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21章 丧家之犬
    当朝君主好黄老不兴典狱峻法,加之桐州风调民顺,近来虽有青灯教之乱,被打入死牢的倒没几个。

    洛云川好端端被关在最里间,要么是骨头太硬开罪了什么人,要么是名声太臭令人不忍见其喜乐。

    无论是哪一种,四人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冷。

    甬道狭长,烛火昏暗,两侧以厚石端墙隔开的牢房中却是坐满了人。

    犯人大多蜷缩在枯草堆上,犹如行尸走肉般怔楞出神。偶尔有一两个听了狱卒粗重的脚步和挂在腰间玲珑敲击的铁钥匙声,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噌的一声跳起来,朝几人大喊了几声冤枉。

    谁知这声冤枉一起,此起彼伏般,周遭便都是“冤枉”。连带着几声“天降神罚”,“长生不老”的,都被狱卒大呵之声盖过了。

    几人对视皆沉默,狱卒看了众人一眼,心中怨气越发地大。

    水滴凝在烛台边沿又滴落下来,青石板上聚了一汪湿气。季瑶往旁边一瞥,却是见了那日在桐乡县旁边见了的绿衣妇人。

    她对许砚之同行之事颇为无可奈何,此时见了地牢里血迹斑斑的一众死囚,她的心更是揪着疼。

    临衍暗朝她摇了摇头。许砚之停了半晌,忙跟上三人脚步。

    洛云川被安排在了最里间。

    他侧身躺在被雨水浸湿的枯草上,身形枯瘦,衣衫单薄,伶仃而孤苦。洛云川的神情麻木,长发零散微垂,一束光自他背后的铁窗上撒了下来撒在他的背上。

    几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拈了一簇干草,就着一缕光,凑在脸颊下方几寸处眯着眼睛细细观赏。

    许砚之给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哐哐几声摇了摇斑驳的铁栅栏。

    洛云川被吓了一跳,惊惶地抬起脸。

    本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人,谁知这一抬头却是一脸的血与脓。暗红色脓疮布满了他的脸同脖子,血泡挤在领口边上。好在当下天气还冷,病痛在骨,脓还没有生蛆。

    季瑶观之,吓得往后一退,拉着临衍的胳膊方才将将站稳。

    淋病,不知还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怎的是你?”

    洛云川抬起头,眼睛半睁半闭,盯着季瑶看了看。他看到她身上白净整洁的道袍与身后的两人,阴恻恻笑道:“可惜我已经画押认罪,而芍药姑娘的尸身怕也该被野狼啃没了。你还来做什么?”

    季瑶张了张口,捂着嘴泪如雨下。

    洛云川支起身,勉强抓着铁栅栏试图站起来。

    许砚之远远看到了他的小腿。一道血迹自膝盖横亘到脚踝,倒不像是刀砍的痕迹。然而究竟是何物造成的伤,连他都不敢细想。

    洛云川试了几次,依然站不起来。他便索性半跪在几人面前,脊背挺得笔直。

    季瑶看到他袖中露出的手背。冬日太冷,他的皮肤生了疮,疮再遇了水,腐肉脓血混作一团。

    那曾是一双抚琴之手,怎的竟被折辱成了这般?

    洛云川假意不见几人表情,轻声道:“你现在有吃有穿,想必不会再想看到我们这些旧人。我这脸吓到你了吧?”

    季瑶闻言,忙一步上前,握着他的手道:“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你……可有什么事能……”

    她他本想问,你可有何想做之事,然而观洛云川此状,这话却实在是问不出。

    洛云川将他打量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站得更远处的许砚之,扯出一抹更为讽刺的笑意:“富贵成山,白骨成堆,谁都没有区别,”

    顿了顿,他又若有若无扫了狱卒一眼,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死之一事,于我是种解脱。”

    许砚之对这种两厢抱哭的场面颇不以为然,他摸了摸鼻子,问狱卒道:“蒋大人怎么交代?”

    蒋弘文年初方才上任桐州县令,许家老太太庆生的时候他还给人家送了一副百寿图。狱卒面对许砚之自是恭敬,他忙回道:“蒋大人只想求贼首快些落网,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言罢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许砚之身后的临衍,刻意压低声音道:“况且此人动不得。外头有传言说,此人有通灵之能,在青灯教里显过神威。我们虽不信,然但凡外头有个把信的,我们都不敢拿他如何。”

    临衍在一旁听了些许半句,朝狱卒行了个礼:“敢问,这神威一说是何人所传?又是怎么个说法?”

    狱卒看了看临衍又看了看许砚之,见后者微微一点头便忙回了个礼,道:“具体何人所传我们也不知道。但据抓来的贼党交代说,此人曾指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三岁孩童说此小孩活不过三日,当时谁都不信,岂料三日后,那孩子突然溺水,死了。”

    狱卒说得神神叨叨,许砚之听得津津有味,临衍却暗自皱了皱眉眉头。

    “……后来这种情形又发生过几次,没人解释的清楚,问他他又不说,想必是如此,青灯教的那些人对他还有些顾虑。”

    许砚之远远看着洛云川同季瑶抱头痛哭,心下亦有些动容。

    “这事还有谁知道?”

    狱卒答道:“除了青灯教便只有衙门里的人。大家知道虽知道,信不信却也是另一回事。”

    许砚之闻言又将洛云川细细打量了一番,谁料洛云川也恰在此时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这一眼凄厉,怨毒而带些许奚落。那挂着满脸的脓疮的脸挤出了一抹阴鸷的笑,许砚之被吓了一跳,陡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还是好几年之前的冬天,桐州城罕见地下了雪。

    那年许砚之刚满十二岁,被表哥强拽着到玲珑居“开开眼”。许小少爷对莺莺燕燕一事实在没甚兴致,他寻了个托词,一个人猫到人家后院玩。

    也正是这时候,他目睹了洛云川被一个姓胡的马夫毒打的情形。

    ——“娼妓之子还想考功名?呸,当真白日做梦!”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十二岁的自己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被吓得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后来表哥一行人乱哄哄地跑到后院来寻人,有人问那马夫丢了锭银子,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许砚之过意不去,便也给洛云川塞了一锭银钱。谁知洛云川拿着那一锭银子端详片刻,冷冷一笑,将之掷还给许砚之道:“滚开。”

    也正是那时候许砚之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对银钱趋之若鹜。

    怎的这陈年旧事一桩却又被人记恨上了?

    许砚之百思不得其解,求助似地看向季瑶。这一看也让他猛地想起另一件事。他定然在玲珑居见过她。

    许砚之一念至此,轻摇着扇子走上前,朝洛云川微微颔首,道:“公子,恕在下冒昧,可否容在下探探你的脉?”

    几人惧是疑惑,季瑶看他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也犹豫着让开了半个身子。

    洛云川更是无所畏惧。他挑衅似地向许砚之伸出枯瘦而布满脓疮的右手,嗤笑了一声。

    许砚之强忍厌恶,往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串佛珠,递给洛云川,道:“……你自己戴上看看。”

    谁知当洛云川将那一串佛珠套在手腕上的一刹那,地牢里嗡鸣之声大作,那陈旧的佛珠陡然发出一阵刺目金光,哗啦啦落了一地。

    众人皆被这光吓了一跳。许砚之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道:“竟然有用,公子你的通灵之性可不是一般的强——不,何止通灵,公子你这简直就是通鬼之体啊!”

    季瑶忙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洛云川抬起头,死盯着许砚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霎时亮得惊人。

    “哦?许小公子这回可是说对了,我就是个能见鬼的。”

    几人闻言,又被吓了一跳。

    洛云川面色可怖,直直盯着半黑的甬道与飘摇的灯火,如鬼一样幽幽道:“许小公子今日怕也有血光之灾,你背后背着的东西不干净,断不可掉以轻心。”

    狱卒见之不忍,呵了声“闭嘴”。谁料洛云川来了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尊夫人的英灵可是在地里等了你许久。”

    “休要妖言惑众!”

    洛云川见众人的表情由讶异渐渐转为恐惧,心下甚是满意。他哈哈长笑几声,最后死盯着临衍,道:“也难怪我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你们修道之人老说天道有常,那你可能回答我,老天又为何有这样的安排?!”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仰头迸发出桀桀大笑。

    他的笑声喑哑古怪,在滴水可闻的牢房中回荡不绝。而这笑声又太过凄惨与莫名,连带着一个牢房的死囚都跟着喊起了冤枉。

    牢里一时百家争鸣,万马齐喑,吵得几位耳边嗡鸣作响。

    狱卒眼见着事态失控,也顾不上许砚之与蒋大人的面子,只得将三个不速之客速速请了出去。

    三人被这一闹,一时进退维谷,皆有些尴尬。

    许砚之自知闯了祸,刷一声展开扇子,道:“我先同县衙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先照料他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顶着临衍杀人一般的目光,咳了一声,道:“还好还好,又没真惹出什么乱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万一他能翻案也说不定。”

    “你那佛珠到底什么来头!”

    临衍想是被气得晕了,一时丢了敬语不算,他的君子之姿全被消磨殆尽,此时只想拉着许砚之痛打一顿。

    许砚之又干咳了两声,道:“……前两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九原,当地有个大巫,据闻可以通鬼。我瞧着有趣,便偷学了两招。”

    言罢他马上补充道:“但那佛珠确是寒江寺里求来的不假,住持是我家故交,他说我虽没什么习武的天分,但没准是个有佛缘的,让我带着这佛珠,说不定以后可以保命。”

    “……那你为何要将它交给人家!?”

    “我瞧他印堂发黑,怕近日有灾,本想给他渡个劫,但刚才这一看,此人或许真有天生通灵之异也说不准。”

    “……”

    渡个鬼的劫。临衍又横了他一眼。若是眼刀可以杀人,许小公子只怕此时已被剃得干净了。

    然而许小公子既能抱着程长老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第二天又没事人似地聚众打麻将,他的脸皮必非常人能敌。

    “衍兄莫着急呀,我看那人身上确实有股气,你记不记得《四海图志》上说,有人天生异能,能听亡魂之声。这么一猜,说不定这人真看到了什么事……”

    “连《四海图志》你都信!”

    那《四海图志》本是南朝伪书,上头挂了个上清真人的名字,通篇全是屁话。

    临衍觉得此人没救了。

    “别急别急,我还没说完。”许砚之忙道:“洛云川同青灯教关联不浅,现下青灯教早成了朝廷的眼中钉,你无论是想救人还是打探清楚案情,我都建议你直接从官府入手。”

    许砚之追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季瑶眼疾手快,忙拉了他一把。

    这一把的情意可令许砚之有些恍然大悟。他盯着季瑶看了半晌,道:“……这姑娘也是桐州人吧?”

    临衍将季瑶往后一扯,冷声道:“君子不语鬼神,我们改日再叙。”

    他言未尽,刚一转身却被许砚之牢牢抓了袖子。

    “你还别不信。我虽没什么武学天资,通灵之术却还有些自信。除了那个云川公子身上有股子死气之外——”

    许砚之死拽着临衍的袖子,盯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个同你一起的越兰亭姑娘,她的身上,也有一股死气。”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