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76章 七十六意义
    失落了最高领袖和宿世仇敌的伊修加德,现在处于诡谲的平静之中。

    教皇的离去被诸多民众目击,驻守云海的蔷薇骑兵团也回传了托尔丹七世座驾“天阳号”的行迹。剧变接二连三,看在不明真相的人们眼中,艾默里克被捕之后发生了军事冲突,其结果就是国君出逃、总骑士长把持事务,确实满是阴谋与政变的味道。

    尤其总骑士长的背后有福尔唐家与艾因哈特家支撑,在泽梅尔和狄兰达尔看来就更似政敌不满七世在位造成的权利倾斜,拥簇了更合心意的新领袖。但同样也是出于如此的猜测,两家并没有直接在政坛上发难,反而机灵地顺应风向,欲与艾默里克搞好关系。

    对利益集团来说,谁坐王座、谁戴法冠,其实都无所谓。重要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人能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最高军事权利之外,艾默里克众所周知的秘密身世也给了狄兰达尔伯爵拉拢的自信:托尔丹七世出身于狄兰达尔旁系,他的私生子自然也与狄兰达尔是一脉血亲。

    暗示一遍遍发出了,却都被圆滑地推了回来。艾默里克没有把话说死,也没有把话说全:不提供任何保证,也不熄灭任何希望。

    模棱两可是政坛基础,泽梅尔与狄兰达尔再心知肚明不过,却也无法真撕破脸皮,逼出一个选择来。与棋盘上的战争相同,有一样的棋子,才能展开公平的博弈;但现下,福尔唐艾因哈特联盟棋子俱全,泽梅尔狄兰达尔却没有最为重要的“王”。

    即便不顾后果地引发兵变,让艾默里克落马,推谁上去合适呢。

    若是推泽梅尔狄兰达尔联盟中的人,兵变的意图便昭然若揭,稳不住民心;若是之外,兵变又没有任何意义。当今情况下,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艾默里克都是最合适也最必要的领导者:血缘上,他是教皇的后代;影响力上,他仍握有神殿骑士团一半战力;团结力上,福尔唐和艾因哈特都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迅速看清局势后,泽梅尔与狄兰达尔换了一种策略:推艾默里克为代理教皇。

    福尔唐和艾因哈特没有提的事情,让他们先提出,是摆明了顺从,让从属贵族和下层平民们看到四大家族仍团结一心。总骑士长已经是事实上的最高元首,有没有代理教皇的名头都于行事无碍,但泽梅尔与狄兰达尔此番态度强硬,是一定要让艾默里克接受的意思。

    “不为内政,也为外交。”狄兰达尔伯爵道,“伊修加德千年来由教皇引领,即便只为代理,也应该用这个名头来向外界证明国体安稳。”

    “但国体……”

    艾默里克犹豫一下,知道面前劝进的二人多少听到过建国神话为假、对龙圣战起因为人的“流言”,遂含糊过去,“伊修加德终归要产生变化,不该仍固守着过去的称谓和系统。”

    “这就是说反了。”泽梅尔伯爵道,“您主动寻求的变化,是改革;由国民的不安所引发的变化,却是动荡。民众有诸多不愿见之事,动荡在第一位。”

    他将双手撑上总骑士长的办公桌:“国君离去,他们为什么会不安?因为这是动荡的先兆,一国不能无君,且君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他必须要合理、合法、合宗教的规制。您的身份,贴得上合理,却不合法、不合宗教,那么您想做出的改变也会因这两种不合而遭遇险阻。‘代理教皇’的名头,不是对您的束缚,而是让您向下面做出姿态,告诉他们您自己只是代劳,王座仍然空着,为将来那一位合理、合法、合宗教的人而空。”

    观察着艾默里克犹豫的神色,泽梅尔伯爵又前倾了些,轻声说:“当然,您代行国君义务的期间,也正是让自己合法、合宗教的时机,不是么。”

    “您的建议十分有道理。”总骑士长像是动心了,“请容我考虑考虑。”

    当夜,艾默里克没有带副官,独自造访了福尔唐伯爵府邸。

    如非必要,他并不愿总来叨扰沉浸在悲伤中的家族,但很可惜,现今竟全是必要。一人狭窄的视界无法看全整个国家,在剧变之中就更如是。

    尤其,一意孤行的结果,他已亲身、亲眼见证。

    奥尔什方的生命,是在他怀里消逝的。

    天真的代价没有由天真的本人所支付,毫无计划的冒进导致志同道合之人的死亡。这样惨痛教训与深重罪孽,让他没有任何颜面面对当时在背后支援着他、赞许着他理念的福尔唐伯爵。报丧时、商量国家的运作时、吊唁仪式时,痛失血亲的老父亲一再出言安慰,称他是儿子相信并愿意为之战斗的希望,能够成功解救出国家的未来,儿子已经心满意足。

    亲切的话语更让人难安。安慰与被安慰的立场调转之外,他心底深明一个道理:

    一个人的心满意足,是所有爱他的人的心如刀割。

    这样的悲剧,在将对龙战争美化成“圣战”的伊修加德上演了千年。被虚假的信念所驱使,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亲,多少双亲失去儿子。战争像一座巨大的机器,吞噬了无数平民的血肉后,却将它转化成支撑贵族社会存续的能源。因与果荒谬地倒转了,贵族没有在战争中领导平民,贵族在利用战争消化名为“平民”的养料。

    然而在他们想要冲破这不合理的因果时,竟也要用同样的方式献上祭品。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暴力所引发的,必须由暴力来终结。单独的个体可以明理,群体的狂热之中仍能理性思考者寥寥。一国之广、横贯千年的狂热,又需要多少热血与眼泪才能熄灭。

    人是多么矛盾的存在。

    在战争中,他们祈求着和平;和平后,又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挑起争端。由根本看来,战争和和平,竟也没有太大区别——驱使他们置身战或和的,都是“利益”。不是多数人的利益,而是少数人。极少数人。

    对他们来说,除利益外的一切,包括人命,都无足重轻。

    ——“回答我,我的孩子。你该为我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吗?你的子孙后代,又是否该为我的错误而搭上他们的一生?”

    直面教皇时,托尔丹七世曾这样问自己的儿子。

    ——“罪人的后代,是否就该生生世世被视作罪人,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托尔丹王和十二骑士的背信弃义,是毫无疑问、不可原谅的滔天大罪。但是仅仅因为是罪人的子孙,伊修加德的人民就要永远地受苦吗?”

    ——“龙族寿命远比人类长久,被背叛的‘过去’对他们来说仍是‘现在’。时间已无法抹消他们的伤痛,我们要想守护后代,就必须拼上性命去战斗。可是,谁又愿意为并非自己造成的因果而拼上性命?”

    ——“所以就生生创造出与自己相关的因果?所以就用父辈的死亡来刷新后代的仇恨?所以就用虚假的理由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奔赴战场?”

    御驾之前,艾默里克忘我地愤怒了:“这不过是统治者的诡辩!以守护为大义名分,却在利用死亡!”

    ——“但无论贵族和平民,都因为共同的敌人而团结在一起。怀抱信念而死,他们死得光荣,死得心满意足。”

    呵,心满意足。

    府邸外的艾默里克望着石墙上随风而动的独角兽旌旗,在心底里对过去的父亲和自己摇头。

    没有什么光荣或卑贱,死就是死,死是事实,没有性质。在对龙圣战中失去孩子,在意外、在病痛中失去孩子,前者不会因为那是荣誉的死而高兴,后者也不会因为那死与荣誉无关而漠然。统治者可以用大义、用理想、用仇恨来驱动战争,但他们永远无法控制人心底最真实的情感,那情感才是最终跨越利益的操纵,让战争平息、和平降临的关键:

    谁也不想再失去自己深爱的人。

    龙族不是、阶级也不是,情感才是托尔丹七世、历代教皇所惧怕的。统治者无法控制,就用人民敬畏、惧怕的神明来实施哄骗:你不该难过,你不必悲伤,心满意足的死亡,正是战神的赠予,正是他所求。

    可孩子的心满意足和父亲的难过悲伤,并不矛盾;死亡也不是追求的目标,而是追求中的意外。

    ——“那么你准备怎么向人民解释?难道要告诉那些遗孤们,他们的亲人死得毫无意义?”

    过去的艾默里克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现在的艾默里克上前一步,主动叩响了门扉。

    父亲,那仍是诡辩。

    谈死亡的意义,不正是在坦言这死亡已遭到了利用?

    人会为他人而赴死,为信念而赴死,从来不会为了一个“意义”而赴死。意义仅仅是生者赋予亡者、最终用来慰藉自己的话语。正如骑士信条是美德,是约束,不是拿来利用、诱导死亡以达成目的的工具。人们说“他的死不会毫无意义”,是指自己将感怀他的付出,接过他的信念,继续前行;而不是为了让一个人的死毫无意义,而硬生生创造出让他的死符合某种意义的因果。

    尤其这被创造出的意义,其实正是维护利益的伪装。

    ——“千年以来,历代教皇都知晓历史的真相,可他们都选择了维持现状,继续持续战争的局面。看来你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我的儿子,太令我失望了。”

    父亲,您也同样令我失望。

    亲子之间的交谈满是政坛的话术,对权力、对力量的觊觎全都隐藏在冠冕堂皇的大义之下,乍一看上去竟毫无破绽。用爱护民众的名义夺取民众的生命,最根本的目的不是终结战争,而是维护统治。为了这点,战神信仰是棋子、建国神话是棋子、连龙族漫长的生命与难以消解的仇恨都被利用得彻底。

    千年来的托尔丹们,都与吞噬龙眼的托尔丹王一样,是被贪欲控制的罪人。

    而现在,权力的闭环刚有破碎的先兆,立刻又有人赶上来,想要再造一个“理解其中原因的人”,用他来黏合行将破裂的旧系统。

    我不是那个人,未来也绝不会有那个人。

    御驾前没出口的辩驳、没能看清的真相,现在已全部明晰。

    是奥尔什方的死,让那些被华彩言语所伪饰的“道理”全都显出了真实的丑陋。

    那个人追求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挂怀的不是自身,而是朋友;着眼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他不是被任何信条和约束所驱使,而是为自己守护他人的信念举起了鸢盾。

    死亡本身不具备意义,行为才有。他的行为,才是我终于得以认清一切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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