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74章 七十四亲吻
    但有些人的明天,已永远不会再到来。

    福尔唐伯爵站在停放棺椁的府邸下层静室门口,无法相信耳中所听、眼前所见。

    去往教皇厅解救总骑士长、与国家最高元首对峙,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一名经验丰富的政客能够推演得到。诸多可能性中,有好有坏。难熬的等待里,他与儿子们、仆从们一心祈祷着最好的结果。可他没有想到,最好的确实降临,最坏的也一同发生。

    艾默里克被成功解救,教皇逃离了伊修加德,变革的契机就此显现。

    同时,最期盼看到这未来的人,却为了保护重要的朋友而陨落了。

    长靴蹭着地面,伯爵想近前一些仔细看看,无形中却仿佛有一股势力不允许他再向前。他好似在和自己争斗般,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挪动一步。仅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他看到棺椁里的容颜。

    银发青年面带笑容,躺在里面。

    遗体嘴角的血痕已经被收殓的神殿骑士们细心地抹去,十指也被摆成交叉的样子放置于胸前,远远地看去,棺椁中的人好似仅仅是睡着了——致命伤由凝聚着魔力的以太造成,远超人智的力量贯穿了鸢盾,绞碎了内脏,却没在链甲上留下一丝痕迹。

    教皇托尔丹七世和他的十二名骑士,碰触了蛮神的禁忌力量。

    然而这些因果对福尔唐伯爵来说已无所谓。蛮神的威能也好,人类的对抗也罢,结果已无法被理由撼动,事实也无法因不平而逆转。

    他的孩子死了。

    伯爵又向前了一步,距离的缩减让死亡的表象更加清晰:青年身上没有呼吸的起伏,以往健康的肤色也呈现出异样的苍白。室内安静,太过安静了,以往有奥尔什方在的地方,哪里会这么静。除非躺在棺椁里的是个假人,除非他已再无法弄出任何响动。

    可这应该吗。

    银发青年的面容还那么年轻,连细小的纹路都没来得及在眼角嘴浮现。二十八岁,对于普遍长寿的精灵族人来说,他的人生才刚刚进入上升的阶段。那弧线明明还有好一段才会弯折,现在却已被无情截断。

    战场之上,突然的死亡不在少数,任何冲突都会导向丧命的结局。对于这次作战,没人抱有侥幸心理,失去的可能也在营救的风险之内。这些,应允奥尔什方参与的伯爵再清楚不过。战争主导着他们的国家,从父到子,每个人都一样在危险中活着。灵灾突降时、龙族来袭时,担忧一分一秒都没有平息过。但担忧的过程再痛苦再折磨,总会有平安的消息来抚平一切。

    为什么这次却失效了。

    伯爵再进了一步,在棺椁旁站定。

    上一位停灵在这间静室的,是他的妻子,福尔唐伯爵夫人。生前被嫉恨折磨身心的可怜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靠遗忘找回了安宁平和。生命的消逝宛若漫长的告别,那时他已看得见结局,却无力阻止它发生;感性在拒绝的同时,理性仍顽强地运作着:棺椁、仪仗,为了让她的死亡不失体面,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次没有。

    没有准备,是认为它不该发生,怎样都不该发生。龙族三次侵袭皇都,骑兵死伤无数,死亡在这个国度、这个时代是多么常见的事。但只有这个,即使知道可能,仍不应该。

    因为,孩子怎么可以走在父亲前面。

    伯爵伸出手,抚上了奥尔什方的面颊。

    那手上有经年的旧伤、年迈的褶皱,衬着青年平滑的皮肤,愈发对比鲜明。他们各自的生命,谁在前半,谁在后半,不言自明。可本该有更长未来的人只余冰冷,已见过人生大半的人仍旧温热。

    不合理吧。

    可这理,又该与谁分辨?死于战事、死于理想、死在自己父母之前的年轻人,在伊修加德数不胜数。他们的长辈又哪有一个人会顺理成章地接受。尤埃尔默里克的父亲至今仍在西部高地凝望着儿子葬身的暮卫塔,克罗德班的父亲博朗杜安仍时不时会无意说出“等老三回家就”……

    这些人已经没有以后了。有以后的人,竟要在仅剩的年月里反复地重温生剜血肉般痛苦的一瞬,反复后悔那些没能说出的话、没能做到的事、没能阻止的发生。

    埃德蒙的手指向上,拂开了儿子的额发。

    他从没吻过这个孩子。

    多年不曾知晓他的存在,待接回家中,又顾忌许多,无法与他太过亲近。而且父亲与儿子的相处,终归是较之母子更疏离、更独立。即使他有心,六岁的孩子恐怕也羞于被父亲亲吻呢。

    亲情也需要培养。相互熟悉起来的过程中,肢体接触的鼓励也多了起来。或是拍拍后背,或是抚摸头顶,毫无年龄隔阂的击掌也在习剑之后发生过。但,没有吻。

    有些事,过了那个年龄,过了那个时机,就永远都不会发生了。过错所造成的错过,无法补偿,无法回溯,孩子尚幼时自然而然的表达,成年后再做来难免刻意得尴尬。

    可是,这本是应该给他的。

    应该吻他的,应该多抱抱他的,不管年龄多大,不管疏离过多久,他都是自己的孩子啊。

    都晚了。

    伯爵俯身,将嘴唇印上了奥尔什方的额头。压抑着悲恸的身躯轻轻颤抖着,放在儿子脸颊上的手也一样。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很久,像在等冰凉的身躯被自己重新温暖,又像自身的时间也一并被死亡所冻结。

    冒险者回福尔唐伯爵府邸短暂停留后,即刻与阿尔菲诺追踪教皇的去向。

    伯爵没有让冒险者说出那声“对不起”,反而用骑士的使命来开解陷入自责的客人。保护朋友、服务人民,没有比这更崇高的死亡——但他们都明白,这不过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死亡不是目的,而是结果,为了让结果易于接受,人们将它定性,称它崇高。

    可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崇高有什么用?

    他们想要的永远是活着的孩子,而不是死去的英雄。

    生与死,无法选择,无计可施。道理都懂,执行起来又何其难。伯爵强撑出的坚强在冒险者离开后立刻分崩离析,向来健康的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似乎□□启动了自我保护,想切断他思考的可能。

    家族的悲恸和国家的动荡中,长子接过了一切事务。

    他表现得非常冷静,冷静得几乎事不关己,条理明晰地安排葬礼、发放讣告、整理遗物。等待指令的仆从们感激这份机械般的决然,埃马内兰却觉出了不对劲。

    不对,特别不对——他也一反常态地紧紧跟着长兄,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那个大哥是个认真的人,但并不绝情,现在的阿图瓦雷尔却是在认真地绝情:他一丁点悲伤都不肯流露,像是强制着自己封闭了情感的通道。

    看着太危险了。

    失去异母哥哥的突变让二少爷震惊,亲哥哥的精神状态也让他害怕,越害怕,他越得看住对方。因为这个时候,他和他们的父亲已承受不了再一次打击。

    “你可以跟着,但是不要添乱。”

    继承人对亲弟弟的紧密跟随不置可否,径自打开了府邸里奥尔什方房间的门。房间的主人成年之后不常回来,房间却在伯爵的授意下常常保持整洁,里面并没太多异母弟弟的个人痕迹:爱用的私物一类,在获升巨龙首营地指挥官时已被他取走了。

    阿图瓦雷尔面容冷峻,指挥着仆人收拾记录房间内的陈设。经历过生母离世那次,这份活计已让他不情愿地轻车熟路。有了指令,仆人们很快列出清单,房间内绝大部分物品果然是宅邸自有,私人物品连半页纸都没写满。

    黑发青年审视那一小撮东西,发现全都是童年时的使用品,诸如木刀、笔记、图画书一类。

    “有玻璃弹珠吗。”他很突兀地问。

    仆人看了一眼清单和整理出的遗物:“大少爷,没有。”

    青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好,你们先下去吧。”

    “是。”仆人将清单交给主人,很快退了出去。埃马内兰期期艾艾地站到长兄身边,开口问:“弹珠怎么了?”

    “没什么,大概他扔了吧。左右不是什么值得留住的东西。”

    二少爷的问题没收到像样的答案,他也不敢再问。眼前哥哥双手抱臂,笔挺地站在书桌后。又环视了一圈室内,他说:“走吧。”

    说完,他率先迈步,然而也不知怎么回事,青年被桌腿绊了一下,夸张异常地摔在地毯上。

    他摔得实在太滑稽,尤其以从未行差踏错的作风来说更增添了搞笑效果。埃马内兰立刻不合时宜地哈了一声,而后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后悔自己还有笑的闲情之余,还略有些怕长兄会责骂自己没心没肺。

    只是他等了好久都没等来骂声,也没见阿图瓦雷尔爬起来。黑发青年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摔摔傻了一样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埃马内兰立刻怕极了,几步跨过去,跪在地上摇他:“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

    惊呼引来了回廊上的仆人,二少爷赶忙对来人下令:“找医师!找菲尔米安,还有父亲!大哥他——”

    “我没事。”

    抓着弟弟的手臂,阿图瓦雷尔直起上身,“摔了一跤而已,不要大惊小怪。”他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仆人,“不需要要叫医师,更不需要让父亲知道。”

    “可是……”仆人有些犹豫。

    “真的没事,你去忙吧。”

    未来家主的命令不得不遵从,仆人听话地退了出去。埃马内兰起身着搀住亲哥哥,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阿图瓦雷尔看样子也是同样的意愿,但他发力了几次,都没能站住。继承人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旁边他的亲弟弟用全身的力量顶着他,都快哭了:“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我害怕啊。父亲病着,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对,我不能再出事。”

    力量仿佛瞬间重回他的躯体,黑发青年站直了,站得如同标枪一般笔挺,但他的神情依旧让二少爷不安。

    “我不可以让自己出事。”

    阿图瓦雷尔仿佛梦游一般说完,看也不看埃马内兰,径自走出了异母弟弟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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