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1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

    太和宫里,帏帘紧闭,在昼犹昏。

    已过了午睡的时间,珐琅彩瓷香炉里还燃着安神的沉水香。一旁的内监在为榻上的景珞打扇,铜漏中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显出一种通透的空灵。

    拍门声却骤然响起。

    景珞从梦中惊醒,原本就虚弱的病体怎经受得住这般挣扎,登时脸上泛起了两片红晕,一股气血直直冲上头顶,忙问道:“来者何人?”

    门轰然打开,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进得殿来,一甩拂尘,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殿下,王昭训殁了。”

    “殁了?”景珞心中烦恶,“去告诉司礼监,王氏乃是不详之人,不必厚葬弄得人尽皆知。就从了穆宗昭仪之例,草草殓了便是。”

    那通报的内监诺诺退下,掩了宫门。景珞才垂下头来,抚颊神伤:

    “晏卿,晏卿,孤这一生,终是负了你啊!”

    一旁内监小心地觑着景珞的神色道:“太子殿下,人死如灯灭,请勿动心伤怀,于身体不利。”

    “晏卿追随孤这些年,到头来,孤非但不能带给她荣耀福祉,却将她作为筏子,只为保住孤的储位。”景珞苦涩地笑,“只是可惜了恔儿那孩子,如此年幼就失去了母亲。”

    内监默然片刻,道:“不若,太子殿下将小世子托付于老奴,也可防淑妃娘娘暗害,或是……钱良娣暗下杀机。”

    景珞看一眼空敞的大殿,点了点头:“那便把恔儿托付于你,孤也可暂安心神了。”

    (二)

    永巷尽头的一块空地,原本是内侍宦官们晾晒衣物的地方,因着朱雀城中绵春殿的修葺,殿角遮住了一方天空,便也弃之不用,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废的地界。

    年幼的景恔手里攥着一朵野芥兰,兴高采烈地向内监李进忠跑来:“进忠,进忠,看这朵花儿开得多么好。”

    进忠看着满手满脸脏兮兮的景恔,心下一酸,忙附和着道:“世子殿下慧眼,这朵芥兰的确是开得最美的一朵呢。”

    景恔却摇摇头:“这倒是不一定,只是这朵花和其他的不同,其他的姹紫嫣红,还是这朵看着素净。”

    进忠于是缄默,只眯起眼笑着看景恔无忧无虑的模样。阳光透过落有积尘的琉璃瓦投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只晒着太阳小憩的花猫。

    景恔玩得倦了,便倚着进忠坐下,托着腮,问:

    “进忠,这儿就咱们两人,你便告诉我罢。”

    进忠眼皮一跳,忙捂住了景恔的嘴,冲着他摇了摇头。

    “总有一天,殿下会懂得这些事。只是这些宫中之事,怎么可以由老奴泄露出去。不者,如果让有心人听了去,对老奴,对殿下都会不利。”

    景恔耷拉着眉毛,咬紧了下唇,嘴唇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紫红色。两人于是默默。

    进忠抬起头来看天边浮移不定的白云,片刻将太阳遮挡住,留下一片寂静的阴霾。廊下的麻雀也飞走了几只,永巷中愈发地静了下来。

    耐不住景恔每天这样磨着问他,可是关于景恔生母王氏之事从来都是宫闱之密,又怎能贸然道出。何况,这整件事的源头,是与当时宫中三皇子瑞王景珣的党派有关。景珞身为储君都无可奈何之事,他们这些失势者又何以置喙?

    不过好在景恔从来都不是心思敏密的心性,过了一阵,竟也不再多问,唇角的笑涡也漾起来,似乎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进忠在净身入宫之前,原本是随着东西巷尾的戏班子练过戏的,闲来无事之时也唱上几段,逗得景恔合不拢嘴,渐渐地,景恔也迷上了戏曲,从此以此打发闲寂的生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如此,便将永巷尽头的这一个角落,当作蕴着乐事的寓所。

    (三)

    “珣儿,母妃劝你,淮北王虽是备受圣恩,却毕竟只是个黄口小儿。你何必陷其于死地,更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椒兰殿中,光线幽暗,两个身影投射在纱帷上,一个是丰姿迤逦的淑妃吴氏,另一个是身形高瘦的瑞王景珣。

    “皇孙未行加冠礼便已被封为郡王,在我景朝实属罕见。何况父皇虽这般不喜景珞为太子,却对其正妃萧氏所生之子这样看重,时日长了,难免会因此子而对景珞回心转意,甚至倚重。到那时若其成就气候,母妃与儿臣与之不睦已久,又该如何自处?”

    “那也不应拿无辜稚子作为争斗的筹码。”淑妃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况且……若此事百密一疏,圣上得知此事,不定会怎样大发雷霆。到那时,我们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再无挽回之机了。”

    锐利的眼波一扫,景珣冷冷道:

    “这宫中不尽是儿臣的眼线?父皇他又从何可知?母妃这是妇人之仁,亦是怯懦之举!何况就算父皇得知此事,宫中禁卫军全有儿臣的心腹,他又能奈我何?”

    吴淑妃垂首片刻,低声道:“吾儿竟比本宫思虑周全,本宫当真是老迈无用,竟看不清时局了。只一点,珣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伤及父子情分。若你真有所动作,伤及你父皇,本宫即刻出家,自此了断尘缘,再不入这朱雀城。”

    景珣怔了半晌,拂袖离去,留下瘫坐在地的吴淑妃泪洒衣襟。

    从前自己步步为营,只是为了能给唯一的骨血珣儿安排一个好归宿,谁知这些年来,竟到了如此地步。只是无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随即唤来侍女蘋儿,嘱咐其将瑞王所谋之事叮嘱给太医秦桓生听。之后便是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诵着《佛母经》。

    暮及窗棂,宫中一片晦暗的赭黄。蘋儿垂手站在她面前,点点头。

    入更的梆子声响起来了,一下接连着一下,敲得让人心头发慌。

    接连着云板声也响了四下,太监刻意拉长的尖锐声嗓如夜枭般在黑夜里响起:

    “淮北王殿下殁了--”

    听闻此声,惊醒了的景恔心中蓦然升腾起一种苍凉,他的七弟,景翏,就这般突然地弃世而去。他虽不知此中关节,却莫名地感到恐惧。

    守在一旁的进忠忙握住了他的手,抚平了他此刻的颤栗。

    (四)

    淮北王景翏的丧仪极尽浩大,成珖帝景兆筠悲痛不已,此时瑞王进言:

    “父皇,儿臣闻摘星阁阁主鸣钺言,皇侄之死,皆因东宫相克所致。”

    兆筠却没有瑞王预料之中的愤然,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道:“相克之事皆是胡诌罢了。当年朕为太子之时,亦被人说成不详之子,险些被黜。朕最不喜这些顺水推船之事,说这事的人,不过是利用此事党同伐异之人。珣儿,你莫要被存心之人蒙骗才是。”

    瑞王一脸装出的震惊与恭谨:“父皇教诲,儿臣铭感于心。”

    “罢了,你且跪安吧。”

    瑞王走出大殿,才发觉涔涔冷汗已湿了冠帽衣襟。

    兆筠孤身一人坐在太极宫中的暖阁里,从晌午枯坐到日暮。景珞虽因其母的出身不受重视,又颇受冷待,但翏儿这个皇孙,却是似极了自己,看着翏儿,就如同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而翏儿一朝病夭,怎不令己老泪纵横?看逐渐下沉的夕阳,就似这渐颓的国势,沉沉压在心底,令人心生冷意。

    “德妃娘娘到--”殿门前的侍卫通传道,兆筠的身子颤了一下,从无休止的思绪之中醒过神来,这许久,连自己都不记得何时传的李德妃。

    李德妃进得殿来,穿得简素,原本平平的相貌因着不施脂粉、不御膏沐而更显龙钟。她原本是将门之女,因着显赫家世选入宫来,却恩遇平平。然而这时日方久,兆筠却觅得了李氏的好处,便是慈悲的心怀与稳重的处事。

    如此,大事尽可托付于她。

    “庆玧,朕所存皇孙,已剩无几。珞儿那孩子自顾不暇,不知恔儿和奭儿那两个苦命的孩子现居何处,但由你躬亲抚育,定会稳妥。”

    李德妃躬身拜道:“臣妾定会不遗余力以安社稷。”

    “如此,甚好。”像是心中的一块大石坠地,兆筠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你先回吧。”

    当晚,便有一辆篷车来到永巷接景恔到李德妃宫中。

    景恔离开永巷之时,进忠独自为他收好行囊,心中亦是知晓,纵使朱雀城并非天隔一方的万里江河,也是难以再与景恔相见。

    “进忠这个名字太过受缚于人,不如改个名字。”临别之时,景恔道,“他日若我有所成就,定会邀你为辅。”

    “那,殿下希望什么?”

    “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他珍重地道出自己的期许,“你就叫‘清泰’吧。”

    也是在那一霎,他不再只是一个卑微只看主子脸色的内监。

    “殿下保重。”除此之外,别无旁言。

    (五)

    “大哥,你说,如果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思念她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同样思念着我?”

    海棠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清瘦得过于单薄。

    不知怎么,他忽然鼻子一酸,便顺势蹲下来抱起年幼的弟弟:

    “当然。”

    “那……你见过我的母妃吗?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来问他,却不看着他,只看着那一树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

    景恔一时语塞:“她很美。但是我……我也记不清了。奭儿,你在看海棠么?要不,哥哥替你摘一枝花儿来?”

    “不要!母妃说她喜欢海棠,所以我们,不要伤了海棠。”景奭连连摆手,怕景恔摘花,又一把抓住了景恔的衣袖,一脸的忧惧与紧张。

    景恔于是坐回到景奭身边,拍拍他的手:

    “奭儿放心,哥哥不采便是。”

    景奭闻言才放下抓着景恔衣服的手,景恔不禁疑惑,景奭甫一出世,其母王良娣就因景奭出生在中元鬼节而被矫旨幽禁别院,不几日又不明不白地暴毙。景奭从来不知有关其母的一切往事,又是从何得知她喜欢棠花?

    “奭儿,你在哪儿听你母妃说过喜爱海棠?”他不禁发问。

    “李娘娘说母妃小字佩棠,而我的名字‘奭’字也与甘棠有关。从此,我每次做梦,都会梦见母妃,她的面容从来都是模糊的,但是不变的是,她挽着垂下的发髻,发髻上总是别着一枝海棠。”

    “那,哥哥也折一枝海棠,你拿着它,就像母妃近在眼前一样。”

    “不。海棠花儿一经摘下,不几日便会枯萎。还是让它们留在树上吧。这样一旦我想母妃了,出来看看就好了。”景奭道,转首观地上落下的一朵花儿,“可惜,这一朵落了。”

    景恔听着稚气的话语,心中的酸涩愈聚愈浓,浓成了一滩墨色,泛着苦苦的酸楚,他不禁握住了景奭的手,另一只手捡起那朵落棠,强作欢笑:“奭儿,你将这落花置于水面,可作水面舞。”

    回到宫里,景恔便将那朵海棠至于盛了水的金盏里,那海棠原已现萎蔫之态,遇水反而舒展开,显得更为清丽。景奭怔怔地看着,颊上不知何时现出一个圆圆的酒窝。

    景恔心中欣慰,奭儿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怎知那些险恶的宫闱之事。而清泰先前教给他的水面花舞,亦是轻易便讨了奭儿的欢心。

    他只愿奭儿能永远这么开心。可是奭儿早慧,性格又格外的敏感细腻些,总不如自己早年那样没牵没挂的豁达。他有时常常看着景奭消瘦的脸心疼着,更是心疼自己,心疼这宫中失去父母抚爱的彼此。

    既然景奭他失了母妃,自己是他的兄长,自当多顾及他些。何况随着七弟景翏的遽然离世,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了两人,一个,是当年狠心任凭吴淑妃爪牙钱良娣将自己母妃殴打致死的父皇,另一个,便是兄弟七人之中仅存的五弟景奭。

    生在皇家,原来也不过是孤苦至此。

    景恔想着,看到澄明月夜里景奭睡梦中流下的清泪,心中渐渐由软弱而变得刚强,却又不至坚若磐石。

    (六)

    清泰躬身站在新帝身旁,低声道:

    “陛下可要保重身体,勿要伤心过度误了国事。”

    “清泰放心,朕自有分寸。”新帝颀长玉立的身影真真切切地立在他面前,清泰却不敢相信这面前的君王就是曾与他相依为命的景恔,如今也只能从似曾相识的声线中寻回几分以前的印记。

    “朕自改元佳禄以来,便欲重组学士府。你可还记得那年朕要你改名一事?”景恔朗朗一笑,“那是为了能有朝一日,你可以臣子而非伶宦之身随伴朕左右。你隐姓埋名在永巷这些年,听惯太多权谋心术,正是朕府中人选。”

    “老奴……微臣见识鄙陋,又大字不识几个额,何以服众?”

    “不需服众。这朝中言官太多,皆是一帮无能还妒贤之众,何必要他们信服,何况,他们从来也不会服,除非强权令他们不得不服。”

    “那陛下为何独独信任微臣?”清泰问道。

    “你自有值得朕信任之处,而一旦令朕信任之人,必堪重用。”景恔拍了拍清泰的肩膀,笑容清朗,眼中却藏了一丝坚定与重振山河的决心。

    此时的景氏王朝,的的确确需要一番重振了。而先前两帝接连离世,更是留下了这愈发凋敝的江山。内斗有言官党同伐异;外患则有西北动乱,东陲建真割据一方,虎视眈眈。

    “微臣以为,西北动乱无首领,时间久了定会从内部溃散,陛下可施以仁政,加以威慑,从而收服。”一次,清泰思忖过,于景恔抚琴后进言。

    “朕亦有此意。只是国库亏空,若是减免苛税,恐怕会愈发亏空。”景恔啜一口茶水,清苦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不免道出自己的担忧。

    “微臣自有办法,定不会损国库分毫,还可利于民生,更可拾服众人。”

    “如此,朕相信你,你去全权负责此事。”

    不久,便传来佳音,只是言官们上书弹劾清泰的折子越发多了起来。景恔只是不睬,一日,景奭进宫来,见御案上堆叠得满满的笏笳,不禁蹙眉:

    “皇兄偏信清泰,清泰的底细说到底只是个伶宦,如何比得上那些出身翰墨世家的朝廷命官?”

    “伶宦又如何?清泰在,就会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皇兄可不知了,臣弟此番从信阳来朱雀城,沿途听闻方才被下狱的言官林浩之子林夑,写了一首《冰山记》长诗来暗讽此事。皇兄若是想留贤名于后世,不如为之平反,以安人心啊。”

    “平反?”景恔嗤笑,转而严肃了声音,“五弟,这为君之道,你多少也应随朕习得一些。”

    “臣弟不知何谓‘为君之道’,臣弟只知道何为‘人心所向’,何为‘名留青史’。皇兄恕臣弟说句不敬之言,皇兄若任由清泰专权下去,岂不被后世耻笑?”景奭急切道。

    “奭儿,你终究还是稚拙了些。”景恔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道,“你且听朕说完,再作议论。后世之论于朕而言何曾重要过,若是为了博取一个贤名以讨好后世之人,而葬送了这江山,陷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才是昏聩之举。”

    景奭针锋相对:“怎会有贤明之君平白无故就葬送了江山?”

    “如何不能?”景恔道,“被奸邪之人利用,做乱党期许之事,引起纷争祸乱,自己又无力回天,如何不能葬送江山,至少也会深埋祸根!你可不要忘了,那修史之人未必心如明镜,从来都是顺应文官集团的帝王才可在史书中留下贤名。不者,你看穆宗传,我大景能征善战的君王就有他一位,却被那些人生生写成了享乐残暴之君。”

    “可是那穆宗毕竟是强娶民女,杀人放火。以致报应不爽,绝了后嗣,才使靖宗以堂弟之份承继社稷。”

    “然而彼时四境安稳,鸣镝无声长达二十年之久。”

    景奭虽是心中不豫,更觉得景恔此言是被清泰蒙蔽,也不便再与景恔多言,只得道:“皇兄所言甚是。”

    景恔看着窗棂上斜阳落下的掠影,又回首道:“奭儿,你此次回京,不必再回信阳封地,朕会在京城中为你留一处府邸,若你愿意,在朱雀城中的慕棠宫住定也好。”

    景奭一怔,那慕棠宫,分明就是景恔念及他素爱棠花为他修建的啊。如此,两人在宫中用了晚膳,便对清泰之事绝口不提。

    (七)

    梦里梦见春残,水红海棠、鹅黄棣棠、纯白甘棠都坠落满蹊,空气中氤氲着一种腐朽的潮湿气味。

    正是雨季,却不见雨燕。

    哦,它们都忙着砌巢呢。或许春尽之日,它们就可以入主新巢了吧。

    景恔翻了个身,又沉沉坠入梦乡。

    这些天来,不知道为何,总是做这个同样的梦。有些时候,甚至会感到扑面而来的凄清,冷得如同冰窖。

    他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被衾。只是罗衾不耐五更寒,又是在极寒的三更醒转,心里更是烦躁,手心沁出一丝丝的冷汗。他不欲再睡,挣扎着起身,也不叫醒殿外守夜的侍从,只身点亮床前的灯烛,更衣起身,走到窗前,看窗外乌蓝蓝的天。

    原来那不是春季,已经转入夏末初秋。太极殿外的御清池的荷花,已然从繁盛转向衰败。

    “留得残荷听雨声。”他忽然想到了景奭,想到了景奭手捧一本诗书,言笑晏晏:“臣弟只喜欢这一句诗。”可是眉宇之间又仿佛含着一丝消不下的忧伤。

    景恔不禁叹一口气,短暂的晕眩又袭上头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

    自从那日在翔金门被溃逃的建真军队的冷箭射中小臂,他就染上了这疾恙。那支冷箭上刻有“见瀞”两字,却镶着斑驳的金边,勾勒出蘅芜的纹饰。他清楚地记得,这支箭,是属于蘅芜四少秦见沄的,却被刻意的留下了秦见瀞的印痕。

    秦见沄,原本是想让他与建真的另一大营--掌控在秦见瀞手中的骑虎营两相争斗,既是引开了他的视线,从而声东击西;又是想以此策使大景军队将矛头引向骑虎营,借此不费己部一兵一卒,就可以既扬了建真雄威,又勾起大景对见瀞的仇恨,借以削弱见瀞的势力,以期掌控建真全局、一人独大。

    他也记得太医忧惧的表情,他只要那太医为他保密。

    那支冷箭上,带有□□。那毒性一旦侵入肌理,便再难以回天。不出一年,伤者必死无疑。

    景恔的眼里遍布冷意。他坐回到书案前,蘸墨起笔,笔笔入木三分—

    “朕虽无福见建真倾覆,然秦氏狡诈,终将自毙。”

    写毕,心中的不安却更浓重了几分。

    以奭儿的性格,会不会保不住他苦心经营六年有余的棋局?

    一阵更猛烈的眩晕突如其来,景恔再也无力支撑,眼前一黑,任凭自己在混沌的黑暗里下坠、下坠……

    仿佛是倒地的刹那拂倒了什么,耳边似乎响起宫人焦急的呼喊……

    再醒来,视线已然模糊不清,他深知这是毒性深入骨髓的预兆。面前候着许多人,许多熟悉的面孔,有皇后卫氏,有清泰,还有奭儿。甚至,还有他早逝的母妃。可是待他定了心神,除了皇后,其他的人,竟都不在身旁。

    皇后的眼下已现出两圈乌青,却并没有惊慌哭泣。“陛下醒了,”她递上汤药,“这是太医院献上的灵露饮,臣妾为陛下亲尝过了。还望陛下早日康复。”

    他摆一摆手,“不必了。”

    皇后强忍了许久的泪此刻抑制不住地涌出来:“陛下,他们都说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操劳过甚所致。可是陛下,事到如今,您还要瞒着臣妾么?臣妾见您所书,又回想当时翔金门一役,太医院缘何珍藏那箭那么久,臣妾心里总有个疑影儿……”她痛哭失声,无论如何再说不下去。

    景恔抚着皇后的鬓发,强打起精神道:“陵萱,朕的去留,也就是这几天罢了。先前朕不允知情者多言,是怕传到建真那儿,使得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他挣扎着坐起,又道,“朕这些年来与你也没有后嗣,这江山之事,朕想托付于奭儿。”

    “信阳王此刻就候在殿外。”

    “宣他来。你就在那屏风后一同听着罢。”

    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景奭的衣袍被疾走带起的风拂乱。“皇兄!”还未来得及请安,景奭已然是泪洒衣襟,不知所云。

    “奭儿,你我兄弟七人,如今只有朕和你了。朕中了建真冷箭,伤及骨髓,不几日就将去见列祖列宗。这大景江山朕就全部托付于你,定要无愧于列祖列宗与黎民百姓。”景恔咳嗽几声,“家国之事,你尚稚拙,清泰随朕多年,恪谨忠贞,可与之商计大事。”

    “皇兄……”景奭泣不成声。景恔想要说起入梦的棠花,或许那是凶兆,却再说不出口。

    “陛下!”一声凄绝的呼号响彻朱雀城,云板声悠长地响起,城中一夜之间被铺天盖地的素色掩盖。

    万籁俱寂。只留风声起,携着沙尘,在四方的城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入夜,明月无光。万物消长间,须臾尽飘逝。

    (八)

    太极殿里。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消瘦的帝王怔怔地望着那份遗墨,不由得喃喃道。他是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熟悉的面孔。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午后的太极殿空空荡荡。铜漏的滴水声显得那么空灵与落寞。

    一个内侍进得殿来,行礼如仪:

    “陛下,那伶宦已然饮罢鸩酒。”

    少年君王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无言地挥手叫他退下。

    殿中,依旧是无言的岑寂。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