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25章 天罚
    季瑶听到席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正感疑惑,邱溦眼疾手快扯着她的胳膊道:“瑶姑娘且等等。”

    季瑶心知不对,刚一回头,只见一柄银制小刀便已经握在了邱溦的手里,而刀刃距她的脸不足一寸。

    邱溦的眸光中多了些许复杂情味。她拽着季瑶的胳膊,冷声道:“莫动。否则就要破相了。”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水的剑光也在微微地抖。季瑶看得分明,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你要如何?”

    邱溦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拽着季瑶的胳膊一路往后院拖,恨声道:“别喊,别乱动,跟我来。”

    明月皎洁,一轮悬在天边,丝毫看不出白日里方下了一场雨。邱溦将季瑶拽到了一方墙根下,凝神细听片刻又深吸一口气,对季瑶道:“若是喊人,我就杀了你。”

    她的眼中蕴了泪,季瑶看得心下一疼,也看得似曾相识。

    她在玲珑居时曾看过这样的眼神,这般狂热的,不甘的,被时也命也所拖累的,被飘零浮世所辜负的这样一双可怜人的眼睛。

    “你们刻意将我和师兄分开,是为了做什么?”

    邱溦见她神色坦然,毫不见畏惧之色,心头火起,哼了一声,死拉着她的手腕往后院一条石子路上拽。

    小路两侧种了盈盈绿竹,季瑶跟着她一路跌跌撞撞,一路行到后院假山前。

    季瑶一仰头,恰好看到二楼的木窗紧闭着,房檐下的风铃在轻轻地晃。

    她轻声道:“你若要绑个人质,绑我不如去绑许砚之。他比我值钱,也比我更惜命。”

    “住嘴!”

    季瑶一腔无奈,反拽着邱溦的手腕往自己这方一扯。“撕”地一声,邱溦的袖子被她拽开一个口子。她的袖中隐隐透出青紫的痕迹,似是被鞭子抽过。

    季瑶此番使了五成力,她顺势扣住她的手臂,手腕略微用力便将她细弱的手腕子扣在了假山上。

    “我虽在天枢门不算厉害的,却好歹自幼习武;你连刀都拿不稳,何必冒这般风险?”

    邱溦狠狠瞪着她不发一语,季瑶便又道:“你们又是灌醉师兄,又是哄我到后院,此若是调虎离山……我竟也成了‘虎’么?”

    她自哂一笑,邱溦见之,更是愤愤。

    季瑶偏过头,恰看见邱溦手腕上的伤,心下已明白了三四分。

    然而她见邱溦神色激愤,目中含泪,只得道:“无论如何,方才这许多家丁过去,你的同伙怕是一个都跑不掉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邱溦死死了盯着季瑶片刻,唾了一口唾沫在她绣了玉兰花的裙摆上。

    “你也是窑子里出来的,这般护着那些人,你可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你认识我?——许砚之让你来是为了探我?”

    季瑶一时诧异,趁她分神之际,邱溦得了空,左手一翻往其颈边砍去。

    季瑶眼疾手快又扣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无奈之下,不得不按着邱溦的肩,将她的脸压在冰冷的青砖上。

    此间太静,落针可闻,邱溦一面吃痛,一面留心着前院家丁动向,实在不敢大声喧哗。

    “……你们这些人,必会化为劫灰,会遭报应的!”

    季瑶闻言一惊,道:“你是青灯教之人?——你们的目标是秦大人?”

    她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心头却一时不知该进或是该退。

    她想到那个溪水边绿衣服的女人和她的血迹黏在衣服上的斑驳之色。

    邱溦见她神色忽紧忽缓,进退维谷,冷笑一声,道:“你现在有吃有喝,又有天枢门庇佑,我们用不着你的同情!”

    言罢,她一反常态,朝天尖叫道:“来人!救命!”

    这声音太过凄恻惨烈,季瑶一听,忙喝道:“你这样会被……!”

    “什么人!”

    季瑶隐隐听到了脚步声,一队家丁已朝后院赶来。

    她这是在自暴自弃,鱼死网破。

    季瑶于心不忍,紧咬着牙,拽着邱溦,越发往许家后院深处走去。

    一路树影幢幢,月明星稀,月华皎皎。邱溦还在死命地挣扎,季瑶技出无奈,撕下自己的半幅衣袖堵住了她的嘴。

    可怜那一身新制的苏绣的褙子,只穿了一次便被这般折辱。

    季瑶将邱溦拖往一棵老槐树边,气喘吁吁道:“你若落入他们手里,怕是生不如死;你若同我好好讲清楚事情原委,说不定我能求许公子……”

    邱溦冷笑一声,眸中透出不屑。

    季瑶急道:“可你们这般拼了性命,最后便宜了谁?你方才说我是窑子里出来的,难道我不明白么?你们即便入了青灯教,原也是为了求些许教友庇护,断不是为了取他人性命。你们即便杀了秦大人,别人便不会来追捕你们了么?你即便不惧死,可有想过那些想好好活着的姐妹?”

    邱溦闻言,眨了眨眼,面色依旧冷凝,到底目中还是留了些许泪。

    季瑶又忙补充道:“他们搜捕青灯教余党,致使民间私告之风盛行,姐妹反目,兄弟阋于墙,你们这几个连刀都不会拿的姑娘就这样来自投罗网,可有想过到底是谁在撺掇?最后的获益之人又是谁?”

    她的一席话一语惊醒梦中人,邱溦泪目盈盈盯着季瑶,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我放你走就是了。”

    季瑶言罢当真松了手。

    邱溦捂着喉咙咳了两声,背靠老槐树,死盯着季瑶怔然不语。

    季瑶叹了一声,细听了片刻,道:“他们要找到你不是什么难事。你从后门出去,记得乔装打扮,出了城门……罢了,想必之后的路也不用我教你。”

    邱溦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提起裙摆,颇为费力地跑了两步,想了想,又回头道:“城南永乐巷中留了芍药姑娘的一些东西,若是交于你……想必她也得以瞑目。”

    季瑶愣了愣,尚没听明白她此话何意,便听一声急促的鸟叫之声掠过夜空。

    她抬起头,只见一只血红色羽毛的鸟振翅疾飞,由二人方才来的方向一路往东方飞去。

    振翅之势扰得春枝沙沙作响,而那拖曳在它身后的长长的血红色羽毛恰略过了一座二层木楼的楼顶,檐下风铃被它的尾巴一扫,响得更欢。

    一簇短而疾的箭光擦着大鸟的左半边身子飞略而去。一击未中,大鸟仰天长嘶。

    季瑶回过头,只见来路鬼影幢幢,一片墨黑。

    也正当此时,众人皆感到大地震了一震。

    地牛翻身,地动山摇,轰鸣之声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某处塌陷。

    一场罕见的地震将许家后院的一场追逐拦腰折断,季瑶忙扶着大槐树勉强站稳,再一回过头看去,邱溦的身影早消失在了夜色中。

    “地牛翻身,天降神罚!”

    “别让她跑了!”

    场面一时十分混乱,而就在家丁往季瑶处赶的时候,许家深宅里的二层小阁楼之上有人推开了窗。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窗口,她居高临下,眼看着楼下持着火把的如长龙一般的家丁队伍哈哈大笑,疯癫癫地大笑道:“报应,报应!富贵积骨,富贵皆白骨!都是报应!”

    ***

    桐州城的一场地震惊动了朝野,盖因当今圣上第十二子,庆王赵桓恰也在桐州附近。

    他奉了皇命而来,旨在安抚被青灯教蛊惑的百姓。

    这身挟皇命的庆王殿下恰好途径桐州城郊外,还未来得及将皇恩带给百姓,他自己便先被这天降横祸埋到了山洼之中。

    桐州距帝京千里之遥,待消息送到当今圣上手中的时候,赵桓已失踪半月有余。

    活生生一个皇子下落不明,桐州各级官府被连坐了一大片,桐州城内此时更是人心惶惶,也不知那雷霆般的天命和皇命又会降临到谁的头上。这也都是后话。

    越兰亭自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然翻出鱼肚白。

    鬼林子周遭的百姓也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惊魂未定。她呸了几声沙土,靠着一处烧焦了的树干猛咳了一会儿,心道,还是该让白臻将这老顽固收到鬼蜮去,这不生不死地留着,妥妥人间一祸害。

    更早些的时候,她同守墓人一起下了王墓。

    主墓室中除了一口巨棺之外还有一个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架子,架子是空的,木架子漆得油光水滑,不似前朝之物。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你之前偷的生魂便藏在这里?”

    守墓人闻之,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的油灯甚是诡异,烛火忽明忽暗,稍稍不留意便似要熄了似的。

    越兰亭又道:“你在这里呆了几百年,自己怎的没开馆看一看?说不准真有惊世宝物,可供你长生不老呢?”

    守墓人闻言笑道:“怎的,这长生与不老,九殿下还没尝够?”

    他将油灯移得更近了些。

    越兰亭推着巨石棺的边沿,见他抱着双臂好端端地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翻了个白眼,自行将那沉沉地巨石退离了半寸。

    轰鸣之声令墓室顶上的沙土簌簌往下落,越兰亭咬着牙,又退了寸许,却看守墓人将那油灯往棺材顶上平平稳稳放在墓室一角。

    “且慢些。还有一事,我得提前同殿下说。”

    他直迎着越兰亭的横眉冷对淡淡道:“殿下流连人间数百年,这具身体虽说不老不死,然魂火之力怕也在慢慢耗尽吧?”

    越兰亭冷哼一声,道:“所以呢?”

    “殿下每次一来都在问我淮安王珣的事情。我估摸着当年九重天消失之时你还在轮回井里,对当年之事也知之甚少。不如您再同我加个筹码,我再告诉您一些事情,如何?”

    他将油灯提起来凑近越兰亭的脸,一脸皱纹,一脸阴鸷。

    越兰亭被气得笑了:“我孤身一人,空挂了个九公主的头衔而没有一兵一卒。你还想要什么?——说起来,你这糟老头子不也是亲者尽丧不死不生,你怎地有这么深的执念?”

    她将执念二字咬的极重,似是惋惜,又是嘲讽,守墓人一听,也有些火大。

    “……我以当年九重天之事的真相换九公主的神体,如何?”

    越兰亭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关你个几百年,还没长进么?”

    越兰亭笑够了,半扶着巨石棺材道:“想要这具身体的人多了去了。得不到我的首肯,这具神体,你怕还没本事用。”

    她轻蔑地睨着他,趁他还未恼羞成怒,退了两步道:“也不是不行,待我魂火耗尽,这具身体留之也没什么用处。你既狮子大张口,那我也便加个码。”

    她暗暗瞥了一眼守墓人的油灯,守墓人眼睛一眯,露出些许杀气。

    “殿下请说。”

    “往生之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同妖界皇室究竟有何关联,你同我讲一讲。”

    “……便只如此?”

    “便只如此。”

    ——竟这般好骗,越兰亭心想,几百年孤苦,竟这般好骗。

    “轰”地一声,石棺材板落了地,露出里头沉木打制而成的椁。越兰亭的手有些抖,她一手抬着沉沉的木板,深吸一口气。

    椁被掀开的一刹,一道黄光却猛朝她的面门射来!

    越兰亭急忙闪身,守墓人嘎嘎笑道:“实在对不住,老朽的百年之期近在咫尺,九殿下这万钧的神体,只怕留在此处方能让我安心。”

    越兰亭退了几步,长袖一甩,一缕银丝凝在了指尖。

    那黄光也不知是何来头,她分明躲了开,此时深吸一口气却又觉得墓室中的一切都开始浑浑噩噩。她又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下去,却只觉喉咙中如灼烧一般的疼,而自己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越兰亭好容易稳住身形,扶着巨石棺材一字一顿,道:“……你,竟敢试图困住本座?!”

    她长衫烈烈,无风自动,手腕一翻召唤出了一把墨色的长剑。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前越发模糊,步履却越发坚定。

    守墓人一步一退后,心下惊惧,佯装不动声色。

    不成功便成仁,他想,若非这副身体,若非长生不老,若非百世之寿……他还没想明白,剑光旋至,他举起手臂直觉性地一拦,越兰亭那深黑色长剑已然一剑劈了下去——剑光却不是朝着他,而是朝着他的那盏油腻腻的灯。

    这是令江河断流,大地崩裂的力量。玻璃油灯四散崩裂,守墓人被砍了一只手,鲜血流了一地。

    他愣了片刻,只见那忽明忽暗的一簇火受了越兰亭一剑,明明灭灭,轻飘飘往墓室顶上飞了起来。

    幽蓝色的火焰越飘越高,守墓人也越发慌乱慌乱与沉重。

    待火焰窜到墓室顶的时候,幽蓝的火跳了片刻,猝然暗淡了下去。

    守墓的老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手,而是为了灯里的一抹孤火——那是一簇魂火,曾属于一个叫阿伟的年轻人。

    墓室陷入黑暗,顷刻后,一束幽白色的荧光在墓室顶上亮了起来。

    谁又曾想到,淮安王墓室头顶的青石砖上镶了几颗夜明珠,夜明珠首尾相连,隐隐呈七星之相。

    守墓人从未见过此七星之相,因为他每次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皆是灯火长鸣。

    阿伟的魂火在此七星相连的夜明珠下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天河里去。

    守墓人怒极,不管不顾朝越兰亭扑去。

    黑色长剑在她的手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招一式,是山河崩裂,是四时轮替,是不甘,是隐痛,是狂怒,也是此剑前主人拔山扛鼎,撼地摇天的力量。这剑名为司命。

    守墓人被她的剑势逼得处处掣肘,处处皆是死路。

    守墓人既是鬼差,也是一个棺材铺老板。

    那么多黑洞洞的棺椁往土里一埋,从此参商一别,这一片红尘同他便再没有任何关联。

    早知今日,当日却又为何将阿伟的魂火私自留了下来?

    他同他不算亲厚,阿伟小时候奶着声喊他“父亲”,他只觉一阵阵地慌乱。

    后来阿伟娶亲,生子,孙子得了一场怪病,棺材还是他打的。那小小的棺材被埋到了黑沉沉的土里,而他听闻鬼差之职可以换三百年魂火不入长河便觉得,生死可畏,却也没有这般可畏。

    桩桩件件,吉光片羽,守墓人想不明白,捉摸不透,就如他捉摸不透鬼蜮的长河,九重天上的法则,与这百世之寿,永世的孤苦一样。

    越兰亭的剑势掀开了淮安王黑乎乎的沉木椁。

    尘沙四散,墓室中发了霉的酸臭与腐朽之味逼人窒息。

    沉木板子应声而裂,淮安王的棺椁中没有尸骨,没有任何陪葬器物,仅有一件丝衣。丝衣遇了墓室里流动的空气,旋即化成了灰。

    守墓人哈哈大笑,头顶上的沙土沙沙往下掉,那绘着九龙腾空之相的青石板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土地的压力,应声断裂开来!

    “九殿下这可看清楚了?世人皆道这一方风水宝地能庇护一方百姓,庇护淮安王的后人万事安康。却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淮安王其人。他早已得道飞升位列众神之中,而这个所谓的王墓么……”

    他拍了拍沉木棺的棺材壁。

    地灵被司命剑惊动,轰然颤抖。这一颤便是一场天崩地裂,桐州城也跟着抖了几抖。

    “本是镇压桐州城的地灵之所。这一开棺,风水一破,怕桐州城的鸿运这就到头了,哈哈哈哈哈!”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