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潭中久了，身上就免不了要沾上污泥。人都有一颗向往着自己是好人的心，但际遇总让自己有了足够的借口，来违反当初对自己的决定。
自己的外甥刘志强已经好久没见了，除了每月短信提示的自动扣款，几乎都没任何联系。
于修并不是天生冷漠的人，但他的热情在方平生的逝去就消散怡尽了，那是他永远不想回忆的， 但也是唯一能回忆的事，纠结而痛苦，拼命找着理由生存，却是存在想死的心。
卧底是危险性很高的一个职业，没有保险，为人低调，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于修对此是不惧怕的，最坏的一个结果不过就是去陪伴方平生，希望那小子能走慢点，见到自己这么一副苍老模样还能记得。但自己也不能死得毫无价值，必须做出点成绩来，要不就没脸见方平生了。
一宗大生意的交易地点的泄露导致自己被唐帮起了疑心。千钧万发之际，自己那个平常看起来憨憨的、说话没什么遮拦的助手站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表示是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跪在刑事堂长老面前磕破了脑袋。
过错是需要人来承担的，于是，那个样貌平凡、笑起来像村头二傻子的年轻人在这场风暴中牺牲了。
行刑前，于修握住了他的手，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脸上惊惧交加，年轻的脸满是没消散的稚气，人都是怕死的，卧底也不例外，只有当初灌输给他的理念理想强行支撑到他最后一刻。
看着年轻助手眼中光芒的逐渐消散，于修知道，他背负的责任不仅仅是当初对方平生的承诺了，还有主动为他牺牲、为他扫除道路障碍的人。
在泥潭中，自己已经是满身污秽的人了。
为了取信唐帮，于修把自己唯一的外甥都拉了进来。
刘志强的变化出乎于修的意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一干净少年，青翠如向阳生长的小树，散发着勃勃生机，在那么一瞬间，于修是不忍心的，但在生死与任务成败面前，似乎一切都是微不足道。
前期对少年的训练是残酷而速成的，没想到，看起来柔柔软软的，能轻易激起别人保护欲的少年居然毫无怨言，还跟上了进度。
如果要形容的话，自己的外甥就像一轮月亮，没有太阳的热度，柔和的光亮却温暖人心。明明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却散发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暖意。
就连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渗透了进来才觉察，觉察了也不想出去。
和少年的共同生活，参照同事的一句话就是“越来越像一个人了，而不是一台精密的仪器”。
黑帮的黑暗面是如此的血腥和不近人情，于修故意让少年一再经历，也许自己内心也是存有了污秽的念头的，要是，要是少年也陷入了泥潭，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风轻明月？
那是隐秘的，无法宣出口的的念头，自己在泥潭中久了，就存了自己都没法觉察的恶意，那少年美好得让人想独占，如果他也沾上了污泥，是不是就能和满是污秽的自己长久地生活在一起？
少年的成长速度很快，手术台上不像多了一个助手，反倒像是多了一个战友，在孤独的行走中，形成了一抹不可缺少的光亮。
美好的人总是能吸引人的靠近，尤其是在黑帮内，混着黑暗向往光明是人的基本心理需求，无形中，少年散发的温暖气息吸引了无数的人，那些人有点小伤甚至什么事都没有，就往医务室里凑，那是很少见到的盛景，以前，帮内的人都是对医务室能躲就躲的，自己能包扎的小伤绝不会来。
现在却把医务室当成了风水宝地，团团围着少年身边转。很多人暗自嘀咕，尽管少年不能说话，但被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就是让人神清气爽。
后来，还是自己受不了的，暗中给帮内人员下了规矩，没伤不能逗留医务室，违反规矩自己就亲自“治疗”。人流量才恢复成正常水平。
老板曹永嘉收藏了一个情人在主楼，那也不是事儿，在黑帮内蓄养情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帮内甚至有攀比的风气，人的劣根性在黑帮内野蛮生长。
那少年叫江笙，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地如同一只小兔子。于修没有多加留意，毕竟自己老板换情人的速度也是有目共睹的，一时新鲜，很快也就过去了。
但没想到，柔弱的如同兔子的人却有能力从监控严密的主楼中逃了出去，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这样的人，于修都不忍心看他再沦落为曹永嘉的宠物了。
于修在曹永嘉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兴致盎然，那是捕猎的兴奋，与情爱无关，很久之前，于修就隐约猜到曹永嘉是有心结的。
泥潭中的人自顾不暇，于修也没想过要帮忙，都是命，他心想，谁让他这么不走运了呢。他翻动着手中的笔，一下又一下地点着面前的纸张，直到笔不受控地被甩了出去。
后来，刘志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一瞬间，充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释然，对于少年，自己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与血缘无关，像极了当年自己对方平生的信任。
怎么可能，方平生可是当年军校毕业生第一名，而少年，充其量是自己拉过来的挡板，怎么能有可比性呢。于修四十年来的经历也没法劝服自己，现在的自己犹如讲求感觉的青少年，轻而易举地就信任一个人了。这是久违的、令人怀念的感觉，充满了活力与不定性。
情感先于理智去信任少年，而少年也没有让他失望，出其不意的计划反倒比传统的更容易成功。
少年带来的光芒越来越炽热，带起了无数的斗志，那是罕见的，凭一人的坚持，筑起了肉眼可见的改变，让于修觉得，这个世界是值得无数的“方平生”用生命来捍卫的。
被救的江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人，再次回归，身上居然怡绕着一股淡淡的杀气？那是暗藏在心底，将要触地而发的力量，于修在一些建立了无数“功勋”的黑帮人士身上感受过。
在多方因素下，权利格局得到了洗牌，曹永嘉牺牲大杀伤武器的一部分管辖权来换取政府的帮助与后续洗白，唐帮也不再凌驾于政府之上了。
权利是诱人的，尤其是对于一直受压迫的人，江笙毫无意外地黑化了，就连帮中地位超然的陈淇都着了他的道。
陈淇身为“钥匙”，注定了永远无法逃脱黑帮的监控，江笙的步步紧逼让他意识到他将要成为这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有一次闲聊时陈淇说过，要是知道明天就要死，他会选择和爱的人一起度过最后的时间。于是他选择了去滑雪，选择了和心仪的人在一起，于修接到少年的电话说要出去时，也说不出阻止的话来了。
但后来每当于修想起这个决定，都觉得万分痛苦，要是当时阻止了，少年会不会就还活着？
少年是被陈扬舟开枪打死的，那是让人冷彻至骨头的疼痛，一如当年自己身后的方平生传来的爆炸声，久远，脑袋炸裂般的麻木。
尸体很快被打捞了起来，少年面容平静，似乎只是睡着了，江笙像木偶那样紧紧地搂着，谁拉扯都没法挪动，他的脸上似喜似悲，嘴中喃喃自语：“死了也好，再也没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旁边的人都像看怪物那样看着他，但在一瞬间，于修却对他有了点理解，似乎，那是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
少年的追悼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人参加，本来表面和谐、暗地里甩眼刀的唐帮与警察部众人，在这一天奇异般地安静，没人追究少年的真实身份，似乎都觉得不重要了。
因为政府给予的漂白机会，曹永嘉成功华丽转变成一名有着正规手续、合法业务的公司老板，资产日益增长。
而唐帮，也在这个过程中进行内部改革，成为了享誉全球的安保公司。对于其它的小帮派，也有了震慑作用。
当年被所有人忌惮的大杀伤武器核弹常年处于闲置状态，因钥匙权限的遗失，双方都没有完整的开启权限，政府也只是安排了人在附近镇守。
于修翻开陈扬舟在精神病院的病历，上面赫然写着妄想症、狂躁症，负责人是江笙。
微微叹了口气，当年陈扬舟的父亲多方周旋，将儿子陈扬舟的死刑改为精神病□□治疗，以为这是自己手眼通天，留下儿子的性命就是对儿子的好，却丝毫不去想，为什么改判得如此容易？
当年，是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瘦弱的陈扬舟在禁闭室中没有了人样，嘴中喃喃自语，像是与空气中的人对话，也许，遇上了江笙就是他一辈子不幸的开端吧？放不开，剪不断，任由心魔滋长，终究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江笙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二十多岁的面容却完全没有了稚气，似乎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只是按部就班地生活。
该活的不该活的，都在平淡的生活中磨掉了棱角，于修来到墓园，站在其中一座墓碑前，摆上新鲜的白菊：“陈淇，有他当你邻居，算是满足了你的心愿了吧？我可是为你争取了好久呢。”
旁边的墓碑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少年稚气的面容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于修抚摸着上面的照片，充满了怀念，他笑笑道：“舅舅这辈子没有对你好，但你不要生气，舅舅还是希望下辈子能遇到你，还有方平生。”
在落日的余晖中，于修看到几步之外的修长身影，不同于商场上的杀伐果敢，此时的眼神充满了落寞。
也许，在不适当的时候遇上对的人，也只能是错过。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