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16章 云水迢迢
    季瑶的名字是半句诗凑的。

    给她起名字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写了半句“孤山空念远,云水遥寄……”便没有再写下去。

    寄往何方呢?何处是归处,何处又有归人?她想不出,给她起名字的那个人也想不出,后来两人作别,她便将这半句诗化作了自己的名字,即便入了天枢门沐芳夫人的座下也再没有改过。

    季瑶自十岁入门,未曾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唯独于名字一事上极为执拗。

    她宁被逐出师门亦不愿改其名。

    此举未有先例,众长老哄之罚之都没有用,最后还是沐芳夫人出的主意,将“遥”改作“瑶”,好歹贵气些。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实为众仙家之楷模。

    天枢门首座弟子沉稳刚毅,君子端方,亦是小辈弟子的楷模。

    而她实在是太不楷模。季瑶常想,若非沐芳夫人游历之时从窑子里把她捡了出来,她这辈子都该是个身如浮萍的命。

    还有何不满?又怎敢有何不满?

    她常年待在后山,不与众弟子亲近,亦不与师兄亲近。沐芳夫人劝也没用,她便仿佛赖在后山莲池边的静心亭里似的,抄经,练武,静心,养性。非是不为,而是不敢。

    尤其当有新弟子入了门,问她为何同众人不用同一个道号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的一点暗面被隐隐掀了起来。

    君子克己,明德,一点暗便是一点罪,这是万万不许的。

    她寻不出由头,说不出口,只得继续日复一日地抄经,静心,明明德。

    有时候她会想,若师兄摊上的不是她这么个□□烦,而是一个乖顺温软,眉清目秀的小师妹,是否于师娘与师兄都轻松许多?

    沐芳夫人与山石道人亦是同门师兄妹,他二人媒妁之言,自小定亲,而自己毕竟同沐夫人太不相同。

    师兄虽刻意不提,但众弟子看着她又怕而又嫌恶的样子,她心中有数。

    她来的时候淋了些雨。临衍绕到静心堂的时候,季瑶刚从屋里出来,她低着头,收了伞,发丝还没有全干。

    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依依有些湿,浅水坑汇聚在院中一角,一个破了半边的花盆也支在那里,长长的君子兰叶子泡在水中。

    远方的山岚如洗,春雨勾在屋檐角上将垂未垂,石阶旁边放了一个石狮子,狮子亦是湿的。

    季瑶的伞上画着盈盈的翠竹也如刚被春雨洗过的那般疏朗清俊。

    她朝远方看了看,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尖尖的下巴上仿佛也挂着一丝说不完道不清的愁。

    若说越兰亭是浓艳到了极致的春睡海棠,季瑶便是春日初绽的绿枝,盈盈扶风的绿萝与轻若烟尘的柳絮。

    她让他心生舒适,也能轻易地让他卸下僵硬与紧绷,温柔地容纳他薄薄的不甘与浅浅的一汪困惑。

    季瑶的长相可算得上清秀,眉如远山寒黛,肌肤莹润。她也是薄唇,平日不苟言笑,连笑都强扯着一股愁滋味。

    而最令人注目的还是她脸上那块胎记,由左侧眉峰处一直蔓延到嘴角,色泽浅红,十分突兀。

    她平日以厚刘海遮着左脸,今日却不知为何将头发全盘了上去。

    临衍快步走上前去,季瑶笑了笑,轻声道:“师兄。”

    他听她说话,一腔翻涌思绪都仿佛被此方疏淡给抚平了,心下平静无波,又无端被勾起几分闲愁。闲愁沾着南方的烟雨滋味,淡烟疏雨,画屏是冷的,烛火是暖的。

    季瑶是桐州人,桐州地处南方,素以温软闻名,临衍后来晓得了这件事,只觉得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方水土想必也该十分温柔。

    他端详了季瑶片刻,一切都还没变,她的样子连同那沾了烟雨滋味的无端愁绪,都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他放下心来,柔声道:“你怎的来了?师娘可知道你来?怀君长老可有为难你?”

    “不曾。师娘早盼我同大家多亲近,此番下山她亦是知道的。怀君以为我偷偷跑了出来,方才解释清楚,他也不生气。师兄一切可还好?”

    好?不好?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怀君正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

    他又朝小院门口看了一眼,影壁上影影绰绰,依稀刻的是太阴元君,其衣衫华美,仪态端方,掌的是月升月落与五湖与四海的安宁。

    他陡然撞上了季瑶的软与柔,不知为何却有些心虚。

    临衍刻意不提越兰亭,与季遥闲谈了两句。

    二人轻巧地走下楼梯,季瑶猛地道:“师兄生辰就要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临衍闻言,心下更生微妙。

    “只愿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你同大家身体康健,除此外别无所求。”

    季瑶笑道:“你这就将愿望说了出来,当心不灵。”

    话音方落,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

    “当心。”临衍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扶着石狮子。

    一片触手温软,并不寒凉,临衍抬起头,季瑶忙收了手,道:“是我太笨,劳师兄挂心。”

    他还没回过味,只见越兰亭亦站在门口,看着二人,神色十分……一言难尽。

    临衍的一腔心虚险些化身成海,一口将他吞没进去。

    此番闲愁翻滚得太过不是时候,远不如剑诀那样令人思路清晰,他的一只手僵在半空,收也不合适,拉住师妹更不合适。

    小院门前的越兰亭挑了挑眉,其神色可谓高深莫测。

    她给临衍留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朝季瑶点了点头,甚是慈眉善目,甚是德高望重。

    季瑶盯着她看了半晌,速速回了一礼。

    “方才那越兰亭姑娘……当真好看。”待二人走出小院时,季瑶小声道。

    “……再好的皮相皆是虚妄,大道是放在心里的。”

    临衍说此话时,恨不能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另一边,怀君小寐方醒,坐在主厅里观察了三人半天,甚是心满意足,甚是慈眉善目。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回味绵长,醇香甘美,当真不是凡品。

    ——你个老妪也有今天。

    越兰亭看他一个仙风道骨之人一脸八卦,想说而又不敢,嫌弃地敲了敲桌子,道:“莫看了,你这表情太过惊悚,我都怀疑你要在他背后刺一个‘精忠报国’。”

    “有何不可?”怀君道:“听沐芳夫人说,她有意在今年年底给二人定亲。”

    他给越兰亭满当当倒了一杯茶,水满则溢,温热的茶汤顺着白瓷杯子滚落下来,当真十分令人愉悦。

    “所以呢?你这泡的什么东西?”

    “朱观主私藏的大红袍,不喝就给我放下。”

    越兰亭依言放下了,怀君正色道:“临衍才二十四岁,你那小心思也给我收一收。”

    越兰亭嬉皮笑脸,半个身子支在桌沿,居高临下瞧着怀君:“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才八岁,抱着我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闭嘴!”

    “别闹,说正事。”

    越兰亭敲了敲桌面,好整以暇坐得端端正正,道:“两件事。其一,饶城里既有乘黄现身,想必乘黄的背后还有一条更大的鱼。我虽不知此人姓甚名谁所图为何,但我隐隐觉得此事同九重天旧神有关。倘若果真如此,你需得多加留意。毕竟乘黄与你仙门也有些关联,此事层层嵌套,说不好背后还有妖界的影子。”

    “此事不需你多说,我早已派人留意。还有么?”

    越兰亭白了他一眼。

    “其二,再给你卖一条线索。昔年宗晅带人打过来的时候,我倒未曾听说‘往生之法’现世之事,但那日在绕城所见的血蝙蝠,虽然它有意藏了一手,但我隐隐觉得它的心法远不止于此。此法非同小可,甚至同妖界王室也有关联,无论你愿不愿意,此事你得谢我。”

    怀君慢悠悠地又喝了一口茶,道:“好巧不巧,这‘往生之法’我还真知道些眉目。所谓‘往生’,实则指的是借其余妖物的内丹炼化而增强实力。这事连妖界王室都颇为忌惮,宗晅身为妖族之主早将这心法封印了起来。倘若你们在一偏院之地都能碰见此法的残存,那便说明——”

    “要么妖界有动荡;要么,有人将这邪佞的法子握在了手中下一盘大棋。说来说去,倒有一事我十分好奇——昔年断潮涯一战后,你的师兄身死,宗晅不知所踪,你们可曾派人打探宗晅的动向?而今妖界王座之上坐着人的人到底是谁?”

    怀君犹豫片刻,答非所问,道:“你为何有此一问?”

    越兰亭眨了眨眼。

    “你先告诉我,你接近我天枢门小辈弟子,我的师侄,到底所为何事?”

    越兰亭闻言绷不住,险些笑喷出一口茶。

    “你说呢?”

    怀君黑着一张脸,一口茶憋在喉咙里险些没落下去。

    在口舌之争上,他从来不占上风,是以他颇想提议拔剑谈判,谁输谁闭嘴。然而世事断没有如此简单,倘若越兰亭有意缠着临衍不放,便是他将这孩子锁在岐山思过崖边她也自然有办法摸进去。

    而此事并非没有发生过。怀君一念岐山昔年的一场莫名的动乱,脸色更黑,黑得甚至油亮而反光。

    “得了,你也老大不小一把年纪,无需这般端着,怪累人的。”

    越兰亭流氓兮兮地翘着个二郎腿,喝着他的茶,顶着他如刀一样的目光,老神在在,颇有一种老虎头上拔毛的快快感。

    “我是来找你的。我想借你之手查一个人,此人与我九重天旧事有些关系,本座的故人不多,活着的人更少。难能你我二人同病相怜,小长老想必不会拒绝。”

    ——谁跟你个臭流氓同病相怜。

    “行,两个条件。其一,此事办完你速速该做甚做甚,莫要再到我天枢门来添乱。我的师门经不起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越兰亭听闻“折腾”二字,面露古怪,一时也未曾反驳。

    “其二,明日就离开太和观。我若查到什么线索会给你寄信,在此期间,你不许再对我师侄有甚非分之念。否则你的那些个破事将通过天枢门小辈弟子之口,传到他的……”

    “好,成,一言为定。”

    越兰亭猛地站起身,豪气如云,气吞万里如虎。

    她以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往桌上写了几笔。怀君颇为心疼,又十足嫌弃。

    “我给你两个名字。你天枢门藏经阁卷帙浩繁,你顺着这两个名字去找或许会有些线索。淮安王珣。”

    “公子无忌的幕僚?那人距今可得有五百年了吧?”怀君道:“还有呢?”

    越兰亭张了张口,神色古怪,缓缓道:“前朝宰辅胡世安。他有一本《四国史考》,后来被朝廷烧了,你天枢门的藏经阁里应该还能找到残本。”

    “……”

    怀君盯了她片刻,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等等,他也是你的……?”

    “你闭嘴!”

    “……他作《怀虚赋》的时候,儿子都要及冠了吧?”

    “……再废话我就将你小时候去后山掏鸟蛋结果摔断了腿的事情告诉你徒弟!”

    “……”

    ——这江山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换了姓了,此人怎还这般死性未改,怀君心道。

    ***

    就在越兰亭离开太和观的几日后,承澜也一同沿着阜春谷的山涧往山下集镇而去。

    她此去没甚目的,只因大病初愈,春花甚好,据闻集镇上的观音庙甚是灵验,她此去便是为了求一个签。

    天枢门弟子不兴占卜之术,但萌动而沁着甜意的女儿心思不在此列。

    此事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承澜性子硬,行事直来直去,旖旎与柔性与她太不相衬。

    但天枢门忍冬林里的一个莳花弄草的少年是他最为柔性的一个点,这少年眉目俊朗,笑意灿然,他此时也随怀君来到了阜春谷太和观中。

    这人正是顾昭。

    承澜信手摘了一束山桃花,喜滋滋将之别在自己深紫色的衣襟上,刚行至山口窄道处,忽而见了一个眉目俊朗的小弟子牵着驴迎面走来。

    “师姐?”

    承澜愣了愣,忙将那山桃花拽了下来。

    “师弟。”

    顾昭愕然看着她衣襟上的山桃花,旋即灿然一笑,道:“花好看,师姐别取下来。”

    承澜迅然红了脸,别过脸,眼看着顾昭领着两头毛驴驮了不少东西费劲地往山上挪,她心生怜意,心下雀跃,小心翼翼藏好的一腔奔流的甜意险些沁出来。

    她的甜意化成了对顾昭的休戚与共,她眼看顾昭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疼得很,遂道:“这是怎么回事?此等小事让门中小弟子经手即可,怎地还劳你跑一趟?”

    太和观朱庸观主与天枢门交好,他生怕怀君等人在他的地盘上受委屈,遂大手一挥,乐呵呵又令人专程给天枢门少侠们送了些衣物补给。

    至于这交接补给的活计怎地又落到了顾昭的肩膀上,此事便十分说来话长。

    “师姐是执剑长老的入室弟子,此等小事自然不会劳烦你。我与你不同。”

    这简简单单一句“与你不同”勾起了承澜更为激越的甜意与怜悯。她不敢看他,略有些心虚,心虚之余又怯生生燃起了一股洋洋自得。

    这一抹柔情与快意让她容光焕发,但她的容光焕发也足以将一个迷途之中的少年人刺伤以至于卑微,这是许多年后承澜方才悟出来的事。

    “那我同你一起去吧,到时候遇了师尊,我也正好可以同他说两句你的好话。”

    顾昭闻言,头垂得更低。

    二人一路无话,期间承澜心如擂鼓,顾昭面无表情,十分温良恭俭。

    承澜的他并非全然不知道,但他假意让自己不去知道。门中小弟子私下相互编排几句本来算不得什么奇怪之事,有人编排承澜“猛如母老虎”,有人编排肖连城“怂如哈巴狗”,到了顾昭这里,众人的话语便又更尖锐了些。

    ——“整整三年蹲在沐夫人处莳花弄草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这位小兄弟真乃人中豪杰。”

    口出此狂言的小弟子被顾昭揍了一顿。

    然而他心里清楚,即便他以武力封住了悠悠众口,悠悠众人的心思他却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顾昭有着过分好看的眉骨与下颌线,还有后山一花架子紫藤,紫藤下的翩飞的蝴蝶,与蝴蝶间赏花的一群又一群的小师妹。

    他的彬彬有礼连沐夫人都其有称赞,但众人的称赞并未为他换来一个更好的机会。门中长老就这么些,长老的入室弟子更是人中龙凤少之又少。他自认天资不俗,行止有度,但他的天分落在了众人眼中便只剩了“讨女人欢心的本事”。

    如此尖锐的编排让顾昭一面不得不日日往沐夫人处去,一去又心生怨愤,转而对诸如承澜这般容光焕发的大师姐更为忌惮。

    这也是许久之后承澜才想明白的事。

    承澜搜肠刮肚地同他说了许多事,顾昭大睁着眼睛,听之即忘。直至二人行至山坳处的一个浅水坑边,他忽然道:“敢问执剑长老可还收人?素来听闻四方闻道会后各长老便会纳新弟子入门,倘若师姐知道些什么,万望赐教。”

    承澜的容光焕发渐渐暗淡了下来。

    “此事我不知道,”她道:“倘若你有这意思,我找个机会再问问师父。”

    顾昭假意不见她的黯然之色,自顾自又问道:“听闻四方成道会有会武会文,师姐曾在众长老面前拔得头筹,实在厉害。你可有何诀窍?我虽不如你聪明,但倘若能得长老青睐,我必……”

    “修道路多歧,没有捷径。”

    承澜板着脸,僵着脖子,刚走几步,心下不忍,回过头又道:“你若实在紧张,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到后山切磋两招。你根基不错,运剑的手法确实太局促了些。”

    她本是好心,奈何心有愧念的顾昭听了此话,大退一步,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两声,不尴不尬地看着她。

    他的欲言又止让承澜小心翼翼的甜意化作了一腔难言的酸涩,而她又素爱将酸涩归功于衣襟上的春花上。

    人不如花娇媚,这有什么法子?

    她无措地看着那花,取也不是留也不是。

    顾昭自知失言,正待出言补救,僵持间,却见映波满头大汗从那窄小而崎岖的山路上一路跑了下来。

    “不好了师姐。肖连城师兄和季瑶师妹打起来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