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31章 越兰亭·铁马冰河入梦来
    我后来开始相信,有些人确实能得以看得见生,看得见死。

    生死有别,人的一生不至于全然只有归去长河。

    那是我接到胡世安死讯的第三年,我从鬼蜮回到人间,听闻他已经死在了南疆。一世英名,一身清贵,却连尸骨都没得以好好安放。

    我于是便自请去寻他的尸骨,药先生说,我这叫自寻烦恼。

    三年过去,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我这去寻,寻的又是什么?

    我说,待我去看看才知道。

    我从宣州往西,途径宜州,再往南诏,此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提。

    我从没有告诉过药先生自己的身份,否则他又会问我,明明我早已得乘奔御风,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之术,却又为何浪费这大半年的时光?

    然而他恐怕不能明白,时光于我是断不会浪费的。更何况在这一路上,我还能得以听到他更多的故事。

    比如他一笔诗画双绝,即便朝中再不愿提及他的名字,秦楼楚馆,酒肆茶坊,被众人来来去去追捧传唱的依然是那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比如即便他同名满京都的歌女尚仪曾有过一段忘年之交,这一段交情在众闲谈之人的口中,除雅兴之外也存着几分探究的敬意。

    归根结底,我猜,还是因为那由当朝宰辅谢行推举的名声太过响亮,那以神童召试,又被赐同进士出身的荣耀太过赋予传奇色彩。

    后来他写下《怀虚词》的时候,有人曾言道,这般的惊世之才,或可同前朝大儒张静之相媲美。

    可惜再是惊世的才华,都是被困在笼中的孤鸟。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同我说,家乡的风物好,有稻香鱼米,渔樵耕读,比帝京的满目繁华要好。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想,帝京的凤阁龙楼才是好,凤阁龙楼连霄汉。那众人口中的仙都阆苑,本该是这样的。

    我同他初识的时候,正扮作尚仪的侍女,给她端果盘。他对尚仪的才学颇有几分敬重,见了我,便也不似他人那般对我颐指气使。

    我不慎将一壶茶倒在了他的衣角上,他一笑,说,“茶香满襟是雅事,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这世间谁又能伤的了我?

    我假惺惺地谢了他的恩典,抬起头,正撞上他探究的一双眼。

    这便是我要寻的眼睛了,那时我想,璀璨若星辰,如九重天上的浮光。

    他待我极好,给我绫罗,珠翠,诗书,取之不尽的时间与自由。

    我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的自在,虽然自九重天湮灭以后,天地便再没什么事情让我不自在。

    他是烨烨的日光,我站在他的身侧,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欢喜。

    那年寒食,京师四方因绿拜扫,遂设酒馔,携家眷游,他却在皇城中留了许到午夜。辅一出皇城,他没有回家,径直来寻了我。

    我笑他,你这般放肆,也不怕言官悠悠之口么?他拽着我喝了一夜的酒,期间凉风送爽,插在门口的柳枝亦被沾了些许清华之气。

    “是谁惹你不快?”

    我问,他不答。我又问,他还闷头喝酒,我问了许多次,他这才勉强笑道:“惹我不快之人,我又惹不得,惹不得,躲不开,你说我憋屈不憋屈?”

    他一边笑,又道:“人这一辈子,除了功名利禄,富贵权势,总该求些别的罢?不谈闻达于四海,青史留名之狂事,这一腔不合时宜的孤勇,总也该有个去处的罢?”

    我笑,问道:“你想去哪?”

    他不答我,只自顾自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此路多歧,此路多歧,说不得,说不得。”

    也便是在寒食之后,胡军压境,前朝皇室眼见仓州再也守不住,一群身着绫罗满脑肥肠的上位者甚至还未想出一个抵抗的计划便仓皇弃了皇城。

    国破山河在,于他而言,没了国,便也没了家。

    乃至后来我得知了他的死讯,即便过了很久,我听着他的名字,满心满腹也都是欢喜。

    欢喜与怅然,钦慕而钝痛,我忽然十分自责。

    早知他活着的时光这般短,为何我还要往鬼蜮去一趟?陪他走过二十年不就好了么?

    再后来,过了又大约三五年,我开始就他的死感觉到钻心腕骨的痛。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若早知他死讯,我是断不会陪他走这一段的。我怎么能忍心看着鬼差将他的魂火放到长河里去?

    长河里尽是冷冰冰的光与影,是天下,是众生。他怎能同那些魂火混在一起?

    在南诏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槐树下发呆的老人。

    我问他,你可有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

    我又问,你可有听过他的诗?他说不曾。我说,你可知道当朝宰辅是谁?他说,他只知道地里的青苗,田间收税的小吏,四时更替,播种与丰收。

    我闻此言心下一窒。我又问,那什么是四时,什么是时间?

    他说,四时就是四时,时间是天道。

    我觉得此人许是得道高人,竟说得这般有道理。

    “若你得百世之寿,你想做什么?”

    我曾这样问过胡世安。他想了一想,说:“看看这天下的海晏河清与青山秀水。”

    “你呢?”他反问我。

    “……乘奔御风,畅行四海,逍遥天地。”

    他闻言一笑,笑得我耳根子红。

    “不好么?”我不服气,反问道。

    也便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他名满天下,位高权重,却也是金鸟笼里的囚徒。

    “若是你明天便会死去,你会做什么?”

    私心里我想听到些不同的东西。谁料他的答案实在太没有新意,他说:“那便尽一份绵力,令天下太平,庇得百姓有衣,有食,有家,有地。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后来他被血衣案所牵连,发配南疆,百姓却依旧没有衣,食与土地。

    再后来,胡军一路在中原腹地长驱直入,百姓流离,他的诗稿被烧了干净,他的家乡被铁蹄踏碎,他的名字便也只剩下了四海志中的一句话。

    性刚简,自奉清廉,好燕饮。

    我也没能寻得他的尸骨。他的墓中是一副衣冠,针线密密缝,那是我为他求来的。

    我央药先生为他缝一套衣服,又将之亲手放进了他的墓中。

    我途径他的家乡,朝着他远在南诏的墓碑遥遥一拜,忽有些明白他所看到的生与死,君子明德与海晏河清。

    或许他当真能看破生与死。

    否则,为何当他明知此路多岐,而天子同太子皆主绥靖之策的时候,他却偏生憋了一口气,抬着他的象牙笏,往那大明宫前一跪,一跪便是一夜的深寒?

    再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个老人。

    我问他是否听过胡世安的名字,他说不曾。我问他,你可有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较往日更迟?

    他道,朝廷改了青苗税,他今年或许能存些粮,挺过这个冬天。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