离去,对她来说该是好的,可是她也因此没能留哪怕只言片语给自己的孩子们。眼见她那般热忱的爱遭遇漫长而冰冷的背叛,眼见她对自己的亲情全都湮灭成无形,他又怎能控制得住这灼心的悲愤。

    “阿图瓦雷尔,你可以愤怒。”伯爵说,“你爱你的母亲,我不会为这点而指责你。但你要清楚,你弟弟和这一切没有关系。你母亲对他的憎恶,本该全都指向我。”

    “我弟弟?”黑发少年嗤笑一声,“哈罗妮在上,您是说那个孩子?您——”

    他突然噤声,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父亲的表情。

    “您在希望什么?”

    “以前你们感情很好,但因为你母亲的缘故……现在——”

    “现在!您觉得逝者已逝,现在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了?您觉得是阻碍消失了吗?您将我母亲看做我们兄弟关系的阻碍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面对长子的咄咄逼人,伯爵没有针锋相对,而是长叹一声:“只是……通过这次我想你也该明白,生命有多么脆弱。过去已不可追,多给生者一些悲悯吧。这么些年,你母亲过得不舒坦,奥尔什方又何尝快乐过。”

    阿图瓦雷尔粗暴地抹开自己脸上的泪水,用谦恭的、近乎谄媚的语调问:“那么,这又该怪谁呢。”

    “怪我。”伯爵坦然承认。

    “怪您,可您却不是支付代价的那个。您对那个孩子许诺了母亲,许诺了兄弟。可您问过您许诺中的人——母亲和我——同意不同意了吗?您替我们做主了,您把我们许诺出去了,我们对您来说,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图瓦雷尔,我已经警告过你!”

    伯爵大步向前,被总管紧紧拉住。继承人身后,管家也试图钳制住激动的少主人。

    黑发少年却没有闭嘴的意思。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咧嘴笑了。

    “您希望母亲和我成为圣人,给他您许诺的那些东西?她成不了,我也不行。毕竟——”

    他将挑衅的目光投向自己父亲的下身:“毕竟——您也不是。”

    奥尔什方在祈祷室找到了阿图瓦雷尔。

    黑发少年横躺在长椅上,一条腿屈着,右手臂横盖着眼睛。他的脸颊肿得发亮,耳朵还流着血——耳环是被他硬生生捅穿皮肉戴上的。待银发少年走近了,又闻到了很浓重的酒味——服丧期间,明明规定了禁酒。

    他从没见过这么狼狈颓唐、罔顾礼仪的异母哥哥,也从没见过那么暴怒的父亲。做了九年父子,伯爵只在和他练剑时误伤过他,从不曾有过寻常平民家的皮肉教育。楷模般的长兄自不需说,连调皮的埃马内兰也只在屁股上挨过象征性的一巴掌。

    “阿图瓦雷尔。”奥尔什方站定,唤道。

    多年未出口,名字的音节滑过牙齿的感觉都陌生起来。被叫到的人抬起手臂瞟了他一眼,随即冷笑出声:“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我没有笑。”

    “你得胜归来,你应该笑。”

    “这里没有什么输赢。”

    “随便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奥尔什方没有走开,反而坐到阿图瓦雷尔身侧。黑发少年猛然揪住他的领子把对方拉向自己:“你最好不要惹我。”

    “否则?”银发少年不为所动,“父亲对你动了手,然后你再对我动手?你看不到其中的荒谬吗。”

    “又有什么不荒谬呢。”

    阿图瓦雷尔松开了他的异母弟弟,将双手插进凌乱的黑发,掩盖住自己的表情,“哪一件事该发生?可什么、可一切都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么现在,你可以高兴了,你可以快乐地生活了。”

    “阿图瓦雷尔,”奥尔什方面容严峻,“我不会高兴,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母亲去世而高兴。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她是你的母亲。失去母亲是什么感觉,我六岁时就知道了。”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阿图瓦雷尔沉闷的笑声从他手掌下传来:”所以你会这样,因为你知道……哈罗妮在上,你倒是一个真正的圣人。”

    “我怎样?”

    黑发少年迅捷地挺身而起,伸手拨开异母弟弟挡住眼睛的额发:“这样。”

    “母亲患病的诱因是将你认成了我,而你对此感到内疚。”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卑微。”

    奥尔什方格开哥哥的手,直视他的双眼,“这是为我自己,不是为其他任何人。”

    “那么你又为什么在这儿呢。”阿图瓦雷尔讥讽地笑起来,“不是你心怀愧疚吗。”

    “我感到抱歉,但我并不愧疚。我在这里……是因为那时候,你在我身边。”

    银发少年转过视线,看向哈罗妮神像,“那么这种时刻,我就该在这里。”

    “即使我恨着你?”

    “即使你恨着我。”

    奥尔什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你的悔恨、不甘、遗憾,却只有我能明白。”

    阿图瓦雷尔嗤笑着叹息:“我多希望自己不用明白啊。”

    “我难道就不是吗。”

    奥尔什方扯了一下身上的丧服,“我不想用母亲来讨什么怜悯,那不是缅怀她应有的方式。我也不恨父亲,没有他,又哪里会有我。那么我该恨谁?仆人们叫我‘杂种’时,你的母亲辱骂我的母亲时,我都在想,我该恨谁?我想不出来。唯一想出来的是:我真的需要去恨谁才能活下去吗?我受的苦,真的要转移出去,我才会开心吗?”

    “我不开心。”他笃定地说,“我现在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的痛苦,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既然憎恨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那么,为什么还要恨。”

    “你说得容易。”阿图瓦雷尔颓然地垂着头,“你的母亲过世时,你没有恨过将她导向如此命运的父亲吗。”

    “我没有。她也没有。”

    银发少年托起异母哥哥的头,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她笑着感谢父亲拯救了自己的故乡,她笑着对我说晚安。”

    这句话让阿图瓦雷尔的眼泪再次汹涌起来。

    “她也是。”

    黑发少年的额头碰触了异母弟弟的肩膀。这次,是年少的孩子搂住了年长的。

    “她最后对我……对父亲说了……下次……再见。”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