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沙腦子嗡嗡作響，只覺得全身上下的細胞被名為憤怒的因子緩速吞食。他沒再用言語試圖喚醒沉迷在美夢中的愚蠢人們，將目光放在那個質疑他的少年身上。
少年依舊保持著困惑的表情，臉上沒有笑意，可卡沙就是認為這人正在嘲笑他。這個一看就知道過得十分幸福快樂的孩子，分明什麼都不懂，只是仗著自己有力量，就隨意評斷他人的信念，可恨到令他覺得可笑。
他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自少年脖子上的指環中源源不絕地散發出來。想必那少年就是因著持有那股力量，而狂妄自大吧。
卡沙眼裡併發冰冷的怒意，直直瞪視那對黝黑的瞳孔，低聲道：「像你這種人怎麼可能會理解？理解無能之人在泥潭中苦苦掙扎的絕望？也就只有你這樣的小孩，才會滿嘴空談不該存在的希望與夢想！」
——不，我沒說啊。
弓茨很想反駁，不過他把這句話嚥了下去，畢竟現在顯然不是吐槽的好時機。
「明明什麼都不懂，就沒有資格評斷我們的信念。」卡沙見少年沉默不語，以為是被說中了痛處，心裡更加不以為然。
聽到對方的話，弓茨其實很想笑。什麼都不懂的應該那邊吧？分明一點都不了解他，看他年紀小，就真把他當成嬌生慣養的小公主了嗎？
沒有於卡沙對他的出身胡亂猜測得出的結論作出任何回應，弓茨只是針對瑪古納的教義提出疑點：「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的理論不合理啊。」
斗蓬底下腥紅的眼眸不斷傳出惡意，弓茨沒理會卡沙的不高興，只是繼續道：「這個世界的居民要依靠夢之力來存活，所以一旦夢被吃掉了就會有生命危險——可是，由你自己拋棄了夢，難道，對性命一點影響都沒有嗎？」
「住口！」在少年接著說下去前，卡沙立即阻止他。這個少年說的正不正確是其次，但圍觀的群眾肯定或多或少會受到對方的煽動，到時候，會來尋求他庇護的愚民就會減少了……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被我說中了？」沒想到對方反應會這麼大，弓茨打算再加把勁，要是組織的頭倒下，距離組織潰散還會久嗎？
「早已拋棄夢的你，該不會不久於人世了吧？」其實用這種扭曲的說法，弓茨也不太好受。不過要是能因此拯救更多深陷泥沼的人，他很樂意用這個方法把他們打醒。
「才沒那種事——！」卡沙怒吼著，向前兩步，似是要暴起傷人。安維立刻拔劍，不過對方只是踉蹌了幾步就停在原地。
「不可能的……你給我閉嘴，閉嘴閉嘴閉嘴……！」卡沙的神色變得不太正常，兜帽下的臉色蒼白如紙，咬牙切齒到整張臉幾乎皺在一起，顯得極其病態。
與此同時，在卡沙的叫囂中出現了食夢魔，朝眾人撲了上來，儼然就像呼應著卡沙的話。
「快攔住他！」弓茨當即命令道，「不管誰都行，快！」本以為會有熱心的路人上前阻止卡沙離開，然而食夢魔已經對他們造成太大的恐懼，導致所有人都怕得動彈不得；王子們也忙著跟食夢魔纏鬥在一起，竟是不小心讓卡沙趁亂逃了。
「嘁！」弓茨不滿地啐了一口，只好先將心神放在眼前的怪物身上。
「真礙事。」
不祥的影子應聲而碎。
※※※※※
「瑪古納，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戰鬥結束後，安維向梅迪確認道。
「對，但是在我印象中，應該是一個正規組織。」梅迪陷入了沉思，然後搖頭，「不過現在行事與美學相悖，我是不會認同它的。」
「所以你要留下來調查他們嗎？」路克看向安維，畢竟人家已經擺明了沖著這個國家來，安維作為王子，照理說不會放著不管。
「我要再考慮一陣子。」意外地，安維並沒有第一時間決定。
「安維王子，是有什麼考量嗎？」納比抬頭，澄澈的眼眸清楚地映出紅髮青年沉思的模樣。
「嗯，」安維眉頭緊蹙，「如果只是食夢魔的問題還好說，我有自信保衛好自己的國家，可是如果是瑪古納的那群人……」
「確實，被洗腦的民眾，就算打一頓也沒法讓他們聽話。」弓茨正色道。
「別對我的人民出手。」安維不滿道，他現在沒心情聽他開玩笑。
「抱歉，」弓茨立即道歉，這次好好思考後，認真提議道：「辦個學校如何？」
「什麼？」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嗎？安維不太明白，原以為少年又在瞎說，但看對方的神色似乎是另有想法。
「安維，你們國家讀書的情況怎麼樣？」弓茨問。
「……就學率不太高，因為大多數人都是以農業為生，或是成為騎士為主。」說到自己國家的短處，安維的興致不大高昂，但事關弓茨思考的方案，還是有問必答。
「這樣啊。」弓茨點頭，而一旁靜靜聽著的路克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從這個方向下手嗎？」他大概懂少年的思路了。
安維聽得一頭霧水，路克於是替弓茨答道：「他想從最根本的地方開始改善，這麼一來，即使再多幾個瑪古納都不會受到影響了。」
「會聽信那種狗屁不通的教義，很可能就是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弓茨接著道，解釋他想這麼做的原因。
「想栽培人民的這項能力，最簡單的就是讓他們上學。」
安維搖頭否決，「我國本來就有設置學校，你說的並沒有用。」
「我說的不是一般學校，而是小型的，關於邏輯思辯的課程。」弓茨盡量將構想完整地表達出來，「廣設這方面的相關課程，培養民眾明辨的能力，然後盡量不要收費。讓低收入戶──特別是低收入戶，有機會上這些免費課程，不要那麼容易受到外來資訊的影響。」
「你不能直接告訴他們，他們是錯的。人都有自尊心，不會因為你是王子就聽你的，尤其是關於信仰的問題。你得讓他們自己去思考，這件事就會變得格外簡單；一旦深入去想，就很容易發現瑪格納教義的漏洞和矛盾。」他想的是長期抗爭，畢竟思想這種東西沒辦法被輕易改變，只能一點一點來。
弓茨一口氣說完，覺得有些口乾舌燥。
說真的，今天是他人生中，動最多腦子的時刻了。
「殿下……」納比欲言又止。
「嗯？」少年懶洋洋地瞥了眼執事。
「是瑪古納才對。」
「喔，都一樣啦。」
聽著弓茨的話，安維陷入思考。
弓茨也不催他，讓他慢慢想。要是這方法不可行……反正總會有其他辦法的。
「你說的有道理，我會向父王諫言。」良久，安維抬頭道，結果發現他們的注意力早就移開了。
「沒想到弓茨想得如此深遠啊。」梅迪向少年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是剛好對這個有所研究嗎？」
「沒啦。」弓茨連忙擺擺手，不敢當，「其實我連學都沒上過。」
「那你不簡單呢。」梅迪有些訝異。
弓茨搖頭，「是我師父教我的，他常常教我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會隨時抽考。」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師傅啊。」梅迪笑笑，在腦中描繪出對弓茨師傅的想像圖。
弓茨嗯了聲，沒打算說太多。
「喂、」安維朝少年喊了一聲，「該走了，我們趕緊回王城，我想速戰速決。」一想到現在還有無數人被那些傢伙誆騙，他就覺得十分憤怒。
弓茨很想說，不是一開始上學，你的人民就會立刻脫離苦海。不過他沒開口，只是跟在滿臉慍怒的王子身後，策馬奔騰。
這次再見國王，弓茨一改先前全程放空的狀態，好好地提起精神面對安維的父親。畢竟這件事是由他提出，國王也想了解他的具體想法。
本以為要耗費一番口舌才能說服國王，沒想到國王只聽了大概就點頭了。
「這麼……草率真的行嗎？」弓茨忍不住道。
國王並未對少年的無禮動怒，認真答道：「其實我也隱隱注意到你們說的情況了，正愁著要如何解決。你說的方法雖然耗時長，也無法確定結果；比起告訴人民該怎麼做，讓他們自己去思考，我認為這是值得嘗試的。就算最後效果不大，成立那些學校也沒什麼壞處──學習新知識的效益總會在某處體現的。」
安維點頭，「既然父王同意了，我也會盡全力推動這項計畫──」
「不，你不會。」國王打斷王子的話，神態柔和卻又不容拒絕，「你要負責和在場的諸位一起，去尋找食夢魔的源頭。」
弓茨先前就提過了，他們會想辦法解決食夢魔的根源，只是沒想到安維的父親是這麼想的。
顯然安維本人也不知道。
「什、為什麼？」安維反應極大，握緊了拳頭，全然無法理解父王的決定，「那我們國家境內的食夢魔怎麼辦？我不能在國家紊亂的時候離開，尤其是現在！」
「你這是看不起年邁的父親？」國王佯裝不悅道。
「不……」安維聲音放緩，冷靜了下來。
「你忘了我們是什麼國家了嗎？」國王笑道。
「是…騎士之國。」安維緩慢而堅定地回答，他知道父王的意思了。
國王點頭，隨即命人將兩扇門推開。下個瞬間，中庭傳來宏亮英勇的喊聲。
「艾爾斯托利亞騎士團、列隊！」
幾人在國王的示意下聚集到偌大的陽台上，外頭的景色一覽無遺──城堡的騎士們，正排列整齊地高舉著劍。長劍出鞘，劍身在炙熱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輝，刺得安維眼眶微熱。
「安維王子，這個國家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騎士團長抬頭望向王子所在之處，眼裡閃爍著堅毅的光芒，「前些日子雖然被擊敗了，但是賭上艾爾斯托利亞騎士團知名，同樣的事絕不允許再發生第二次！」
「你們！」受到底下騎士們澎湃的士氣影響，安維被點燃了鬥志，緊緊抓住欄杆邊緣，幾乎將上半身都探了出去。
「安維。」國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安維連忙回頭。
「對於富有騎士精神的你，我感到十分驕傲。」國王肯定的話語撫平了安維躁動的心，「但是你要知道，這個國家，並不只有你在守護。」
「國家的事情儘管交給我們。這裡的騎士都是萬中選一，強勁而值得信任的；我們可是騎士之國！」年紀稍長，卻全然沒有一絲老態的安維父親驕傲地挺起胸膛，「只有解決食夢魔的源頭，才能真正保護艾爾斯托利亞，以及更多正在為此所苦的國家。」
「去吧！」國王的聲音不容質疑，具有讓人信服的力量。他將重責大任委以自豪的兒子，並由衷相信著，青年一定能夠做到。
「去拯救……整個世界吧！」
安維的信念被撼動，他的視野不再只是故鄉，而是整個被食夢魔威脅著的世界。他安靜地單膝跪地，右手壓在胸前，隱隱顫抖著。
「艾爾斯托利亞王國第一王子●安維，就此告別…國王陛下。」
他接著起身，視線投向騎士團，用盡力氣大吼：「這個國家，就拜託你們了！」
「是！」一排排的騎士激動地喊道，不知是由誰起了頭，紛紛重申騎士的誓言，響徹雲霄的吼聲呼應著王子對他們的信任，所有人的血都沸騰了起來。
「艾爾斯托利亞，就拜託你們了。」第一王子低聲道，似是在對底下的騎士們，又像是在對自己道。
紅髮的青年撫上身側的劍柄，緊緊握住又鬆開。
──他的劍，要守護的，已經不僅僅是自己的國家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