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67章 六十七踟蹰
    飞空艇抵达目的地,银发青年摇醒了异母弟弟和他的随从。

    埃马内兰一睁开眼睛就惦记着自己的男爵封赏,忙不迭地要跑回家向福尔唐伯爵汇报。随后下船的两人连一声劝阻都来不及出口,主从二人一高一矮的身影瞬时就已经从飞艇坪消失了。

    奥尔什方和冒险者面面相觑,一齐耸了耸肩。

    “父亲恐怕少不得要教训他一顿。”青年很有先见地说。

    但被抓走也不能怪他。冒险者公允地开口。

    “用被俘居功,可就怪他自己了。”银发骑士笑道,“你也快跟上看看吧,万一父亲震怒,麻烦你帮他解解围。”

    你呢?

    “我先去神殿骑士团一趟。云神的事情需要立即上报给艾默里克阁下。”谈及正事,青年面容肃穆,“真是多事之秋。龙族刚刚溃退,冰之巫女脱逃,蛮神的威胁又出现了。”

    冒险者将手放在自己胸前:不要担心,拂晓在这里。

    “好,我不担心。”青年笑笑,“回家去吧。”

    两人就此告别,一人向伯爵府而上,另一人往神殿骑士团而下。

    阿图瓦雷尔把冒险者的功绩上报给了教皇厅。

    银发青年边急步走着,边想到了飞空艇上友人对自己的叙述。对方不见得明白此举的政治意义,但阿图瓦雷尔该是再清楚不过:他也想让圣座赶快意识到收留拂晓的积极影响,让私人性质的邀请变成国家提供的庇护。

    那个异母哥哥,并不是会为面子而将错误坚持到底的迂腐人士,反倒知错就改、从善如流——世间是有“眼见为实”,世间也有“视而不见”,尤以地位高者如是,但幸好他不是后者。

    他仍是愿意看、愿意接受、愿意做出改变。从接纳冒险者,再到承认自己的偏见。

    奥尔什方突然停步,回头望向了自家宅邸的尖顶。

    如同家徽上幻兽的独角,福尔唐伯爵府邸的尖顶高高耸立,隔得很远仍能看到。长久以来,这座建筑带给他的感觉总是束缚多过归宿。他在它里面长大,却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但最初的最初,伯爵将他带回皇都时,指向这醒目的尖顶对他说“这就是你今后的家”时,异母兄弟感情尚投契时,他也曾爱过它。

    家不是一座房子,家是人与人的联系。巨龙首营地是他的家,福尔唐府邸不是,即使那其中有他的父亲、他的导师,却并非他的归处。

    这点刚刚发生了变化。

    该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银发青年再度举步,快速踏过砥柱层和基础层之间长长的楼梯——常年对立着的四大家族两大联盟开始携手,常年僵持着的兄弟关系发生冰解,这些并非是内部自然发生的改变,而是受外力的影响——受冒险者的影响。

    无论组织,还是个人,都有无法坦率的时候。然而放下诸多顾虑的契机,也许只是简简单单的交谈而已。他们之间的路已被种种因素遮盖,交谈每每都会变成争锋。可只要有一个中间人去印证、去告诉他们,没变的确实没变,那么,旧的挂碍就可以被放下,新的关系就可以应运而生。

    刚刚,我说了“回家”。

    因为与我有联系的人在家里,那么那就是我该回去的地方。可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青年脚步加快,开始奔跑。

    那座宅邸里,还有新的未知在等着。坦言偏见,承认委屈,接下来的异母兄弟,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重面彼此。

    让人紧张,也让人期待。

    寒风之中,阿图瓦雷尔跳下坐骑,将黑陆行鸟交给圣大鸟房的管理人员。

    昨日向教皇厅上表后,他又跑了一趟隼巢,与雷德沃尔德商议今后的合作事宜。指挥官的思想远比其家主开明,真是谢天谢地——然而狄兰达尔伯爵也并非一直都是保守派,而是自其继承人在二十年前遭遇海难失踪后才全力支持锁国政策。

    对一位父亲而言,“外面的世界”夺去了他珍爱的血脉,为此迁怒也无可厚非。时间无法抹平伤痕,只能让人渐渐适应失去的疼痛。伊修加德国内现状危急,家主有必要忍痛做出即使自己不想、却有益于领民的决定。

    黑发青年一边向伯爵府邸的方向行进,一边想着筹划一场四大家族参与的晚餐会。无论政见如何不同,家主们所肩负的重担却是同样,让他们相互说服总会好于下属对上司建言:后者的情况里,若是家主心存改换门庭的猜忌,反倒会让希望家族间联手的下属难办。

    思索间,阿图瓦雷尔已走到家门前。和往常不同,今日门口放哨的骑兵看上去慌慌张张的,进门后,家中仆从们也窃窃私语,骚动异常。奥诺鲁瓦低着头跑前跑后,差点被自己过快的动作绊倒在门边。

    青年赶紧伸手扶住小随从的肩膀:“你这是在忙什么?”

    “埃马内兰少爷被老爷打了,”奥诺鲁瓦抬头小小声说,语气里却不是担忧而是好笑,“老爷说他的无谋置他人于险境、置盟友关系于危急,发了很大的火。少爷满想借机让仆人们轮番好好来哄,但家里的客人又出了别的大事,没人有心顾他,就全由我来啦。”

    一段话中信息量过多,继承人微微蹙眉:“讲详细些。”

    数分钟后,阿图瓦雷尔在书房找到福尔唐伯爵:“父亲。”

    “你也听说了吧。”伯爵站在书桌旁,“阿尔菲诺阁下和塔塔露小姐被苍穹骑士告发,说他们与异端势力有所勾结。”

    若不是先听奥诺鲁瓦叙述过,继承人几乎觉得父亲在说不合时宜的笑话:“荒唐。英雄阁下以一己之力剿灭异端者的基地,这样的人的朋友怎会和异端有牵连。”

    伯爵没有多做解释:“告发他们的是格里诺·德·泽梅尔。”

    这个名字一出,继承人立刻明白:“泽梅尔本家要挑起事端。”

    “极有可能,但也非绝对。”伯爵将手放在下巴上,沉吟一阵,“出身家族之外,苍穹骑士毕竟是教皇陛下专属的近卫,如果是陛下有什么谋划,也……”

    现今的教皇托尔丹七世是狄兰达尔家的远亲,狄兰达尔亦与泽梅尔是世代盟友,格里诺骑士的告发,不知是教宗的授意,还是本家的挑衅。

    反正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父子二人都对政敌家族臭名远扬的蛮勇血脉了解至深:若格里诺本人看谁不顺眼,绝不会用告发异端这么曲折的方式,而是直接一斧子劈过去叫局开战。

    “他的身份是麻烦,也是关键。”阿图瓦雷尔低头思考。

    “毕竟出身高,又是教皇陛下直属,话语的分量很重。”伯爵攥了攥手杖,“尽管没有确凿证据,异端审问局已经立案并准备开庭。”

    继承人反倒松下肩膀的力量:“没有证据的话,只要我方力陈自己无罪,就可以申请决斗裁判。战神哈罗妮庇佑真相的持有者,胜出一方的陈述即为真实。”

    “我对客人的建议也是如此。听闻阿尔菲诺阁下是出色的魔法师,但塔塔露小姐并不会战斗。”

    “规则上允许拥护者代行。”阿图瓦雷尔点头,“我可以代为出战。”

    伯爵抬手,示意长子不用过于焦急:“客人已经去了神殿骑士团询问详情,相信总骑士长也会伸出援手。英雄阁下在云廊之战等城邦事务中贡献甚巨,教皇厅却迟迟不下庇护令,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艾默里克阁下面上一定相当过不去。”

    “也让客人看了笑话。明明是整个国家的恩人,却被卷入满是私欲的政坛斗争。”

    “此前种种,又哪点不是。”

    伯爵的目光投向窗外,“救世诗盟在卫月碎裂前后如何为民众奔走,我都还记得,现在竟落到被栽赃弑君的境地,甚至连避难也不安生,异端嫌疑还找上门来,人呐……如果面前没有性命攸关的危机,真的满可以自己毁灭掉自己。”

    “父亲,”继承人上前,扶住哀叹的伯爵,“您不要为此太费心力。”

    “大概是人老了吧,越发多愁善感。年轻时总觉得没有努力和毅力解决不了的问题,摸爬滚打多年后才看清,真相却是人能够为私心无所不用其极。”

    父子二人静了一阵,伯爵回身,重新挺直脊背:“估计开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准备去神圣裁判所,看看到底是谁要与福尔唐家重要的客人过不去。”

    继承人在他身后迈步,像是要一同前往。

    “奥尔什方大概已经过去了。”伯爵边走边喃喃自语,“英雄阁下回来时说他要去向总骑士长汇报蛮神情况,应该刚好会和去神殿骑士团的客人碰上吧。”

    阿图瓦雷尔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下来。伯爵侧头:“不同我去旁听庭审吗?”

    “我……”继承人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我觉得英雄阁下的身手毋须担心,还是去看看埃马内兰吧。他挨了您的揍,想必正别扭着等人来安慰呢。”

    以亲弟弟为借口留在家里,阿图瓦雷尔却没有如自己所言般去宽慰对方。

    穿过正厅和偏厅,他推开了通往露台的门。

    幼时伯爵夫妇陷入争吵,继承人借机脱离伯爵夫人的监管,用手势和异母弟弟约定了清晨相会。但是,私下的接触最终被母亲察觉,他没能够赴约。

    仔细算来,那发生在二十二年前,也许奥尔什方本人早就忘了有过这么一桩旧事。对于爽约,黑发男孩曾远远地用口型致歉过,亦不知有没有传达给异母弟弟;几年后他们再有机会重新接触时,心中又都有其他事情挂碍,没有机会提到未竟的约定。

    再后来,就是经年累月、旷日持久的疏远了。

    阿图瓦雷尔在寒风中抱住双臂,靠在墙壁上。

    改变的契机已经出现,可我却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呢。

    那一瞬间,明明没有想到母亲,没有想到成见,心胸却突然被恐惧慑住,身体也不能移动分毫。可寻找借口时,脑筋却仍旧转得很快,仿佛正在期待一个退路。

    这是否是习惯的力量。

    已适应了一种相处的方式,便很难再踏入其他。人的特性似乎也在这里得以体现:未知之中会有好事,知晓这点却不足够驱使人迈步前行;坚持多年的未必是好,但既已熟悉到印入骨髓,人们因此恐惧起变化的可能。

    甚至为了“合理”地不变,人们为它命名,叫它“传统”。

    可这不对。

    二十二年的时间,没法轻易就被一步跨过。距离可以一点点缩减的,然而第一个点没有落下,此后的点又怎能连成线。

    不如,还是过去吧。

    英雄阁下实力超凡,也许赶过去时决斗裁判已经结束了。那个人也难得有机会和父亲呆在一处。尤其在为朋友加油鼓劲时,站过去一个曾质疑过他言语的人,又算怎么回事呢。

    阿图瓦雷尔抬手抚过额头,自嘲地笑出声。

    “合理”的借口,还真是足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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