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53章 清规
    越兰亭与临衍一同往村子里雇了个马车。

    他一回头,只见茅庐山水,桃花鳜鱼,那站在木桥上同他二人欠身告别之人,竟是凤绥。

    一路山重水复,往桐州方向北上,此路颠簸,自不必说。

    马蹄踏过桐州的青石版街道之时,正是夕阳西下,城墙斑驳之时。

    此时照说本应该商贩收摊,农者归家的时候,然而马车一路行来,除偶然撞见一对衙役巡街之外,桐州城里当真是冷冷清清,就连平日里挑着一担小麦饼的老伯也不见了踪影。

    越兰亭心下生疑,驾车绕过了许家正门。仆役见二人,忙道:“小公子不在,他去了城郊的明山寺佛塔。瑶姑娘倒是在府里,衍公子可要找她?”

    临衍闻言也是好奇,道:“你可知他这是去做什么?”

    仆役一听,连声道:“这我哪敢问。”

    临衍闻言更奇,一个箭步便往后院中去。天色将晚不晚,他寻遍后院未曾找见季瑶,一个不慎倒是碰见了在马厩之中切磋的肖连城和顾昭。

    肖连城辅一见他,“嗷”一嗓子嚎得老槐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起来。师兄二人久别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越兰亭远远看了一眼,自行退避,自顾自往前厅去。

    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应付他的同门。小寒山上的孤舟与遥月仿佛是一场缥缈的梦,而今她二人又回到了人间世里,少不得又要面对过多的质询。

    临衍小她不少,而她在仙门的名声算不得好,若言及后路,便是流氓如她也并未全然想清楚。

    越兰亭往前厅行不到片刻便见了顾昭。彼时顾昭正同许家的婢女一同踢毽子,小巧的鸡毛毽在他的脚踝上惹得一众少女频频喝彩。

    顾昭踢得起劲,一不留神,却将那轻巧的鸡毛毽子提到了屋檐上。

    “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圆脸的侍女见之咋舌,四顾寻求援手,顾昭朗笑了两声,道:“不慌,这点小事还难得倒我么?”

    言罢,他脚尖一提,飞身便往那屋檐上窜去。

    越兰亭在一边看得连连惊叹。倘若临衍有他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失了他的小师妹。

    她怀抱双臂啧啧长叹,顾昭回过头,见了她,也正十分诧异。

    他二人往小寒山去一走大半个月,若说这大半个月里肖卿长老未曾怒发冲冠那是假的。众长老如何列下临衍的罪,这罪过又如何被怀君拦了下来,此事门中小辈不知也不敢问。

    但肖卿的一腔怒意坦坦地发泄到了远在桐州的两个小辈弟子身上,他一日三问,每日纸鹤不断,便是一贯好脾气的顾昭也有些吃不消。

    “……姑娘,你带师兄回来了啊。”

    天枢门人素以为他们一派浩然正气的首座弟子被一个妖孽给拐了,众人对这妖孽多有微词。

    顾昭心知这一片微词,也不敢言明,不尴不尬朝越兰亭行了个礼,匆忙收了毽子转身就走。

    “你师兄在西厢房,你这是去往何处?”

    顾昭不尴不尬揉了揉鼻子,一时也没吱声。他要去姑娘房处还毽子,然而此事说出去毕竟不好听。

    他刚走两步,越兰亭嗤笑一声,道:“先别忙去。我也许久不曾玩这东西了,不如你陪我过过招?”

    ——姑娘你还会踢毽子?

    这个疑问未曾宣之于口,但越兰亭糟糕到令人发指的技术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行,再来。”

    顾昭虽未曾与此人深交,但门中小辈对这姑娘多有提及,是以他虽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撑着第一百零一份的耐心把那落入花坛里的毽子给捡回来。

    怎地看着人修为不低,踢个毽子竟如要了她的老命一般?

    顾昭的一成心思在脚尖上,另九成心思却在越兰亭的身上。此人既修为深厚又同怀君长老素有交情,算辈分来看她还是临衍的长辈。

    她同临衍的关系或许也并非门中弟子们揣测的那样不堪。

    一个不留神,鸡毛毽子飞过了他的头顶,顾昭忙飞身去抢,越兰亭倒吸一口气,却见那毽子仿佛长了眼睛一样,直越过了许家后院的墙头,凌空划出一个弧度后落到了院墙外头。

    越兰亭十分惭愧,也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她撩起袖子刚要翻墙去捡,却听墙的那头传来一声粗噶的骂声:“哪个小兔崽子不长眼的,砸到了老子的孙儿让你偿命!”

    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哭喊声与老者的数声辱骂此起彼伏。

    越兰亭撑着手臂僵在原地,想了想,怂兮兮又缩了回去。

    “丢了个毽子……不打紧吧?”

    顾昭一面十分鄙夷此人的恶行,一面也怂兮兮地不敢去捡。正当他二人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之时,那轻巧的鸡毛毽子再次略过了墙头,又被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扔了回来。

    小巧的鸡毛毽子落入花坛之中倒朝一边,二人的一腔玩兴也不复方才浓烈。

    越兰亭撩起袖子将那小东西捡了起来,顾昭左看右看,轻咳一声,道:“我们明日便会启程回岐山,到时候姑娘也务必保重。”

    他既如此说,那即摆明了人家不稀罕她一同跟着回去。

    越兰亭挑了挑眉,顾昭心下一惊,又忙道:“并非是我天枢门不好客,实在是四方成道会在即,门中现下忙乱,实在分不出人手招待姑娘。”

    她虽不需人家招待,但这般舔着脸跟去也实在太过难看。

    越兰亭点了点头,道:“这次往小寒山去实在是意外,否则你师兄早回去了。我也还有些事,回头你若见了怀君长老,劳烦替我告一声歉。”

    怀君若是知道她绕开了岐山恐怕能眉开眼笑好几十天。

    顾昭不明所以,好生将那鸡毛毽子揣好,刚直起身忽又道:“姑娘既认识怀君长老,想必也对我岐山知之甚多?我听闻姑娘师从北海,他日倘若得空,还请姑娘莫要嫌弃晚辈叨扰。”

    他刚一说完,越兰亭笑吟吟照着顾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古仙门最讲师承,这小子想来也是在天枢门混得甚是不如意,这便转头来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

    她点了点头,看破不说破,嬉笑了两声,自行告退。

    ***

    临衍还未觉察到越兰亭的离去便首先等来了肖连城。

    是夜,月明星稀,蝉声细碎,他在自己的房中还未来得及安放好行囊便听到了敲门声。

    肖连城心头有鬼,专程十分刻意地为他带了两个窝窝头。临衍愕然看着那两个窝窝头,心下燃起些许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肖连城磨磨唧唧了许久,开口道:“那姑娘今天晚些时候给你留了一封信,说她还有事,就先走了。师兄你一路下来也甚是奔波,倘若不出意外,我们明日启程,还恰能赶上北上的大船……”

    “她走了?!”

    临衍蹭一声站了起来,连声道:“她可有说去了何处?什么时候的事?可有说什么时候回……”

    他言及此,忽而裹了一丝钝痛与惊觉。若非他在四方石幻境之中重伤不愈,二人也断不至于往小寒山去纠缠如此之久。而今两人既回得桐州,自然也有许多世俗之事需要顾及。

    但话虽如此,小寒山上的一川星河与飘摇的芦苇实在太过安宁,波光粼粼的湖面与一手暖香仿佛已经扎根到了他的心里。

    临衍缓缓落座,自知失言,又不尴不尬地补充了一句:“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倘若我就这般离去,未免也太过不合适。”

    他的脸色一豆孤灯之下蓦然地有些白。肖连城打量了他片刻,看破不说破,佯装不觉,道:“反正她与长老认识,将来若是有缘,必能再见。师兄不必太过忧心。”

    而这一句“将来有缘”扎得他更是窒息一般钝痛。

    眼见临衍许久不言,两个窝窝头越放越冷也没人吃。肖连城放心不下,左思右想,终于道:“师兄,我多一句嘴,你姑且听之,不要生气。那姑娘虽说厉害是厉害,但她来路不明,莫名地又还同什么上古神魔之事有关,你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我辈楷模,这一段故人情谊,能过便让它过去吧。”

    临衍抬起头,愕然而又带些许惭愧地站起身。

    “夜长,起霜,师弟若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

    他这逃避得太过明显,肖连城看不下去,又道:“并非是我有意与她为难,顾昭应付她也实在不容易。我的意思是,师兄,你平日素来稳重,这男女之事虽说道法自然,但怎么着,各家端庄的仙子这么多。倘若你真的有此心思……”

    “顾昭应付她是什么意思?”临衍冷声道:“你一早就知道她要走?把她劝走是顾昭的主意?”

    肖连城自知说漏了嘴,忙耷拉着脑袋,既不敢应也不敢否认。

    临衍盯了他许久,长叹一声,道:“我们这样对人家也未免太过失礼,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明日叫上师妹,我们一早起身。先如此罢。”

    他眼看临衍下了逐客令,如蒙大赦,猫一样溜了出去。

    肖连城出去时忘了关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流月如水,一地清霜,像极了小寒山上的沙鸥与一川星河。临衍的右手微微握紧,一时连门也忘了关。

    他是天枢门首座弟子,承先掌门之大德,又是小辈弟子的楷模。他有岐山的温润,终年的雨与疏风。

    而那些尖锐的,太过艳烈的情感则太过不合时宜,太过有心无力,无法把控。他又想起了指尖的一片软。

    临衍并非第一次念起她的软。自桐州客栈一场难言的繁梦之后,她成了他梦里的常客。

    临衍早已过了十七八岁的燥热年纪,他自认明德,清明,恭顺,这些不合时宜的罪恶与血色罗裙的肮脏心思自然该掐灭则掐灭,断不能一并带到岐山去。

    他一面做此想,手心尖锐的痛感又更分明了些。

    临衍回过神,猛地合上门,长舒一口气,披星戴月,十足狼狈。他的掌心上已经沁了些许血,而比这鲜血更为不合时宜的还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离别。

    将来若是有缘,那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倘若他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就此一路追随她而去,他的枷锁一样的困惑又会否能得以解脱?

    妖族的血在他的血管之中奔流,掐住了他的乘奔御风与片刻的自在。

    临衍摇了摇头,背靠门板,怔然站了一夜。

    君子合该明德,清明,断不能因为一些子虚乌有之事而破了戒律。

    ***

    也正在临衍一夜未眠之时,西厢房中的季瑶也正一个人靠在后花园的假山上发呆。

    更早一些的时候,她往后院同那疯疯癫癫的婶子处辞行,这一去未曾见着她人,倒好巧不巧撞见了常跟在二叔身边的方管家。

    老人家上了年纪,虽耳聪目明,腿脚多少有些受寒。

    他见了季瑶,忙招了招手,一欠身,道:“姑娘,二爷托我给您带句话。二爷说,小公子成天念着闯荡江湖、修仙问道之事,书也不念,家里生意也不顾,这样下去可实在令人心急。姑娘是她的朋友,若有机会,且务必帮忙劝一劝。”

    这一个“朋友”的身份激得她好受了些,细想来却又酝起一番更为激烈的百转千回。

    “这,我又怎的劝得动?”

    她初见他的时候,他凤凰一般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而她是灶台边哭鼻子的花猫。

    等她好容易脱下了小时候那身脏兮兮的衣裙,却不知再一见,自己又躲在了厨房里哭,哭花了脸,也哭得他手足无措。当真没用。

    方管家的眼甚是锐利,他看季瑶神色古怪,也猜了七八分。

    “姑娘且一试吧。小公子不听家里人的话,或许江湖朋友的话他倒能听进去些。”

    也便如此,一场事关桐州春雨的繁梦也走到了终点。季瑶倒并不十分痛彻心扉,盖因她早已经知道,许砚之神采奕奕,众星捧月,同她实在太不相同。

    但桐州之地事关她的故乡情,这一片情谊虽因她漂泊的身世未免有些支离破碎,但故乡之所以是故乡,总是因着它能安放她的质询。

    而此时一别,她又将回到岐山上去,这一片质询终究只能用一句“君子德行”草草回应。

    季瑶一念至此,心下怅然,推开窗,却见窗下一个抱着一束荷花的小丫头正怯生生往她的院子里钻。

    季瑶识得这丫头,张口便问:“敢问小公子回来了么?”

    那侍女抬起头,一见是她,大喜过望。

    “前头二爷正着急呢,这事老太太还不知道,我们也没人敢说。小公子今天下午的时候说是往明山寺见一个朋友,谁知到了这个点还是没个信。姑娘若是行行好,快些帮我们找找吧。这大晚上的,小公子到底干什么去了呀?”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