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26章 人间烟火
    越兰亭从王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正是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心头火起。

    她一想那凤凰火石何等珍惜,自己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哄得凤弈给自己乖乖送上来。自己转手便将它交给了这么个老流氓,而后又被老流氓这样坑了一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林中云色逐渐通透,顷刻后,晨曦铺开了几万里。

    她调息了片刻,张开右手。从手指尖到右手手腕都却十分酸软无力,当真如他所说,自己魂火之力大不复从前。

    越兰亭暗叹了口气,站起身。

    林中的翠意越往山下行去而越发生机盎然,再不似木屋旁那般死气沉沉。

    待她回到桐州城中的时候,天光已逐渐展平,巍峨的城墙在晨光里昂然伫立,今日想来是个艳阳天。

    “越兰亭姑娘,你快去看看衍兄吧!现在就只有你能叫醒他啦!”

    越兰亭远远看许砚之跑得个满头大汗,一身狼藉,心下一惊。她忙翻身下马,随他跑了几步,又旋即问道:“他怎么了?”

    “他昨夜喝了酒,一喝又醉了大半夜,到现在都没起来。”

    “……”

    越兰亭盯着许砚之瞧了片刻,忽觉十分精疲力竭。

    而当他将昨夜夜宴的一场行刺与邱溦的失踪等事情一一告知越兰亭的时候,她更感疲惫。

    怎地自己去了个城北探了个故人,这帮孩子便能撞见这么个大乱子?

    然而桐州地震之事却是自己的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们知道,一念至此,她咳了一声,道:“原来他喝多了反应竟还如此迅速,当真令人敬佩。”

    这一番恭维十分面慈心善,十分德高望,将许砚之等人唬得一愣一愣地信了。

    这一片春日倒比众人在饶城的时候回暖了不少。

    临衍半盖着被子,右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身着单衣,手腕上系了一条丝帕子。越兰亭将他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那帕子一角还绣了一条小鲤鱼,看她瞧得有趣,神色微妙。

    许砚之道:“不知道是哪个侍女不懂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是我管教不力。越兰亭姑娘你要怪便怪我,衍兄是好人,不是那般拈花惹草的。”

    她慈眉善目地笑道:“一条帕子而已,许是谁忘在这里就给顺手拿来用了,这是何必?”

    倘若这点破事都能叫不知廉耻,自己这老脸怕早给丢河里了。

    许砚之她其这般面慈心善,一时不知该羡慕谁。

    “他睡了多久?你们喊不醒么?”

    许砚之闻言长叹一声,道:“衍兄当真神人,别人喝醉了要么说胡话要么耍酒疯,他昨天惊天一剑,怒斩妖魔,完事后我们都乱做了一锅粥,这家伙倒好,倒头就睡,睡得还巨沉。现在日上三竿,要不是看他气息尚存,我险些去医馆砸门。”

    “那成,我陪他一会儿,你也去忙去吧。”

    越兰亭刚一说完又想起来道:“阿瑶呢?”

    ——在后院陪我那婶子鸡同鸭讲。

    这话即便连无所顾忌的许砚之亦说不出口。他折扇一摇,留了句“劳烦”便径自推门而出。

    说起来这邱溦同他交好也不是一年两年,怎的何事竟成了个刺客?

    而这刺客一走,瑶姑娘的身世自己又该找谁问去?一念至此,许砚之更觉惆怅。

    床头挂了个红流苏穗子,流苏上穿了一串玛瑙珠子,珠子五光十色,穗子编法特别,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恰同临衍的头发丝绕在了一起。他还是醒时更为好看。睡着时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他这身皮肉也如被封在冰棺里一般。

    若是醒着,那眼睛张开的时候,则如云霓拨开了雨,雪后千峰入半城。

    她抚上他的眉头。怎的年纪轻轻,这般端着,连睡着时亦不忘摆这个骄矜的苦脸?

    有许多事情她未曾同他言明。诸如她此行所探访的那一个故人原来也并非真正的“故人”,她的故人活着的早已不剩几个。

    诸如她为了探一点故国真相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又诸如她并不常睡,一睡唯恐不复醒。她的漫长的,昏沉的,如海一样辽阔而没有尽头的余生更无法求得他的谅解。

    他是她“故人”的一环,若是没有他在人间世里淌过十世轮回,越兰亭早已经如那鬼差一般,不生不死,疯疯癫癫,连苦痛都没处安放。

    正沉思间,临衍哼了一声,捂着头,坐起身。

    他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昨日的惊天一剑,那一招风声鹤唳比平日强横太多。怎么自己一沾了酒便竟这般失态?

    他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越兰亭给他端了一碗粥放在桌上。

    屋内陈设典雅,正对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画,松鹤延年,甚是清俊。

    他撞上她的眼波,耳根子没来得及发热,视线也来不及错开,他清了清嗓子正打算说些什么,越兰亭道:“没见过本座这般英明神武之人么?”

    临衍站起身,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

    “……”

    越兰亭颇为无语,将那碗粥端到他的跟前。

    临衍就着白瓷碗边一吹,轻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抬头道:“英明神武之人,你这粥……”

    好像是没熟。

    他轻叹一声,将碗放在桌上,卷了卷手袖:“厨房在哪里?”

    鱼肉切片,以花椒和生姜腌制片刻,糯米混白米,小火慢煮。

    临衍卷起袖子,露出的半截胳膊莹白如玉,肌肉线条流畅,腕骨凸出的部分精致而有力。

    他舀了一勺大锅里的粥尝了尝,又往锅里撒了些盐。这一番行云流水,越兰亭怀抱着双臂斜靠在门边,啧啧称奇。

    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技淫巧?——你可还有什么不会的奇技淫巧?

    “前些年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惯,便自己琢磨着做。师叔说我手艺还行,我也不知是有意夸我或是……”

    他回过头,笑得颇有几分腼腆。

    越兰亭心下一窒,也笑道:“你这是嫌我做得难吃?”

    ——何止难吃,简直惨绝人寰,人神共愤。

    然而君子明德,这种话自然不能太过直白。临衍想了想,问道:“你可有吃早饭?”

    越兰亭懒得同他计较,打了个呵欠,他便又翻箱倒柜,好容易从灶台一角的粗瓷碗中找了两个鸡蛋。

    “你吃不吃炒鸡蛋?”

    越兰亭瞧得有趣,本想再逗他两句,诸如“若我说不吃你待怎么办”或是“吃些别的好么比如你可有听过一个词叫秀色可餐”,但看他这般认真,她一时不忍,也未曾出言打扰。

    临衍小心翼翼地将那鸡蛋打到碗中,又以筷子将蛋液搅匀,行云流水,游刃有余。越兰亭啧啧叹了两声,道:“你这般贤惠,倘若将来天枢门不要你了,本座还能包养你。”

    “……把你手旁边的盐给我递一下。”

    临衍以手背擦了一把脸,决定回避这个问题。

    君子远庖厨,恰好门外一束暖光洒了进来,将他的发丝照得纤细而根根分明,连睫毛都十分纤巧而温柔。

    越兰亭咳了一声,心道,克制些,莫要禽兽不如。

    她给他递过一个碗,碗中的白色粉末在晨曦的柔光里微微透明。

    临衍道:“……盐。这是小粉。”

    “……”

    “……算了。”

    他倾身上前,胳膊圈过越兰亭的后腰取过一个碗。

    一点体温一触即逝,他的领子上是皂角与阳光的香,余韵悠长。临衍浑然不觉,低头将鱼片倒入浓稠馥香的白粥里,白腻的鱼片混在白米饭里,如霜泽月明,一派香软。

    不是璀璨华灯下的冷香,亦不是瑞脑消金兽里的馥郁甜香,而是滚在粥里,在此间方寸,在当时当刻,在泱泱红尘与烟火气中的早饭的一段香。

    越兰亭的心头涌出一股难言之情绪,就如……她想不到以何物作比。

    就如母后将一束白玉兰放在她的床头——即便她从未有生辰,九重天里也不曾长过白玉兰。

    两碗鱼片粥,一盘炒鸡蛋,鸡蛋上撒了葱,油亮莹黄与点点翠意交相辉映。

    越兰亭尝了一口,果然大不同,她又偷瞥着他的侧脸,想,如此这般,再禽兽些也情有可原。

    临衍端庄而静默地吃完早餐,食不言,明明德,甚是骄矜。

    越兰亭将白瓷碗中的粥都喝干了,正胡思乱想之际,许砚之循着味儿一路摸到客房,见二人一人喝粥,一人端茶,一张脸上笑出了灼灼的桃花:“二位这琴瑟和谐……”

    临衍瞪了他一眼,许砚之忙一收,正色道:“还是你瑶姑娘厉害,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问出了好些事。”

    “什么事?”

    “比如这青灯教原来并不来源于北方,而是来源于一个叫王旭勇的菜农——啧,一个菜农,又不识字,到底这‘天降神罚’是哪里想出来的。总之,此人不知从何处得了一件宝物,这玩意能使人在一个幻境里见到已逝的亲人,那些庄稼汉和村妇们一个个见后信得不得了,是以越来越多的人为见这东西,纷纷信了他的邪。”

    许砚之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入座,临衍看他虽不言明,馋得就要落口水,遂也给他添了半碗粥。

    许小公子什么山珍没吃过,一口一抿,啧啧有声,道:“我家这厨子来自闽南,这一手生滚鱼片,当真令人赞叹。你们可还吃得惯?”

    “……”

    越兰亭轻笑出声,临衍头大如斗,实在懒得在这不必要的问题上纠缠。

    他又问道:“你这一堆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许砚之避而不答,道:“这不重要。后来青灯教被一锅端了,剩了些虾兵蟹将乘机反扑倒也不是怪事。然而这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里怎的混进了个妖怪,这可就令我……”

    而此故事的另外一半,许砚之没好意思讲。

    他那个早些年寡居,常年礼佛的婶婶除了是个信徒,还曾给王旭勇捐过钱。

    朝廷点了名地要将青灯教彻底抹干净,许家顾脸,也顾及性命,这事便被偷偷瞒了下去。而那脑子不太好的婶子也被许家圈养在深宅后院中,常人不得见。

    季瑶因缘际会之中扰了人家的清梦,那疯疯癫癫的寡妇竟也不恼,扯着季瑶絮絮叨叨了大半柱香。

    也就季瑶这样的姑娘能受得了她的胡话,她常年寡居,脾气古怪,这瑶姑娘椒兰一般的人,既不像高门大户的深闺小姐,又没有市井俗气,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许砚之一念至此更是好奇得心痒难耐。

    临衍见其避过不言,也不追问,只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宝物又是个怎么回事?”

    “这我怎晓得?”

    他收了折扇忙凑到临衍跟前,道:“不过你们若要去捉妖降魔,惩奸除恶,可否带我一个?本公子虽修为不如几位,但这一身健硕之身躯,虎豹一般的胆魄,必不会令你们失望。”

    临衍顿感头大如斗。

    许小公子的主意一贯让人匪夷所思,此事临衍回绝了一次又一次,而他总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找到时机厚着脸皮再提一次。

    许砚之的修为比越兰亭的厨艺还要惨绝人寰,若他出了个什么事,许家老太太怕会找一群人将天枢门生生踏平。

    “你怎的有如此想法?行走江湖一事,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你呆在家里……”

    越兰亭话没说完,自己也明白过来。

    小公子锦衣玉食,吃惯了山珍,渔樵耕读也别有一番滋味。也即吃多了撑的,救不了。

    她一念至此,又笑道:“也不是不行,你若拜入本座门下,我自带你见识山高水远,江湖险恶,如何?”

    临衍闻言,一口茶含在嘴里险些没喷出来。

    “你?”

    许砚之高挑着眉头一脸嫌弃,越兰亭嘿嘿笑了两声,又加了个码:“拜入本座门下,除法器符咒神兵剑谱之外,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本座也能给你捞过来——而且你还可以称他一句师公。”

    临衍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许砚之哈哈大笑,拍了拍临衍的肩以示慰问。

    他只觉此姑娘实在太有意思,一时乐不可支,断然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而倘若他将她的话当了一回事,他若知晓越兰亭所言非虚不出妄语,而自己正错失了一个与神界旧神交好的机会,必能捶胸顿足悔恨得吐血三生晕过去。

    这也是后话。

    临衍对这二人实在忍无可忍。

    门外一个仆役在客房边畏畏缩缩地站了好一会,他见里头的人聊得太欢没好意思进来,恰巧季瑶也敲了敲门,撞了他便将他一起领了进去。

    仆役带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