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75章 七十五悔恨
    幼弟看来,长兄的情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仍是过去那个认真自律、冷静克制的继承人:现在政教双方的领袖出逃,仅靠总骑士长一人难以压制贵族阶级接连不断的质询与应对尚未散去的尼德霍格眷属,逐渐康复的福尔唐伯爵作为其后盾勉力支撑时,多亏有阿图瓦雷尔从旁协助。但坏的时候,却总是坏得突然,坏得莫名:或是在看到什么时定定地出神,或是问出与当下情景并不相关的奇怪问题。

    好与坏之间没有任何过渡。每每发生,都像钟表的发条走到尽头,前一秒还在正常运作,后一秒却突然静止不动。总得经过好一会儿,或是外界的刺激,才能让他重回现实。

    那个人的名字并不是关键。

    他可以正常地谈论故去的异母弟弟,安排巨龙首营地的任务,对前来致哀思的人回以礼貌的感激。伯爵和总管不忍触及的部分,长子全权代劳。但在非常意外的地方——比如医师告知继承人他的肩伤已经痊愈时——情况却会突变。

    “已经好了。”

    阿图瓦雷尔坐在椅子里,重复医师的话,而后侧头从书桌望向门口:“还没好时,我和他在这里吵过一架。现在已经好了。”

    埃马内兰不知道长兄指的是自己的伤好了,还是他的哥哥们已经跨越了当时的意见不合。问是问不出答案的——黑发青年披着外套,直直地盯着空气中的一点,陷入了一个人的思考。数分钟后,他好像来到了不同的时间段,突然说:“我得找个医师看看。”

    医师还没有离开,闻言和二少爷面面相觑。埃马内兰小心地问:“不是已经好了吗。”

    “对,好了。”继承人迅速穿上衣服,“艾因哈特伯爵夫妇要过来拜访,我们赶紧准备一下。”

    以尚未发生的事情作为信号,埃马内兰明白他的哥哥又回到了现实。

    或者是艾默里克来到府邸,同伯爵和继承人商量未来异端审问局的存续问题。提及司法系统中常年存在的决斗裁判时,阿图瓦雷尔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一问从何而来。总骑士长答:“取消异端审问机构需要时间,我想应该平滑过渡,具体何时便不知了。”

    “确实如此。”继承人流畅地接着对方的话锋续下去,“我们的司法体系对宗教的依赖太过严重,定罪前完全没有调查,决斗裁判又是完完全全的力量崇拜,其中丝毫没有蕴含法庭所强调的公平。”

    现在的发言正常而中肯,前面莫名的提问便被人忘在脑后。只有一直旁听着的埃马内兰觉察到,这是长兄又一次失常。

    再就是,吊唁仪式时继承人说过的话。

    仪式同宴会一样,在府邸的大厅举办,能够前来的相关人员全部到场,包括盟友与政敌家族的代表们。艾因哈特家中,长女幺子各有驻守任务,无法前来,陪在福尔唐家的儿子们身边的自是常在皇都的斯特凡尼维安和奥瓦埃尔。往来的人群低声交谈,大厅被压抑的嗡嗡声所笼罩,呈现出阴沉的热闹。

    艾因哈特家的长子次子凝望被白百合点缀的遗像时,阿图瓦雷尔突然开口:“我得去对他说声‘祝贺你’。”

    突兀的发言让斯特凡尼维安和奥瓦埃尔不明所以,埃马内兰却缓缓瞪大了双眼。

    只这一句,前面的一切莫名瞬间就都清楚明晰。

    那些失常,全是哥哥的后悔。

    封爵晚宴时没能说出恭喜,决斗裁判时没有过去一起观战,单独相处时以争执告终——这段日子以来,每一次异样,都是他在回溯自己应该做出的、另外的选择。

    悲剧迸发得毫无预兆,他对时间的认知也被这份突然所截断,开始产生跳跃。一会儿是儿时,一会儿是少年,再一会儿又是最近发生的事。一方面,他的理智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方面,他的情感却在拒绝接受这个现实。死去的人和记忆中的人被分割成了两个不同的个体,现实里,他在处理那个人的后事;思想中,他在悔恨没能做出的改变。

    这恐怕比父亲的悲伤更严重啊。

    意识到不安定的源头,埃马内兰的第一反应就是向伯爵求助,而后立刻在心中否决了这个方案。政事的繁忙是压力,也是让父亲暂时忘却丧子之痛的药品。拿大哥的异常去刺激他,不是会让父亲更加难过吗。

    诸多人物被二少爷在脑中过了一遍,吊唁仪式结束后,他第一时间拦住了邻家长子。

    “斯特凡尼维安,”这次他不再套近乎地叫“大哥”了,“求你修理修理我的哥哥。”

    若不是时间场合的特殊,技术主任几乎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但看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焦虑和认真,邻家长子关切地询问:“怎么了?”

    “他脑子里的零件掉了。”

    和话语中隐含的戏谑截然相反,二少爷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讲述了这段日子以来长兄的异常。斯特凡尼维安和奥瓦埃尔仔细听完,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这又是另一种不甘了。”邻家长男说。

    “能修好吗?”埃马内兰问。

    “你哥哥又不是机械人偶,没有真的丢失零件。”斯特凡尼维安拍他的肩膀,“只是……唉,以过来人的身份看,我也不知道是让他认清现实好,还是维持现状好。”

    “现在的福尔唐家全靠他的‘异常’来撑着,如果生变,谁知道又会怎么样。”奥瓦埃尔也叹。

    “让他明白过来吧。”

    埃马内兰恳求道,“难过也好,悲伤也罢,他的感情不能就这么憋在心里。”

    长子点头:“我去找他。”

    奥瓦埃尔和埃马内兰一同注视着斯特凡尼维安离开。而后,邻家次子再次开口:“没想到你这么关心阿图瓦雷尔。”

    “我也不想。”

    二少爷抽了一下鼻子,“以往每次有什么突变,家里最慌的人都是我,本应该是我。可他……哈罗妮在上,我以为他们感情一点都不好,我以为最开始他能冷静地处理奥尔什方的事情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现在这又算什么。”

    他跺了跺脚,“我是最小的孩子,该是哥哥来关心我,凭什么变成我在担心他。”

    另一位二少爷一手按着他的肩颈:“哈,除了最小的孩子这点,我可有过一模一样的抱怨。”

    “看着太难受了。”埃马内兰说,“他自己不觉得,我却替他难受,明明我自己也在难受,还得再替他难受一份,让他难受他自己的去吧!”

    二少爷又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我和奥尔什方关系好着呢,才不用像他这样别扭。”

    福尔唐伯爵府邸的露台上,斯特凡尼维安找到了盟友家族的继承人。

    对方现下没有处在亲弟弟所形容的失常中,甚至过于敏锐地意识到童年玩伴找过来的因由:“我吓到埃马内兰了吧。”

    “说中了。”斯特凡尼维安点点头,站到黑发青年身边,“他说你最近脑筋不太清楚。”

    “说得像是患了什么精神疾病一样,”阿图瓦雷尔摇头,“真是不好听。”

    “他关心你。”

    “我知道。最近我走到哪、做什么他都跟着,所以那些失态也都让他看到了。本来不必多此一忧,现在倒让他吓得够呛。”

    “不只是他,”斯特凡尼维安面容严肃,“我们刚刚也在场。”

    “是啊。”

    黑发青年走到石砌扶栏边,俯身将双臂撑在上面,望着终卫要塞深沉的夜色:“我都知道,但很奇怪,有时会有那么瞬间,我突然感觉什么都不必再在乎,正在想的事情,也就那样说了出来。”

    “你对自己约束太久了。”

    “也许是吧。”阿图瓦雷尔依旧目视前方,“一旦不约束了,就显得失常。”

    “既然说不约束,又为什么不肯像伯爵大人和埃马内兰一样,坦率地流露悲伤。”

    被问到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倏忽轻声说:“我没有那个资格。”

    这个回答倒在斯特凡尼维安意料之外。

    他以为儿时玩伴或是会倔强地表示“我不悲伤”,或是现实地说明“我得支撑家人,不能表现出悲伤”。向来都是自家父亲口中模范继承人的阿图瓦雷尔,向来确实表现出坚强和超凡能力的优秀青年,此刻却自轻自贱般地说“我没有资格”。

    “这种事要什么资格。”金发青年不解,“你难过,你就表现出难过,精神反射到□□上的事,哪来什么资格。”

    “我拿什么身份去难过呢。”

    阿图瓦雷尔的十指绞在一起:“父亲的悲恸,是丧子之痛;埃马内兰的难过,是失去哥哥。我和他算是什么?我从没——也许儿时有过,但现在也不再承认他是我的弟弟。朋友吗?远称不上吧。未来家主和家族骑士?哪有这样猜忌下属的上级。充其量——”

    他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充其量是有血缘关系的人罢了。这份血缘也没导向什么好。他活着的时候,我疏远他、指责他冒进、说他夸大其词;现在他死了,我有什么资格为自己没有善待过的人难过?”

    “你不是在谈资格。”斯特凡尼维安敏锐地觉察,“你是在后悔没有善待他。”

    “是啊,但你我都清楚,后悔毫无用处。”

    金发青年深吸了一口气。

    “你安慰过我的话,我不会再倒回给你。那些道理你已经很明白。但另一些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他扳着童年玩伴的肩膀,强迫对方直起身转向自己:“你们怎么看彼此、有过什么摩擦和变化我不知道,但奥尔什方从来都认为你值得托付性命与忠诚。”

    “感谢你的好意,斯特凡尼维安。”

    阿图瓦雷尔礼貌又疏离地微笑,“可你不必凭空编造出他的想法来安慰我。亡者的心思,任谁也无法明了。”

    金发青年几乎想打他:“对技术人员说‘凭空编造’简直就是侮辱!哈罗妮在上,这是他亲口跟我说过的!”

    “那不可能。”

    阿图瓦雷尔格开对方掐着自己肩膀的手,“母亲过世后,我和他再没有过什么交集,直到最近才重新说上话,而最近……我的表现,任谁看来也不值得追随。”

    “不是最近,是五年前,泽梅尔要塞夺还作战。”

    “夺还战怎么了?”

    “他也在。”斯特凡尼维安咬着牙说,“他在艾因哈特家的队伍里,听从你的指挥参与了作战。”

    黑发青年迷茫地看着儿时玩伴:“为什么?”

    “为你这颗榆木脑袋!”

    金发青年无名火起,真不管不顾地在对方头上打了一下,“你跟福尔唐伯爵大人执拗,那么多年不肯回来,伯爵大人就把奥尔什方悄悄塞进了我家派过去的骑兵□□队。”

    “为——”

    “为了让他了解你,为了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你的支援!”

    斯特凡尼维安这次下了重手,狠狠地擂向邻家继承人的肩膀:“榆木脑袋——你们两个都是,你们一家都是!他不说,伯爵大人不说,你自己在那椎心泣血,也他妈不说!混账东西!”

    他喘了一下,继续怒吼:“他跟我说有什么用!我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一个个都一副隐忍的样子,有那份演绎客观无谓的功夫,就不能把真心直接对彼此摊开吗!现在晚了吧!”

    两滴眼泪突然砸到地上,斯特凡尼维安用力把阿图瓦雷尔推开,抹了一把脸:“妈的,这狗屁中间人当得真是难受透了,现在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后悔,后悔没早告诉你他跟我说过什么。可这关我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会有今天。伯爵大人为你们的未来做出安排时,怎么能想到会有今天!”

    黑发青年注视着儿时玩伴礼节全无的破口大骂,不言不语。

    夜风刺骨,两人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阿图瓦雷尔才对逐渐冷静下来的斯特凡尼维安再度开口:“原来有过这样的事。”

    “是,有过。”

    “抱歉,让你承受本不该有的自责。”

    金发青年嗤笑一声:“别抱歉,我是埃马内兰派来开解你的,反倒自顾自爆发了一通。之前你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我没把你再打坏吧。”

    “伤已经好了。”

    阿图瓦雷尔抬手指向前方:“那天我从这里一路上来,看到他往教皇厅去时,还没有完全好。现在已经痊愈了。”

    “喔。”斯特凡尼维安没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等他再说下去。

    “但有些伤,永远也无法痊愈吧。那样的伤,又该拿它怎么办。”

    “能怎么办,忍着。”

    “永远都好不了,就永远忍下去。忍痛笑出来,忍痛活下去,是生者的奢侈,也是义务。”

    同样失去了弟弟的长兄说。

    TBC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