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15章 减字木兰花
    天枢门怀君长老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只是望着而已。

    此人有个十分清奇的毛病,那便是无论何种境况,但凡听他说话之人超过三个,他便紧张得不能自已,双手发抖,心虚得如一个待审的犯人。

    有人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人流太过紧张。又有人猜,或许他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心中又愧。

    然而无论众人的猜测跑偏到了何方,此人曾在四方成道会上将敌手们一个个揍得剑都拿不稳,又曾在宗晅之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个大妖,这是仙门一段佳话,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若非此人的耳根子实在太软了点,性子太温了点,依他的剑法之狠厉,之精绝,他定能接过其师兄山石道人的位置而成为天枢一门第二十九代掌门人。

    然而怀君的为人远没有他的剑法有威严。

    譬如当下,他紧握着右拳,眼尾发红,分明已然怒火中烧,看起来却恍如一只委屈兮兮的可怜兔子。

    “……临衍是我师侄!”

    怀君话音刚落,映波咽了口口水,飞一般地撒丫子落荒而逃。

    他将“师侄”二字狠狠念了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越兰亭初时他还有些愧疚,但她眼看着此人如护犊老母鸡一般端立在临衍的房门跟前,一脸慷慨就义视死如归神挡杀神的神态,嬉笑了两句,道:“那不是很刺激么?”

    “……”

    但凡有一线可能,怀君都恨不得将天枢门众小辈弟子都一一地拴起来,圈在她的百尺之外永世不见。然而饶城之事是她帮忙破的,临衍的命是她救的,怀君自己的剑诀还有一部分是她讨来的。

    既有这样难解难分的前因在,他还记挂着那百十年前的一点破事好像显得又太过没有排面了些。

    越兰亭不欲与他为难,收了笑,给了他个台阶道:“方才是开玩笑的。我……来给他带个话。”

    “什么话?”

    怀君伸出手,摆明了不让她进去。越兰亭技出无奈,道:“你真要如此么?”

    “……我警告你,我师兄就这一个徒弟,你最好离他远些!”

    越兰亭叹了口气。这又同山石道人有何关系?

    然则二者对峙,相顾无言,万分尴尬之际,临衍在里头轻唤了一声:“……师叔?是不是兰亭姑娘?”越兰亭朝他挑了挑眉,一如胜利者般洋洋得意,欠兮兮将房门推开了一个角。

    事已至此,他再是不愿也只能让开身。怀君刚行几步,恍然大悟,脸色又较方才更黑了点。

    ——可是他为何唤她越兰亭?!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二人孤男寡女已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房中不尴不尬地凑在了一起。

    ***

    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去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毛笔由大到小由左到右齐整整挂着,宣纸一丝不苟叠得无懈可击。

    越兰亭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收拾屋子的本事比你师父还要令人瞠目结舌,你们一个个地都从哪里学来的这般奇巧淫技?

    临衍面色红润,身强体健,刚一推开窗,只见怀君拂袖而去,步履急促,仿佛逃离凶案现场般慌忙。临衍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道:“师叔一贯脾气好,这是遇上了什么?”

    越兰亭忙道:“你喊我过来有事?”

    临衍指了指木桌,自己也在床边坐下。

    “你睡了两天两夜,本该让你多休息。但我方才听他们说那妖花已经被洗尘山庄铲平,孟家之事告一段落,官府那边交了差,双方皆大欢喜,我本该告知你一声——姑娘同我师叔认识?”

    何止认识。你师叔见了我便恨不得拆皮剥骨,饮我血寝我皮,此时不见你我,是为了保持他的君子骄矜。

    越兰亭没搭腔。

    “也罢。方才我思来想去,尚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乘黄网罗了饶城小妖替他养妖花谋害人命,事情到此还算情理之中。但他若要寻人,必不会眼巴巴找来又将人啃成了个骨架子。那日在山洞中听它之言,他所寻之人像是还没找着。我左思右想想不透,那人到底是谁?这上神转世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兰亭端坐在他的书桌前,一脸端庄,乖顺,无辜得坦坦荡荡,摆明了不愿回答他的问题。

    “姑娘……”

    “我不知道,”越兰亭站起身,两手一摊,道:“我只是来你天枢门寻一故友,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知。”

    “……”

    有匪君子,动心忍性,诸如连声逼问与刑讯逼供连声之事则断然不能去做。

    “如此,那有劳……”

    “林平生呢?”

    临衍心知此人既不愿如实相告,又磨磨蹭蹭窝在他的房中不愿出去。

    但他既大老远把人家姑娘请来,自然也不能一言不合就将人赶出去。临衍轻叹一声,只道:“你那日忽然晕倒,后来的事我还没对你说。林平生自认罪孽深重,同意跟我们一起回岐山去。这狐狸毕竟助纣为虐,回得门中关上几年思过也不是坏事。”

    越兰亭点了点头。

    “承澜呢?”

    “被长老清了摄魂术,还在睡。人无大碍。”

    眼看一场言谈又要化入不尴不尬的境地,临衍搜肠刮肚,没话找话,道:“那日洞中那绑着妖花的铁链子倒像是前朝之物,姑娘你见多识广,此物可有些眼熟?”

    越兰亭绕了一簇头发缠在手指尖上,偏着头,淡淡打量着窗外莹白胜雪的梨花,道:“前朝之事多了去,我一时记不太清。此事我回头先想一想,若是想起来了再告诉你。”言罢,她将双手撑在桌面上,回过头,又道:“但那血蝙蝠的心法我倒略有些耳闻。‘往生之法’,此术你可有听过?”

    临衍摇了摇头。

    “回头问你师叔吧。他的剑阁之中古籍浩如烟海,查个妖族心法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临衍轻咳一声,站起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他本想问一句越兰亭与怀君的旧事,但话到嘴边,他心知不妥,旋即又改口道:“你可还好?”

    “我?”

    ——有何不好?

    越兰亭张了张口,恍然大悟,道:“那是意外,我太久没睡,困得很,打完一场架就累了。倒是乘黄一事你得让你师叔多留心。此物在神界的时候算是半个神脉,实则也就是个神界看门狗。这还一千年不到,区区过江之姣就敢自称应龙,若说没有人撑腰,这我是不信的。”

    “宗晅?”

    “应该不是,”越兰亭道:“九重天旧神同妖王混在一起有何好处?”

    临衍怔怔盯着床头的浅蓝色罗帐仔细端详,这帐子非丝非麻,触感柔软冰凉,适宜春夏使用。回头该问一问朱观主此是何材质。越兰亭见其不做声,陡然问道:“说起来,你的生辰可是要到了?往年怎么过?”

    “你怎么知道……”

    临衍方一开口,泄气般长叹一声。她若诚心打听此事,他还能拦着不成?

    “往年师娘和师妹会给我煮长寿面。我近几年常不在门中,若是在外头,忘了也就忘了。”顿了半晌,临衍又问:“你呢?”

    ——我在九重天的时候生死不辨,还没有“生辰”这种说法。

    越兰亭趴在窗台边,天色正晴,无风疏朗,正适合做梦:“我的生辰那天,母后会给我剪一丛木兰花,放在我的床头。这样等我醒来的时候,恰正好能闻见花香。”

    那后来九重天怎么又没了?临衍瞧着她的侧脸,想问却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君子不揭人短,她既摆明了不愿多提,想必被人一问,她会十分为难。正思索间,越兰亭转过身,好整以暇淡淡看着他。临衍坐在床沿忙往后缩了缩,一动却又心生鄙夷。

    怎地自己大男人一个,这般含羞带怯生怕被一个姑娘轻薄,到底还有没有排面?

    他诚心不欲露怯,狠狠咳了两声,越兰亭见之好笑,遥遥指着他床头一个九曲十八弯的香囊道:“这是驱邪的吧?里头有兰香草?”

    临衍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

    兰香草制的香囊是一回事,提神醒脑驱邪避秽是一回事,但她站在他的房中,他的桌前,双手向后撑在桌面上,整个身子斜斜靠着。

    她撩了一把头发,如墨的发丝在她的手中柔顺而熨帖,她袖口的暗纹花枝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甚至不由自主地看见了她脖子的一截白与一片红。

    临衍觉得自己该是中了邪,服了毒。毒可入骨,一发不可收拾。

    他忍无可忍地往旁边挪了挪。

    “怎么了?”

    越兰亭微眯着眼,面露疑惑,疑惑中又透着些许幸灾乐祸。

    ——她绝对是故意的!临衍眼睁睁地看着她舔了舔下嘴唇。

    “……”

    倘若他再油滑些,再老练些,再静心知意,明德清明一些,也断然不会留意到这样一些细小而不知所谓的举动。

    但今日日头太好,和风太暖,他看到纤细的尘埃在阳关之中上下翻腾,一如飞蛾扑火的蝶。

    “怎么了,这是?”越兰亭瞬也不瞬,微抬着下巴,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浑身上下都透着德高望重四个字。

    但她柔白的脖子细而纤弱,由肩膀至手臂的线条充满了力量,一种奇异的,暖香与至艳的碰撞让他一时恍惚,旋即更是尴尬。

    “……没事。”

    临衍一把将那香囊扯了下来,既想将之远远地丢过去,又一想,十分不妥。

    他起身将香囊送往她的手中,一面在心头祈求此人快些出去,二人指尖相碰,越兰亭低头笑了笑,盯着他的眼,认真而诚挚,深情又带些许狭促。

    “你想/上/我。”她道。

    香囊落地,一时也没人去接。

    临衍此生从未如此窘迫。否认么,他的脸已然热得像是要烧起来,这也太过不坦诚。

    承认么……如此虎狼之词,禽兽行径,这还要不要脸?

    临衍略一思索,决定还是要点脸。

    “姑娘,你在一个男子房中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即便我心怀坦彻,行事磊落,这也毕竟不合适。倘若你还想与我继续君子之交,这种话也请莫要再……”

    “嗯?不想么?”

    “……”

    临衍决定闭嘴。

    他觉得自己的一派清正严明都仿佛喂了狗。

    “无妨,本座毫不意外。”

    越兰亭拍了拍他的肩,一如慈爱的长辈关爱心有困惑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后辈,目含慈悲,三分悲悯,剩下的七分全是幸灾乐祸。“想上本座人多了去,三界六道,你不是第一个。”

    临衍颇想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微风吹得屋檐角的风铃清越作响,铃铛上刻着山雀。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该索性撕破脸皮将此人赶出门去,敲门声适时响了起来。

    临衍一步窜去,实在想同这破门而入的仁兄行一三叩九拜之大礼。

    “师兄,你可……在?”

    临衍心怀感恩地开了门,敲门之人浓眉大眼,眉骨生得甚是俊朗。

    “顾昭?你怎么来了?”

    临衍朝他身后看了看,只见院中空无一人,一树梨花开得甚是惊艳。

    顾昭苦着脸,道:“不只是我,瑶师妹也来了。她现在正跪在前厅里,给怀君长老请罪。”

    他话音方落,临衍听得“瑶师妹”三个字,呆了呆,如蒙大赦,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