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77章 七十七代替
    福尔唐伯爵府邸内,听完总骑士长对泽梅尔狄兰达尔联盟提议的陈述后,伯爵给出的意见却是:“接受。”

    “接受下来,泽梅尔与狄兰达尔便可暂时安稳。这个名头所具有的意义,在他们眼中是这样,在您手中却不会如此。”伯爵沉稳地微笑,“意义都是人赋予的。相信您即便戴上代理教皇的冠冕,做出的决定也会和教皇陛下完全不同。”

    “可是……”

    “我懂您的忧虑。”伯爵颔首,“这样一来,外界对于政变的猜测似乎就更近事实。但是,您要知道,一个人不管怎么做一件事,总会有质疑的、反对的声音,甚至即便让一切过程都通透可视,想质疑、相反对的人仍能找到新的角度。既然已注定无法说服所有人,那就只照自己的认定行动好了。”

    艾默里克张了张嘴,没有再多说什么。

    外界对伯爵的丧子也有诸多阴谋论式的传言。发自内心的悲恸被引为假惺惺,奋不顾身的献身被称为垫脚石,这些恶意的揣测,为老父亲的伤痛又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从未辩驳过。

    如同当年执意接奥尔什方回家时,传言也说过伯爵是为一个好名声才承认私生子。用自己的观点去解读他人的行为,正是人间常态之一。理解得了的,自会理解;不愿理解的,费力去说服也是无用。

    “只不过即使过了千年,权贵们的思想居然分毫未变。”伯爵微微摇头,“千年之前,先祖们让王座空悬,用等待王归来这一合理的理由从自家推选出易于控制的教皇;千年之后,稳住民心的策略竟也一样。”

    “暂时不公布教皇已触及蛮神之力,以及伊修加德的真实历史,这样真的对么。”

    艾默里克望向伯爵,“如此的做法,难道与父——与教皇选择隐瞒真相和继续推动战争不是一样。”

    “公布仍有必要,但需要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伊修加德民众信仰虔诚,政教双方的独一领袖选择悖教叛国,这样轰动的事实若不是大量具有公信力的人亲眼见证,教皇陛下的离开便不能说明什么。如果没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存在为其作保,事实也充其量是耸动民众的新闻,无人会相信。”

    伯爵十指交叉,“您的急切我能够理解,但有时,等待也同样是策略的一环。”

    自身的急切正是眼前人丧子的主因。艾默里克面露愧色,低下头:“伯爵大人……”

    “您已经道歉过多次。”伯爵制止了他的话语,“并非我不愿再接受,只是这于我们双方,于奥尔什方都毫无益处。已发生的事,终归无法逆转。责备也好,原谅也罢,与其桎梏于无法改变的事,还是一起翻过那些,放眼未来吧。”

    少倾,总骑士长起身告辞,阿图瓦雷尔和埃马内兰接替了父亲,将他送到了大门外。

    二少爷搬过斯特凡尼维安这个救兵后,长兄果然恢复了正常,不再有莫名其妙的呓语。埃马内兰因此故态复萌,又对邻家继承人大哥大哥叫个没完,并盛赞他果然是伊修加德第一的天才机械师,不仅能医物,甚至还能医心。

    斯特凡尼维安哼哼哈哈地将他从机工房请了出去,心底一点没有放松。

    阿图瓦雷尔与其说是恢复常态,不如说是重新给自己戴上了更严苛的枷锁。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再担心,他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展现出的一面并非他的真情实感,却符合他人的期望。这点,不善洞悉人心的二少爷不再能够觉察,与阿图瓦雷尔和奥尔什方一起长大的斯特凡尼维安却感到似曾相识。

    伯爵夫人患病后,继承人也是如此。

    自虐般地坚持着“正确”,为安抚母亲的情绪,继续与已经产生隔阂的父亲演绎父慈子孝。直到夫人病逝后,才被无法改变的事实诱导出情感的爆发。

    这类情况下,爆发反倒有益。深埋的自我得以释放,人便可以从那束缚中解脱出来,迈上新的道路。

    但我做不到。

    斯特凡尼维安想:我不是能将他从这个状态中拯救出来的人。

    很可能,再没有人能做到。

    施加上与能解除的都是同一人,而那个人已经永眠于地下。

    送别总骑士长后,兄弟二人并行回到正厅。

    他们的父亲正拄着手杖站在壁炉前出神,橙红的火光将本不太明显的年龄痕迹刻划得更深。骑士出身的伯爵,即便早已远离沙场,仍时时挺直着脊背,让人永远看到家主的坚定。但此刻,他罕有地微微佝偻,变得像一个孤独地蜷缩着的老人。

    阿图瓦雷尔心中一痛,快步走上前去扶住他:“父亲,早些休息吧。”

    伯爵摇头:“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这份托词他用过很多次。一会儿变成几小时,几小时延长到次日早上。经历了失去的人,总像是格外需要些温暖,却又惧怕着陪伴——两个孩子光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他想到“少了一个”。

    然而独处也是猛毒。深夜一个人躺在偌大的床上,静静地盯着床顶幔帐时,孤独正达到顶峰。

    妻子早已不在,妻子憎恶过的孩子也走了,铸造错误的人却要咀嚼着双份的罪恶,继续活着。

    别无他法。

    儿子能够奋不顾身地守护住变革的希望,是因为那是他从心所求,也因为他知道,会有人继承他未竟的愿望,继续为让他们的国家产生好的变化而努力。身为父亲,若不懂这份心意,一味沉浸于悲伤之中,便是真正的辜负了孩子的牺牲。但即便是伯爵,是家主,也有想逃避现实的时候。

    “你们去睡吧。”福尔唐伯爵说,“明早总骑士长会给泽梅尔与狄兰达尔回复,那之后肯定还有很多事务需要用心。”

    “那么您更该去歇息。”阿图瓦雷尔说,“艾默里克阁下和我们,都需要仰仗您。”

    “是啊父亲,快睡吧。”埃马内兰也上前帮腔。

    伯爵仍固执地没有移动:“一会儿就好,让我单独呆着吧。”

    “但父——”

    二少爷刚要再劝,他的长兄伸手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我们明白了。”

    说罢,阿图瓦雷尔松手退开,向远远侍立着的总管菲尔米安点了点头,扯着弟弟离开了正厅。

    “这样好吗?”埃马内兰问,回头看着渐渐合上的门扉之后父亲伶仃的身影。

    “不好。”

    “那我们——”

    “不好,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阿图瓦雷尔轻轻地说,“不是什么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这就是其中之一。”

    “你去睡吧。”他很罕见地抚摸了弟弟的头顶,转身往偏厅的方向迈步。

    “大哥也早点睡!”

    埃马内兰在他身后喊,而后有些意外地摸摸自己的脑袋:“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了……”

    穿过偏厅,阿图瓦雷尔推开了通往露台的门。

    夜已深了。处在永恒寒冬的伊修加德,晚风刺骨,吹在脸上如针刺刀剜。继承人却仿佛感觉不到苦寒般站立在石砌围栏前、斯特凡尼维安同他谈话那时相同的位置。

    年少时,他与奥尔什方约定清晨相见的地点,同样是这儿。

    如果悲剧没有发生,两人相约饮酒的地方,也一定是这里——没有商定,却是确信:背离从这里开始,也该在这里结束。

    但终归是再没有了结束的可能。

    二十二年前,畏于母亲的严令,他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当时异母弟弟究竟等了多久,他无从得知。而这次,等待的人换成他,时长也清晰得残酷:

    永远。

    永远也等不来。

    都说他们相像——埃马内兰说过长得像,冒险者说过性格像——而论及爽约不至,确是一模一样。

    但以这种方式,未免太狡猾;断在这里,也未免太残忍。

    只差一步,只晚一天,改变的可能却就此彻底消失。

    他们向彼此寻求一个和解。双方的事,少了其一,又如何能达成。

    ——“伯爵大人为你们的未来做出安排时,怎么能想到会有今天!”

    为未来而做出的安排,那未来若消失,安排自然也不再作数。未竟的,永远停滞;未发生的,永无可能。

    不是兄弟,不是朋友,不是骑士和家主。

    到死,他都不会再得到一个缅怀的资格。

    既然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又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建国神话是假的,战争的理由是假的,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是假的。建国骑士的后代,高贵的血脉,生而引领人民的地位,已全被颠覆。荣光的背面,却是罪孽的烙印——贵族,竟都是罪人的子孙。

    历史的真相还没有公布下去,但正如无法将风暴锁闭在匣中,已经铸下的因果,终会席卷整个国家、所有阶级。

    到时,又将如何?

    一个连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骄傲都已无法坚守的人,该怎么在动荡的洪流之中牢牢挺立,又该怎么扶持整个家族?

    阿图瓦雷尔伸出双手,按在石栏上。

    他也想逃,但不可以。责任和义务,不能因内心的动摇而被轻易放弃。尤其——尤其在看过父亲每晚在壁炉前孤独的身影,便更无法。政体也许会动摇,地位也许将不再,父子的身份却永远不会改变。最悲伤的时刻里,他得支撑他的父亲和弟弟,让他们知道“还有我在”。

    已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那就先抓住不会变的东西,先做好一个儿子和哥哥该做的事。

    此前所有的遗憾,绝不可以再重演;而那个人身后未竟的一切,由自己来替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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