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66章 六十六委屈
    埃马内兰倒像是对这个态度习以为常,甚至发出了赞叹:“啊,这冷峻的态度!不愧是云上的花朵、带刺的蔷薇!”

    拉妮艾特选择直接忽略掉盟友家幺子:“回到正事。这里是艾因哈特家在数年前发现的新领地,为监视龙族,我们在此建立据点,您刚刚落脚的捍卫者号也是出于战略目的停泊在此。但现在不但舰船不堪其用,驻兵和此地的原住民瓦努族也常有冲突。艾因哈特自家兵力短缺、难以独立支撑,不得不向埃德蒙大人求援。”

    “所以父亲派了我来救盟友家于水火!”埃马内兰昂然开口,作万众瞩目状。

    可惜人人都在认真听指挥官说话,连奥诺鲁瓦都没有捧场。女骑士很刻意地强调:“我能依靠的只有您,请务必伸出援手!”

    冒险者敏锐地反问:是指带孩子吗?

    “您聪慧。”拉妮艾特伸手引异邦人走向次子主从的对侧,悄声解释:“埃德蒙大人会派这家伙来,与其说是帮助我们,倒不如是期望他能在艰苦的环境中学到些什么。身为求援的一方,我不好挑拣什么,但……”

    女骑士露出牙疼的表情:“请您相信我,不幸和他一起长大,我对这家伙的实力和能力心知肚明。人手已经严重不足,还要分出精力去看住他。哈罗妮在上,与其说是对他的考验,不如说是对我的考验才对。我不奢望他能成为助力,只要能呆在一处不动,就是帮了大忙了。”

    我们可以把他捆在树上。冒险者说。

    拉妮艾特掩住嘴,咯咯地笑出声:“您的这句话深得我心。但为了埃德蒙大人的面子,还是对这家伙人道一点吧。”

    傍晚时分,指挥官追悔莫及,觉得当初要是有把埃马内兰捆在树上就好了。

    贵族次子在采集泉水之晶时被瓦努族掳走,小随从向异邦人求援后即刻返回玫瑰园,将情况汇报给拉妮艾特。女骑士匆忙整兵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身负独角兽鸢盾的骑兵恰巧赶到。

    “哈罗妮在上,早前我们还提到你!”拉妮艾特先是喜出望外,又迅速进入临战状态:“埃马内兰被瓦努族掳走了。它们的村落在北侧,单向窄道,有哨兵把守。”

    “我能带路!”奥诺鲁瓦对来人高高举起手,随后往事发地点跑去,“奥尔什方少爷,请跟着我来!”

    一番波折之后,一行人在午夜时分终于全须全尾地回到了玫瑰园。

    千钧一发之际驾驶企业号确保退路并带众人逃离云神俾斯麦巨口的,是为工作前来勘察捍卫者号状况的西德·加隆德。至于奥尔什方,则是回皇都向伯爵述职时听说埃马内兰来云海执行任务,放心不下而来看看。两种巧合刚好救了被俘的埃马内兰一命,真不知他是倒霉透顶还是强运之主。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银发骑士站在拉妮艾特对面,用手扇着风,“越怕出事越会出事。”

    “所以伯爵大人不把这家伙放出家门,可不是什么舍不得小儿子,而是怕他祸害别人。”指挥官毫不留情。

    “喂喂,要不是我被抓走,你们又哪里知道胖鸟们召唤了蛮神。这难道不是大功劳一件吗?”话题中心人物,埃马内兰理直气壮地抗议,不出意料地没有收获任何正面反馈。

    “您还是少说两句吧……”奥诺鲁瓦瞄见女骑士按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劝道。

    “我可没说错,蛮神威胁是大事,不逊于对战龙族。”二少爷拍了冒险者肩头一下,“拂晓是应对蛮神的专家,搭档,你说算不算大功劳。”

    “和成功讨伐诸多蛮神比,碰巧撞见蛮神要也算大功劳,‘光之战士’不如交给你做好了。”拉妮艾特直接呛声。

    “说不定我真有这个潜质……!不然努努族怎么不抓别人只抓我呢。”

    “瓦努族!早上我布置任务时你根本没好好听吧。”

    “你的美丽让我无法专心于任务内容!”

    “喔,那就是我的言语不够吸引人喽?”

    “怎么会!是你天籁般的声音让一切内涵失去了意义!”

    二少爷的发言过于肉麻,让一干人等在高海拔午夜的寒冷中齐齐抖了好一阵,奥尔什方立刻放下扇风的手,称跑出来的热汗瞬间全都消散了。饶是如此,埃马内兰良好的自我感觉仍没受到任何伤害。他又自顾自地抒情了一阵,坚持教皇厅会论功行赏,封他一个男爵当:“拉妮艾特,到时就嫁给我当男爵夫人吧!”

    劲爆求婚宣言之前,除了冒险者瞪大双眼,其他人根本没给予必要的关注。被求婚者本人摊手摇头:“英雄阁下,真抱歉,让您为了这样的人亲身涉险……”

    银发骑士则干脆岔开了话题:“拉妮艾特阁下,蛮神的事情就由我来上报给教皇厅和神殿骑士团好了。”

    “感激不尽,奥尔什方阁下。这次多亏你前来,不然以玫瑰园现有的兵力,想救这家伙出来可有点困难。”

    “哪里,应该的事。埃马内兰毕竟是——”青年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毕竟是本家重要的少爷。”

    晨光熹微时,一行人踏上了返回皇都的飞空艇。

    折腾了一夜,埃马内兰和奥诺鲁瓦都疲惫不堪,登艇后立刻靠在一旁打起了瞌睡。银发青年找来毯子给两人盖上,而后回到站在舰桥另一侧的异邦人身边,小声致谢:“这次又仰仗你的帮助了。”

    哪里,应该的事。冒险者模仿青年先前的语气:应对蛮神问题是拂晓义不容辞的责任。

    “并且还是只有你能应对的责任。”奥尔什方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说:“没人能够依靠,没人能够求援,这样的责任是不是太沉重了呢。”

    轻重与否,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冒险者的话听上去异常熟悉:不是我,就是别人。我能做到,那就做;我做不到的,有别人来做,世事不都是如此?

    “是。但……”青年苦笑:“本以为可以让你在伊修加德好好休息,没想到仍是不得不奔波不停。”

    闲着才是无趣,而且你的兄弟们都很有意思。

    “哈,埃马内兰从小就是这样不着调,让人放心不下来——咦?”

    青年看过去,“你都……知道了?”

    是不该知道的事情吗?

    “那倒不是。”奥尔什方挠挠头,“是吗,原来已经知道了呀……抱歉,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

    确实。冒险者点头:我也没告诉你我的父母是谁。

    青年笑出声来:“哈哈,我的朋友们怎么都说一样的话。”

    物以类聚嘛。

    两人相视而笑,末了,青年问:“不过我有些好奇,是埃马内兰或拉妮艾特同你说的?”

    对方摇头:是阿图瓦雷尔。

    “诶?”

    奥尔什方这回可惊异了,“啊,不是,别人我还想得到,他……我总觉得不是会和你闲谈这种事的人。”

    冒险者微微摇头,将和长子在隼巢执行任务的前前后后完整地讲述给对方。

    听到长兄承认自己的偏见,银发青年的神色产生了些微的变化,待到对方提及阿图瓦雷尔对委托异邦人独自追踪异端者的反省和自责,他却笑出声来。

    冒险者也笑:真有心使坏的人,会把没做成功的坏事也拿到对方面前忏悔吗。

    “是吧。”青年应和,“他啊,从小就太听话了。做错事时,不需要父亲或导师斥责,他自己就先不会原谅自己。”

    话音落下,说话人却盯着流动的云层愣住。

    “……对,他一直是这样……但我怎么好像全忘了。”

    不,不是忘了,而是不信。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不可能没有产生影响,身处那憎恶链条的两端,他们再清楚不过。过往的好,似乎只停留在过往;对彼此人格的认识,也只在充满距离时才会生效。

    面对面时,他会对我公允吗?

    理智说:会;情感说:但我不信。

    他不信我推荐的朋友具有与传闻相符的实力,我也不信他会无条件地相信我说的话。

    隔阂是双向的。只有一个人的偏见,哪里会引发每次每回的争执。不断怀疑、不断质问,不是为求得真正的答案,而是希望对方承认自己的偏颇,印证心中的判定:看,他果然受到了影响。

    现在对方真的承认了,充满心中的却不是胜利般的喜悦,而是怅然。

    没错,这其中哪有什么胜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疏离。各自的生活固然已步上轨道,刻意绕开的部分却成了无法填补的空白。那是人之常情——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无法超凡入圣地不去怨恨她至死仍不承认的继子;那也是至深遗憾——我以为,他会是不一样的。

    希望被失望覆盖,失望被一次次加深,最终淤积了心头的一根刺。从儿时他们约定清晨相见,却一整天都没有等到他时起;从少时他意识到私生子意味着什么,刻意地开始回避自己时起;从封爵时,没有在宾客中看到他的身影时起;从述职时,听到他拒绝与他论及共同认识的人时起——事实一遍遍地强调着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一遍遍地否定着曾经那么默契的从前,一遍遍地让自己在看向他时觉察到:在他身上,已再看不到那个握着自己的手,告诫自己“男孩子轻易不要流泪”的哥哥。

    我也不平啊。

    自己的身份背叛了那个渴望有一个新弟弟的男孩的期待,可这身份是我所求吗?

    憎恨和痛苦即使转移出去也无法让人快乐起来,可就该我承受那些吗?

    “以家族骑士和未来家主的身份相处”,可我就不想要更多吗?

    奥尔什方双手撑住飞空艇的护栏,弯下了身子。

    从没想到过,在已经习惯独自将苦楚咽下后,听闻异母哥哥承认自己的偏颇,他最先感觉到的是委屈。

    无人在意时,苦就是苦,咽得下,吐不出,沉重地积在心底。别人不肯给的,他也不肯弯腰屈膝去求,而是得做出比对方更无所谓的态度:你是不给,而我也不稀罕。天生的身份算什么,我可以用后天的努力来改变。

    理智和尊严列出千万条理由,说服自己挺胸抬头,告诉自己那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可那骗得了表面,骗不了内里。

    兄弟、家人、无需多言的理解与支持,谁不想要?

    尤其曾经有过,体会过那份好,谁又不想再度把握?

    没有指向的委屈可以被刻意封存在心中的角落,不见,则不想。见了,立刻明白那委屈同样没法翻出来给对方看。

    因为对方不再在乎、不再承认,不会再把手伸过来,安慰难过的自己。

    那我又何必要展示出脆弱,展示出渴望,展示其实……自己也惋惜无法重来的过往。

    过往单纯只是过往,现在的距离和矛盾,都是各自的倔强罢了。

    迎着晨风,沉默已久的青年终于缓缓站直。

    “抱歉,”他抹了一下脸,转向友人,“我有点……”

    “有点”什么,奥尔什方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情感在心胸中左冲右突,找不明白方向。好在冒险者也没有为难他,对方友善地笑笑,并不追问。

    有些时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坦诚相待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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