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山河入琼杯 > 第54章 白塔
    那侍女此言差矣。许砚之下午时往城里会一个朋友不假,然他走到半路,听闻此友人早已回了家,而一个身着重甲的皇家亲拦了他的路。

    那人说,明山寺里有人想同他一叙,那人腰上挂着九龙白玉佩,恰好同他同龄。

    他于是便饿着肚子在明山寺的讲经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桐州地处平原,城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当许砚之往明山寺去的时候,春耕陆陆续续已经开始,农者插秧的背影亦被渡上了一层薄红。

    明山寺佛塔的历史甚长,有人甚至将其追溯到了南朝晚期。此实心覆钵式塔,圆底,圆钵,十三层相天,华盖上坠着金流苏,据传里头曾供奉过南朝高僧仲灵的舍利子。

    后来胡军南下,一场战乱将桐州百里外的麦田都烧成了灰,那舍利子也自然不翼而飞。

    现在这塔中空无一物,依白塔而建的明山寺是个小寺。桐州百姓礼佛都喜欢往北走,一来二去,明山寺的香火冷清,一座孤零零的空腹白塔倒显得分外萧索。

    寺中殿门大开,西侧讲经堂大门紧锁,门口还站了两个带刀侍卫。

    实则明山寺里前前后后一共站了十二个侍卫,有人在明处,有人在暗处,众人都死盯着那扇紧锁的门,连寺里住持都只得乖乖站在门外面默念阿弥陀佛。

    讲经堂的龙涎香燃得正旺。许砚之在冰冷的地砖上跪得腿脚发软,饿得头晕脑胀。

    长长的帷幔将巨大的菩萨象遮了,金刚怒目,愈显狰狞。

    他方才一来便被人差到此处候着,这里没有桌没有凳,只有两个脏兮兮的蒲团。他往那蒲团上一跪,便又有亲卫关了讲经堂的门。

    门里甚黑,燃着香,他来时眼尖,恰瞥见了侍卫右手侧的刀。并州货,削铁如泥,十分贵重。能在这小小桐州城带着这把长刀来去无忌之人一只手数不出几个。

    这人来自京师。

    桐州城里只有一个人来自京师还没来得及走。许砚之一念至此,便是再饿再累也实在没胆子站起来。

    天边曙色渐开的时候,讲经堂的门外来了两个人。

    一人垂手而立,身着长长的斗篷,斗篷遮了他的半边脸,露出的那半边脸高鼻深目,看着不似中原人。另一人轻摇折扇,双眼皮,浓眉大眼,一身明黄,腰间还挂了个九龙云纹佩。

    这人便是京师滞留在桐州的皇亲国戚,庆王赵桓。

    “殿下可是饿了?”

    住持大着胆问了一声,摇扇之人亲厚一笑,道:“早闻此地素斋有名,劳烦大师。”

    此人便是庆王赵桓,那个被洛云川曾预言过的、“其魂魄已然归了长河”的赵桓。

    “殿下请。”

    住持暗自捏了一把汗。赵桓走了两步,脚步一顿,道:“许小公子若是饿了,就把他叫过来一起吃罢。一大早上不吃东西人容易发晕。”

    许砚之确实饿,饿得四肢发麻,脑袋发晕。待庆王在食堂里喝了三盏茶之后,亲卫才掐着点将险些饿晕了的许砚之驾到了赵桓的跟前。

    斋菜恰好端了上来,一桌饭香,白米如霜,小油菜嫩得能滴出水。许砚之暗瞥了一眼一桌饭,又瞥了一眼笑得亲厚敦实的赵桓,忽地又不饿了。

    “草民见过殿下。”

    他这一跪跪得十分板正,赵桓见之好笑,忙假意摆了摆手,道:“别客气,本王找你来是想听你讲一讲这桐州的风土人情。”

    满面春风的王孙扒了一口饭,夹了一口菜,吃相甚是随和,观之不像皇家之人。

    许砚之挺直腰咽了口口水,心道,被四个玄甲亲卫盯着吃饭还能吃这般香,你们皇室之人果然非寻常人能比。

    赵桓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道:“你还没吃东西吧?来,一起。”

    言罢又忙对亲卫道:“赐座,赐座。”

    真敢同你一起那便见了鬼。

    许砚之僵着身子站起身,摆手道了声谢,往赵桓跟前小心翼翼一坐,屁股只占了寸许板凳:“草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只懂斗鸡走狗,其余的什么也不懂。”

    食堂的窗子没有关紧,泄了一缕凉风。许砚之低着头,好奇一撇,见了一双明黄色厚底靴。

    龙涎香的雾气也被此风吹得摇了摇,复又聚成细细的一缕,桌案后头的人耐心甚好,笑而不语,自顾自吃饭。

    赵桓吃到一半,忽地低声道:“听闻前几日有神鸟降世,四海宁靖,此事你可有听说?”

    许砚之盯着那明黄色厚底靴上的水纹恍然大悟。这庆王哪是来打听桐州的风土人情,分明是记挂他许家房顶上那只盘旋了三天的金凤凰。

    他腿一软,头一磕,忙道:“殿下大德,神鸟来朝,此乃虎啸龙吟之象,吾等草民见之,无不颤栗而感仰天威。”

    也无怪乎许砚之脊背发冷。毕竟堂堂庆王从牛头沟的泥土中被人刨了出来、面黄肌瘦一身萧条赶到桐州的时候也正是那凤凰北归之日。

    凤族的神鸟吃饱喝足翩然而去,留了一地的谣言。

    有人说“庆王大难不死,这神鸟功不可没”,也有不怕死的龟孙言,许家正厅里的那根梧桐木,真要细究起来,竟同当朝太傅有些渊源。

    而至于这凤凰是谁召来的,所来又为了何事,此件内情,也就只有他与天枢门的人说得清楚。

    一念至此,许砚之更觉惶恐。

    早知这凤凰一来竟惹来了这样一个大麻烦,自己当初被樊大人抓去痛打一顿还要好些。

    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开,他心头郁郁,郁郁而又饿。

    许砚之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低声道:“殿下驾临桐州的时候,那神鸟已在城墙上逗留了三日,此间仙音缭绕,百鸟俯首,这等气派,草民远远一看,竟羞愧得无地自容。今日一见了殿下,这才晓得,那凤凰算个什么玩意。殿下这才真是贵气逼人,令草民心悦诚服。”

    他这一通马屁张口就来,赵桓听得好笑。自己现下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青菜咽着白饭,有个屁的皇家威严?

    他虽心知肚明,然而马屁毕竟让人舒坦,赵桓吃饱喝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问道:“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好事,好事。你可知本王是如何处置的秦勤?”

    许砚之一抖,道:“草民不知。”

    ——秦大人有勋爵在身,我一个没有功名的江湖小屁孩,你问我?

    赵桓似笑非笑,又道:“那你可知本王如何处置的樊仲勋?”

    今年的倒春寒气倒是较往日更冷。许砚之冷得抖了抖,道:“草民不知。”

    “秦勤率府衙救驾有功,当赏;樊仲勋指挥救驾,临危不乱,当赏。”

    赵桓喝了口茶,摇着折扇,悠悠道:“蒋大人就比较不同些。那日本王那请功的折子还没写完,便有天枢门弟子冒死求谏,道此人鱼肉乡里,横行霸道,结党营私,实在有违天子圣恩。本王这寻思着此事可不能不了了之呀,毕竟他蒋弘文的正房夫人可是你许家大房的表亲。是以本王左思右想,左右为难。”

    他轻敲着桌面,这一下一下,敲得许砚之心跳如擂,汗流浃背。

    “砚之,你说,这当怎么办才好?”

    许砚之张了张口,索然无味地咽了口口水。

    皇亲问话自然不能不答又不能全答,但无论他怎么答,庆王既能掐准了时辰让他饿一个晚上,必然也能信手捏死他的一番舌灿莲花。

    “草民不知道。”

    赵桓敲够了桌面站起身,淡淡又将他打量了一番,道:“这桐州的春日甚是漂亮,本王一来,险些流连忘返,连回京之事也颇有些索然无味。”

    他随手取过一张亲卫递来的帕子,胡乱擦了擦嘴,站起身。

    一众亲卫也随他一道站了起来。

    “许家平乱有功,该赏,该重赏。”他道。

    许砚之听了这话,既是如蒙大赦,又仿佛刚被人打了一闷棍,闷闷地尽是精疲力竭。

    待到日头落得差不多升起来的时候,饭堂里已然空无一人。

    许砚之揉着算账了的腿站起身,正是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他杵着桌子缓了许久,却见饭堂里又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量极高,身穿黑色斗篷,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形若鬼魅。

    许砚之打量了他片刻,一动不动,这人朝他行了个礼,一言不发。

    许砚之这才想起来,这便是那日将赵桓从牛头沟里挖出来的功勋之臣,看着颇有气度,实则是个哑巴。

    他觉这哑巴甚是可怜,摊上了庆王这个喜怒无常的更是可怜,刚欠身同他打了个招呼,脚底抹油正待溜之大吉,谁知哑先生倒不准备让他走。

    他同许砚之欠身行了个礼,走上前,伸出手心。

    许砚之捂着手板退了一步,哑先生摇了摇头,又伸出手。

    此人莫不是要为我卜一卦?

    许砚之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将手放在他的手掌心上。那哑先生也不说话,径自在他手上写了个“衍”字。

    ***

    也正在约莫同一时刻,庆王赵桓刚离了饭堂往后山去的时候,恰见后山的梨花盛开,纷扬如雪,天地一片皓白。

    春风还没绿遍江南,梨花便已经怯生生地开了半片山谷。

    雪一般的白华缀满了山间小路,皓白之色连绵起伏,仿佛由山间枯木到此堆琼砌玉的白色也不过神女的一口仙气。

    赵桓走出了明山寺,见此情形也不由得驻足。他于是遣散了侍卫,一边吹着山风,一面回味此一番敲打,一路往后山走去。

    他对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实在满意。

    朝中三皇子与□□斗得不可开交,朝中众人不敢轻易站队,也不干不站队,而他一个不受宠的藩王,抱上哪颗大树都不甚好。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手上除了有一只金凤凰,还有“天师”——“天师”乃朝中专司占天象,卜国运的一群人,他们同众仙家一衣带水,现“天师”的那个魁首,据说还同天枢门有些渊源。

    天师不沾党争,但天师必然要对此凤凰降世之象给出一个解释。

    而这解释之中,无论他再如何谦逊,也必脱不开自己大难不死的一段——三皇子占军权,太子占正统,而他……赵桓看着漫天白华,笑得甚是亲和。

    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

    谁知当他正满心怡然往后山去的时候,恰撞见了一身黑衣的越兰亭。

    彼时她正捡了只雏鸟,准备将其放回鸟窝里。

    她一身黑衣,头发以一支金簪松松挽着,发丝与衣袂翩然翻飞之际,恰有一朵百花落了地。越兰亭身量不高,那鸟窝搭得太远,她便只得踮起脚,撩起裙摆,伸出手往那花枝上攀。

    一阵风的功夫,她的广袖落了下来,露了大半截细白滑腻的胳膊。

    青丝如墨,皓腕凝霜,赵桓远远地看着,笑意更深。

    “姑娘……可是迷了路?”

    赵桓走上前,接过越兰亭手中的鸟,手指若有若无抚了一把她的手腕。越兰亭猛转过身,他的呼吸凑在她的头顶上,他的眼神实在令人头皮发麻。她紧贴着树干绷直着身子哈哈干笑:“公子可是帮了我好大的忙。”

    赵桓看她一脸如见了鬼的慌乱,越发觉得有趣:“是么?怎么谢我?”

    越兰亭眨了眨眼。

    赵桓单手支在越兰亭头顶,盯着她似笑非笑。越兰亭干笑着低下头,这一低头的功夫,她恰看到了他腰间的九龙云纹玉佩,他镶了翡翠珠的腰带,和他那以金线绣着云纹的衣领。

    好家伙,还是京城里来的。

    “我姓盛,单名一个桓字。敢问姑娘芳名?”

    “……无名无姓。”

    越兰亭别过脸,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了推。赵桓笑得甚是亲和,甚是憨厚,他甚至不由分说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真的?”

    他的声音温柔,但这一片深沉的眸光却实在太具侵略意味——也太过欠打。

    越兰亭许久没有被人调戏过,从来只有她轻薄别人,还没有狂徒胆敢来轻薄她。

    越兰亭背靠在树干上懒洋洋道:“你想做什么?”

    洋洋自得的王孙眼看她不躲不闪,不羞不恼,得寸进尺地扣住了她的下巴。

    “我要做什么,你说呢?”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