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2章 棠桐旧事
    棠桐旧事

    花叶飞舞,是春尽。

    钟毓宫中,那个曾经清扬婉兮的佳人,已年届花甲,垂垂老矣。又一阵风吹过,院落中海棠花纷纷落下。残红零落,如同数十年风刀霜剑威逼之下的心境,谢了繁花,伤了心魂。

    正是午后,稀疏的阳光似乎总也照不进金碧辉煌的殿宇,即使,那殿宇中居住的是整个国度最煊赫的人。殿中空空,依稀听得铜漏滴水空灵落响,这座殿中,不闻欢笑。

    钟毓宫是朱雀城中最繁复瑰丽的建筑。“钟毓”二字,是历代帝王感怀太后养育之恩所得名。只是今日这宫中的不是太后,而是太皇太后。而她的名字,喻襄,小字桐君,已经再无人提起。

    人人皆道太皇太后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是亲力亲为辅佐建真太宗皇帝建立建真王朝。数十年的朝堂斗争,更兼有四境的腥风血雨,皆化为谈笑间的云散风清。这等魄力与才识,纵博古通今,也实难找出一人来与她比肩。

    可是谁又了解喻襄的苦衷?其实这繁华之中,往往隐藏着无尽苦痛。譬如武周则天皇帝,虽荣登顶峰,却日夜不宁,又如,章献后垂帘,却备受心中之谴……她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有些旧事,纵云烟俱散,也难以忘怀。

    ……

    这些年来,唯一令她宽心的事,便是孙儿渐渐不再依靠她的指点,懂得前朝之事如何驾驭。孙儿瑄枼愈来愈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如此来看,江山大计,可尽数放归于斯。

    前日瑄枼来觐见,言及宫府之事,她捻动着佛珠,淡淡道:“以静制动,方得长久。”那话头是料理前朝宫人,瑄枼主张杀之以绝后患,言语间如疾风骤雨:“皇祖母或许是太过妇人之仁,依孙儿看,咸嘉帝身后所留遗宗,皆是祸患,定当杀之。”她的心中忽而一痛,道出那话之时,心中竭力维持着淡漠,可是旧事又怎堪压住?咸嘉帝景奭,终究已经自挂东南枝,可是他身后的遗孤,她曾下定决心要尽力保全。只是这事,她终究是瞒住了所有人,除了追随了她大半生的宫婢玉瑚。

    可是旁人心境终与她渐渐疏离,更无从知晓她心中隐藏得最深的一道伤痕。她想,已是乾坤既定之时,还用得着遮掩吗?可是却不知如何将此事同瑄枼道起,因为这毕竟是心底的伤痕,血早已止住,可是又怎堪贸然重揭?

    瑄枼听得此言,却只是笑笑,“孙儿也希望万事长久,可是若等到其人已成气候再弹压之,毕竟颇费心力。便是今时一时隐忍得到众邦人和,也不上算。”

    “如此,”她抿一口茶水,那是昔年上好的瓜片,却浸透了海棠的幽香,“皇帝下定决心非要置哀家于不义之地了吗?”

    瑄枼却是惶惑:“皇祖母之言,孙儿不解。”

    “解与不解,哀家不想多言。只是咸嘉帝昔年下令撅西北义军头领李弘琅祖坟,做尽不义之事,才无意中促成了自己的衰败。凡事,总要留有余地。不仅仅是为了息众人之言,更是积得福报,对己有益。”她淡淡道,“罢了,哀家也乏了,皇帝你也回去吧。只一样,哀家不提,谁也不许处置前朝遗孤。”

    “皇祖母,”瑄枼还想说些什么,她摆摆手,瑄枼便道,“孙儿知晓,孙儿告退。”

    望着瑄枼一袭皇袍迤逦离去的背影,她自嘲的笑了笑,对身边侍奉的宫人玉瑚道:“玉瑚,你着人去接昭阳公主到宫中来。另外,派人暗中护佑咸嘉帝子孙周全。”

    玉瑚妥帖地应了一声,福了一福便告退。她犹有些不放心,目送着玉瑚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她凝神于青玉案上的佛经,忽而想起,那张留有海棠纹样的青玉案,原来兜兜转转,始终在她与那人之间转圜。

    还是在她筹谋太宗夺得政权之时,太宗着人呈上的旧宫遗物中有这么一件。青玉的桌几,端的是明净而不失韵味。太宗更是进封她为德妃,一时间极聚荣耀。她却湿了眼眶。

    时间悠悠荡荡,在前朝熹宗佳禄七年失了方向。

    依稀还是旧时青涩的稚童,父亲尚未因军中失利而被追责。她是被福熙德太妃鞠养在宫中的少家人子,等待长成豆蔻少女,便指婚王爵,享尽荣华。海棠初开的午后,她悄悄潜出宫去,不想却遇见了他。那时的他只是一介庶出郡王,因是熹宗唯一留世的弟弟而被允许留在京中。她冒失地想要攀折海棠树上最低的一枝花,却怎么跳也够不着。他就悄悄躲在她身后,抿着嘴浅浅地笑。

    她无意间一回头,已是羞涩地红了脸,惶急的想要逃遁。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摘得最美的一枝花,追上去递给她。

    “你也喜欢海棠?”她分明地听见他说。此后这句话,在无数的暗夜中回响,竟成了几十年中唯一的抚慰。

    “嗯。”她轻嗅着花朵,腼腆地应道。

    “海棠无香绣净魂,不愿春深蜂蝶闻。举袖留得一径地,何处归去复掩门。”他吐气若兰,她却接下去吟道:“看似无香实有香,幽境无人实有人。淡极始知花事艳,不语心知又黄昏。”

    他微微蹙眉,嘴角却挑起,看上去有些滑稽:“小丫头颇有几分文采,不过听起来竟似打油诗,是在说今日相见之事么?”

    她点点头:“你看,我原以为这里僻静,除我外无人知晓,可是你却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便是‘看似无人实有人’。而我若再与你唠叨片刻,黄昏一至,前去佛堂必要携我的德太妃娘娘便会发觉我溜出来碍了宫规。岂不是‘不语心知又黄昏’?我自知若那样则必会挨手板心的。至于打油诗,原本是不入流的,我又不需考取功名,入流不入流,任凭你评说好了。”

    他点点头,语气中却多了一层伤感:“你这话颇有几分道理。其中‘不合时宜’一词,用于我更是贴切。”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蹲下来,望着漫天花雨,收敛了忧伤,缓缓道来:“我降临人世之时,正是中元鬼节。届时仍为太子的父皇嫌了我不吉,便迁怒于母妃,生生褫夺了她太子良娣的封号,不给吃喝,折磨致死。而我,更是被视为冤孽,交于李德妃抚养。幸得李娘娘仁善,才苟活至今。”

    她虽是黄口小儿,却也通晓人情世故,一壁显出几分同情,又不让他感到那种异样的怜悯:“世间似是无常,你……莫要介怀才好。”说到一半,她才恍然想起不知身旁这人该如何称呼,忙问道:“不知尊驾该当如何称呼?”

    他一笑,笑意澹澹:“我是当今圣上的庶弟信阳王,你可以称我景奭。”

    “我是喻将军次女,小字桐君。”她笑言道。

    “桐君,桐君。”他珍重地念了两遍,转而笑道,“真是好名字,可是因为你来自桐乡?”

    她点点头:“就是被称为南国蛮夷的那个地方。可是就算是蛮夷,家父仍被重用。”

    他自是了然她的骄傲,不忍道破其中的端倪,便又摭拾起一朵未全开就已凋零的海棠,放在她手心:“若是把它置于清水之中,会作水面舞。”

    之后两人皆是不语,她全然忘记了太妃的宫规,倚着他看着忽急忽缓的风将一朵朵水红色的海棠吹落。

    他忽然道:“桐君,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棠花?”

    她眼珠一转,似是想起了旧典:“你名叫景奭,必是借用了召伯名字的典故。召伯名叫姬奭,而后人纪念召伯的诗名叫《甘棠》。”

    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正是为此。我感怀召伯的贤才,夙夜思慕,因而爱屋及乌,爱煞了海棠。”她却问道:“是不是,还因为你的母妃?”

    他目光一跳,如同暗色的火焰,让人看得不甚分明:“你又从何知道?”

    她狡黠一笑,反问道:“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也有此节?”

    他有些无奈,这孩子,居然知道他内心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是。”

    她便大咧咧道:“海棠又不全同于甘棠,定是女子喜欢的。我也不过白问一句,谁知竟歪打正着。”

    他刮刮她的鼻子:“果然是个机灵鬼。”

    这一年,他早已经学会了隐藏心事,尽管他尚年届弱冠。

    可是年龄更小的她,却如同射入枯井的阳光,将一些只属于他的心事,从容看破。

    半年后,佳禄帝景恔积疾而亡。他承继了熹宗的帝位,改元咸嘉,便是前朝的末世君王咸嘉帝。一朝身临帝王位,却无奈,暮色苍茫,四面楚歌。他沉沉坐在黧黑的殿宇之中,动辄便是风云莫测—此时已不同往日,朝廷上下党争不断,皆是党同伐异,忠奸难以分出毫厘。而连年的天灾又撞至眼前,边境之患从熹宗起便不得消停,更遑论咸嘉一朝的变本加厉。他从不是什么慈善之人,更是对臣属严苛相待。边陲之事未平,喻将军又被不满其位高权重的群臣弹劾有异心,终于一纸诏书,他下令喻将军自刎于军中,挫骨扬灰。

    得知消息,桐君几近晕厥,她不顾福熙太妃的阻拦,豁出一切面圣。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咸嘉二年的夏季,她只身一人跪在太极殿前,哭着叩首请求他饶过喻氏一族。他迟迟不肯面见她,一任她跪在即将来临的狂风骤雨中哭得哑了嗓子。

    最终那雨还是来临,闪电在云雾中翻滚,有如她父亲脖颈上突起的青筋,已是骇人之态。顷刻,豆大的雨滴直直坠下,砸得她辨不清眼前事。她横下一条心闯殿,却无奈这几日伤心过甚,刚站起便猝急地倒下,头脑中昏昏沉沉,如同塞满了糨糊。

    她就这样昏倒在倾盆大雨里,如一片枯叶,了无生息。

    再醒来,一片暗色的桔黄模糊了她的视线。身边暗黄跳跃的烛火旁竟是咸嘉后周氏,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笑吟吟地看着她:“喻姑娘醒了。”

    她惶然:“皇后娘娘,您……”话说到一半,生生收住了口,转而道:“皇后又是何苦,我喻家已然倾颓,我自己也将摧枯拉朽般随先考而去。实不必这般善待与我,不者,恐折煞了娘娘和皇上的福气。”

    皇后温润醇厚的声音响起:“前朝之事自有皇上定夺,你自己又怎能左右?不过是替自己惜福罢了,不然若你为此耗尽了身子,又能有何用处?”

    中药的醇香萦绕在鼻尖,她终是忍受不住,未再言已是两泪涟涟。她含着泪饮下那药,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叫她好生安养,又替她体贴地盖上了被衾,才熄灭宫灯,姗姗离去。她深知周皇后背后其实是景奭的安排,也许他心中,仍念着她吧。

    可是他既顾念着她,又何必非要置她父亲于死地?他难道不知,伶仃一人行走天地间的苦楚?那是肝肠寸断的疼痛,如紧紧缠绕心脏的丝线,一丝一寸,将她的心脏生生撕裂。

    次日身体稍安,她便求见他。此时早朝已罢,他一袭玄色朝服上尽数着尽薰烟的气味。见到她,他示意她坐下,不再是几日前那番居高临下,而是显现出少年君王不应有的疲态。

    她强忍住心中想要撕碎眼前人的冲动,规规矩矩地请了大安,才坐下,等待他的答复。

    他却不语,似乎在等她发难。她终于稳住心神,冷生生地说:“不知臣女家父犯何罪孽,竟被陛下赐死军中。”

    他盯着她,乌玉般深沉的目光探寻着她真实的心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按捺着,复语:“不知臣女家母与宗族可否尚在?若不在,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臣女,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忽然笑了,唇角牵扯出冷冽的弧度:“朕自然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但国家纲纪法度又不可废。朕已想了折中的法子,赦他们不死,只是流放漳州,永不回京,任其自生自灭。至于你……”他扶额深思,终不得而语。

    “臣女,甘愿同族人一同远离京都,永不回望。”她的声音铮铮然,清冷而干脆。

    她看到他的眉心剧烈一跳,不免有些愕然。

    他开口:“纵使你甘愿,朕若不放行,你也无法。”

    她赌气地问:“那么皇上要臣女作何?”

    他站起来,围着殿堂转圜,袍角带着凛冽的风,极尽帝王风范:“你潜心宫中多年。你父亲一事,终究与你无干。你便依旧居住宫中德太妃住处罢。”

    她满腔悲愤,想要举手指着他控诉,却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行礼如仪:“罪臣之女喻襄,叩谢皇上恩典。”

    他无言,只是叫门旁的侍卫好生护送她回去。

    她却不解他的用意,心中一颗怨恨的种子已然埋下。可是面上又不得不做出十足的恭顺,因为她感到这个君王恩威难测,与从前或怅然或快乐或失落的真实的信阳王判若两人。他以为

    她渐渐地顺服,便叫身边的宫人赏了她许多珍玩,其中的这张青玉案,便是以上好温糯的和田软玉为料子,细细镌刻出繁复而明净的海棠花团。暗夜中的红烛光影中,她神情漠然地看着它,心想难道自己不就像这青玉,被施以刻骨铭心的雕琢,终究变成他喜欢的海棠花图色,而这却终究不是自己心中所牵。

    身边的侍女玉瑚有时问她:“陛下的心意,少家人子为何不感怀?”

    “是否我应将他施加于我的所有都铭记五内,不仅仅是好的,也有不好的。”

    听闻此言,玉瑚也不再提。

    她潜藏深宫之中,每日除了侍奉福熙德太妃之外便是静静读书礼佛。《大悲咒》已经读了多遍,而遍屋的经史也渐渐看遍。她似乎有些懂了他作为一位帝王的苦衷,更是明晰了自己的父亲既来自南蛮之地,便注定了与朝野群臣貌合神离,更因此,被朝野群党当作互相攻讦的筏子或棋子。他若想平息党争,则必先除之以安人心。

    因为此事,若不杀她父亲,便要大换血,可是每一次朝野的清洗,都是不上算的。

    他素性淡漠,因而比她更明晰通透。

    想清个中缘由,她心中对他的恨意渐渐消散,但心中的芥蒂是不会根除的,因为,即使他保护她家族周全,他也背负着她父亲的一条无辜性命。

    一直到那个冬日,福熙德太妃薨逝,他醉了酒,跌跌撞撞来到她的住处,她正在收拾离宫的物什,他就站在她身后,呼出的热气紧贴着她耳朵,想要说些什么,却瘫坐下去。

    她转头,听见他喃喃道:“桐君,你知道吗,李娘娘她……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暂且丢下手中所忙,来到小厨房斟一碗醒酒汤递给他,清冷道:“就知道你会伤心,却不意会如此。”

    他抬头望向她,醉眼朦胧:“你是先预备好的,知道我会前来么?”

    她点点头:“但这毕竟不是我的心意。德太妃要我如是准备下,说若你前来必会伤怀,若你不来,则是她多虑了。”

    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流出,他含泪接过青花碗,一饮而尽。

    她心中有些怜惜,原来君王也不过如此,端的是烦忧更甚于喜乐。思绪流转,她不禁多问了一句:“皇上就不怕我在这汤中动些手脚,以报私仇么?”

    他摇摇头,声音是笃定的模糊:“你不会的。”

    “为何?可是当年你奉诏入宫为帝时,还将面饼置于袖中以防宫中饮食不测。”

    “我防的是他们。至于你,”他沉沉道,“你不会的。”

    她便不好多言,接着去收拾她的衣物,玉瑚在一旁帮着。他却接着絮絮地说:“有些事还是不吐不快。方才我似乎听见长兄在耳边说当年的那番话,要我做尧舜之君,万不可失了这江山。李娘娘也看着我,但是不发一语。就像当年,当年她抚育先皇和我时,也只是慈祥地注目,却不多言。”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手中的活还是没有停。

    他似乎是发觉了她的举动,愣怔着问:“你要走吗?”

    她不语,只是轻微点头,耳边素银的流苏簌簌作响。

    他停了片刻。这一瞬,满屋静谧,似乎连银针落在地上的一响都尖锐无比。

    他终究还是说道:“你要是愿意,就走吧。记得,朱雀城多会动乱,定要离它愈远愈好。”

    她点点头,对他说:“无论如何,彼此珍重。”

    他了然,目送着她在玉瑚的陪伴下愈行愈远,直到偏西的北斗发出不再明亮的光,才伏在那青玉案上沉沉睡去。

    或许,他也是倦了。

    而属于他的家国,也正如他一般,倦了。他曾经在很小的时候仰望着朱雀城门上的万字不到头图案,那是他曾经奢求却换不来的事物,充满了神圣与神秘。可是他终究还是被命运推上这权力的顶峰,回首俯望,却被忽而作起的风沙迷了眼睛。

    看似得到了一切,可是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在梦中恍然回想起自己悲惨的孩提时代,父皇彼时尚为太子,却不得不与皇叔的瑞王党争得你死我活。连带着他与兄弟也不得重视。而自己的母妃王氏,也是因诞育了他这个“不祥之子”而深受牵连。兄弟七人,二哥、三哥、四哥和六弟都是早夭,而那个更为哀荣坎坷的七弟景翏,虽是太子妃所出,却被瑞王买通的太医活活害死。纵使身后被父皇追封为宁宪太子,又有何用?终究也不过只是个红墙争斗中的无辜的牺牲品罢了。也是由此,他深恨朝野争斗,却徒劳地发现,深恨终究是解决不了沉疴。

    所幸,景恔,他的长兄,还有李娘娘,也就是日后的福熙德太妃,还是在意他的。景恔为帝时,曾想封他为皇太弟,他却坚决辞让,最终被封为信阳王。信阳,是钟灵毓秀之地,更是修成朱雀城之前曾经的都城。可是饶是此皇兄也不舍得令他就藩,而是在京城中替他择了一处府邸,而宫中更是为他留了一处慕棠宫。

    可是兄弟情深又何为?景恔宠幸伶人,更是热衷琴艺。家国大事便是尽数抛给了伶宦清泰。而军事则尽数托付给她的父亲喻将军。不过景恔执政七年,竟也丝毫不乱,人人皆称景恔并非庸君,只是雅好不同罢了。不过朝野被打压的言官们却由此恨毒了清泰和喻将军,终于在他改元咸嘉之后,趁机要求处死两人。

    之后,边境再无可用之将。而令他从未想到的是,言官们居然更为嚣张,自成派系,争执不休。他伤神不已,却终究是难以阻止朝野之争。而边境的战事风声愈紧,内部又有义军作乱,虽勤政十数年,也是难济颓势。

    而在这殚精竭虑的十余年里,她却迅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成长成一个有独到军政眼光的巾帼枭雄。他原以为她会是他翻盘的绝好棋子,可是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像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他喜欢海棠花的真正原因。她被扣留在他营中之时,正是建真太宗忧心挂念想要以一座城池赎回她的时候。相比起他的薄情与自负,自问从未爱过太宗的她,心中还是偏向了太宗,尽管,太宗更敬慕她的堂姐喻儇。

    最终她靠着心术权谋,策划了反间计才得以脱身,更是折损了他手下的新兴之将。她深知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好蒙骗,因为他的心机丝毫不亚于她,但是她却笃定,原因只有一个,便是他随着年岁渐长逐渐变重的疑心。他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在他看来会威胁到他的人,而对手握军权的将领,他更是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忌惮,就像当年他杀了她的父亲一样,是出于忌惮,尽管他同时更是受到官员的胁迫。

    只是,他这一次的忌惮,却彻底的令他失去了最后翻盘的机会。

    多么讽刺。她时常会回想,一个如此简单的计谋,居然会让他自毁长城。他想要借助她来翻盘,可是却失去了唯一的机会;而她击中他的要害,也是源于他当年诛杀她的父亲时,他深藏心中的忌惮。

    忌惮,内藏于心,则是毁人的利器;外化于形,则是自戕的利刃。

    这一点,她已然懂得,后来在浸淫深宫的日子里,她总是会有办法让敌人们互相猜忌,从而兵不血刃,折损了仇雠,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譬如,劝降他的守将卢云友时,便是让卢云友忌惮了他,自觉地交出燕云两州。

    又如,夺得太后之位时,便是教帝后离心,从而使太宗只信服于她。

    ……

    她太懂得个中权谋之道。而她又生性大气,又诫己不可步上他与一切因忌惮而自毁长城之人的老路。

    于是,整个朱雀城中,历经三十六年,唯有她不败。叱咤风云,笑傲众生。

    而他,却在义军李弘琅率军攻破朱雀城的前夕,孤苦一人,缢死在他与她初见的那颗海棠树下。

    他自缢之时,许是想起过她的吧。

    或许他想起的已不是她,而是在初见的年岁里,相逢的一笑,清灵的嗓音,慧黠的神态,单纯的人心……

    那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犹然珍藏的片段,纵使零落,也不会忘却。

    他踢倒垫石,行走在暗夜中苦寻不到方向的君王,终于可以安歇了吧。

    那其实不是罪孽的果报,更多的是一种解脱的温柔。

    正是春尽,落红沾染了他的衣襟,晕染出淡淡的甜香,氤氲在朱雀城冷凝的空气里。

    城外的号角,任它响去吧。

    他已不顾,亦顾不得。

    只是他的衣襟上,别着两封御书,一封是给李弘琅的,上曰:善自珍重,勿骄奢淫逸,殃及百姓,自绝后路。

    这是一封血书,字字皆是血与泪,更是一代君王不肯屈服的最后一种高贵姿态。他俯瞰着他的对手,尽管他曾经有罪,尽管他的手也未曾干净,可是,他毕竟是君王,有血性,有执念,更有夙愿。只是,对李弘琅,他没有乞求。

    另一封,则是无字书。她派出的探子深觉其中有异,特地为她保藏下来。不知怎的,她一看那纸,便回想起那日,他笑吟吟地告诉她:“若是你把棠花置于清水中,会作水面舞。”

    然后,前尘往事,被这一句话尽数带起,模糊了她的泪眼。

    她唤来玉瑚,用一支毛笔,蘸取玉泉清水,将这前朝御书浸透。

    之后,清晰的字迹漫然其上,竟是写给她的:

    桐君,吾负卿。惟愿令尊在天之灵可恕前事。若建真入主朱雀,亦望卿保全景氏。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尽管,他早已看不见。

    之前他保全了她的家眷,今日,就让这个人情还上吧。

    两不相欠,真好。

    之后,她果然入主朱雀,权倾天下。她也接回了他与周皇后的女儿前朝昭阳公主,养育钟毓宫中,视同己出。

    她的一切,于世人看来,几近完满。

    只是午夜梦回,她会回想过去。不是没有辛苦恣睢的时候,她常常听到一个声音,如三月的春风,渐渐地抚平她的伤痕。只是那时,她究竟想的是谁呢?

    是谁呢?是太宗的信任与疼惜,还是卢云友的襄助与忠心,亦或是她的母家血浓于水的牵挂?

    都不是。甚至,也不全然是他。

    只是昔时最好的时光里,他们相遇时的喁喁低语。彼时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心性又显得很明净,那是毫无争斗与利用的美好,最纯真的情谊。

    而不是人情债,背负到最后,才发觉都是荆棘,到了终点,却血流遍地、痛彻心扉。

    只是那个时节,无论她还是他,任何人,都再也回不去了。

    逝者已去,她只能踉跄着走下去,不管如何。

    即使心痛,也是要走下去。绮罗绸缎纵然包扎不住她滴血的心,可是毕竟也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东西。更是她一生的写照—多年换来的,便是这些。

    花甲之年,她终于在钟毓宫的后院遍植棠花,鹅黄棣棠,水红海棠,洁白甘棠……铺满了整个春天,可终难填满她日渐干枯的心。

    不过这对她而言,也是最适的安慰。

    棠花桐花,毕竟不是同一个时节盛开的啊。棠花飘散零落,只有桐花依然。一切尽是美好,可是终究还是归结于寂寥。正如“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本来无缘,只是曾经的回忆,历历在目。

    每个人,都是从最纯真的时候颠沛走来的呢。而今,谁胜了,谁败了,谁负了,谁欠了,谁清了,谁忘了,都不再重要。只是,那纷纷落红,将纯真的自己深深埋葬。那么深,再也找不到。

    望着春尽的棠花纷飞遍地,昭阳公主的幼子承豫琅然的读书声又响起:“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非琴独能尔,事有谕因真。感尔桐花意,闲怨杳难禁。待我持斤斧,置君为大琛。”

    终究,也是无人知此心;空留,闲怨杳难禁。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