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4章 水云间
    水云间

    (一)

    初见,是在沄江边的教坊司中,一袭淡青色的绸衣,水袖轻飏,面上却极尽淡漠。

    “高塘,这是建真王府的四公子,一定要好好接待,不可怠慢。”红菱姑姑堆了满脸的笑,身后的他长身玉立,笑意微凉。

    “姑姑可先暂退。”他一挥手,“姑娘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同,何以沦落烟花之地?”

    “高塘父为佳禄帝所不喜,累冤下狱,高塘亦被发落教坊司。只是又因不会趋意媚人,得罪权宦,因而沦落至此。”高塘垂首,声音沉沉,却是波澜无惊。

    “难得你敢言及当朝皇帝也毫不避讳,又是个身世清白的,不若我赎你出去?”他瞬目片刻,“只是须铭记,有棱角的东西终难保全,若要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须得能屈能伸。不者,恐锋芒招人妒恨,终究危险。‘高塘’,我的名字里有个‘沄’字,‘云散高塘’,倒像是一处的字。”

    “高塘谢公子再造之恩。只是高塘还有一个要好的姊妹,可否烦请公子一并救赎?”

    “若如此,下月初六,你们随我来吧。”

    他入京原不过是为了探探咸嘉帝虚实,更是刻意出入教坊司,作出一副花天酒地的做派,以示己之不争。却未曾想到与她一见如故。而她,原本清冷之人,竟也对他存了一丝依恋。

    如是,她已复清白身,载着心之所向,乘彼兰舟。

    可谁曾想,他未亲至的那段行程里,她又忽遇劫难,就此隔山海,音信两茫茫。

    (二)

    数年后,朱雀城里一片破败离乱之景。

    “咸嘉帝已死,连同后宫妃嫔,皆已殉难。如今这朱雀城里里外外都是李弘琅的军队,不可谓不沧桑矣。”住持敲着木鱼,空冷的声音在堂中交织回响,却也丝毫不乱。

    “咸嘉不仁不义,戕害忠良,自毁长城。如今你倒还肯向着他?”

    “沄宛姑娘此言差矣。咸嘉虽刚愎自用,然亦心系民生。冷冷清清向生,轰轰烈烈向死。此君王,便是阅尽史册也难寻其二者。”妙云寺住持轻轻一哂,“不过我观那‘义军’,却是利用完‘义’就弃如敝屣的得意忘形者,此番定也是坐不稳天下的。”

    “那谁可主风云?”沄宛忽感心中悸动,眼前忽现那年他的音容。

    “已逝建真武王之四子秦见沄,已近在关中,不日定可扫平天下流寇,入主朱雀。”

    “只是前朝余脉仍在,恐会在李弘琅之后同秦氏一争天下。”

    “住持,勿要再语。”她惊惶地道,心中如海潮汹涌,那夜竟无眠。

    (三)

    后来果然一语成谶,住持所言,果真成了血雨腥风的真实。而妙云寺也逃脱不了兵荒马乱之中一朝被劫掠的劫数。住持已是垂垂老矣,自然不怕李弘琅手下的乱军生出恶念,只是沄宛毕竟是韶华未既之人,又兼芳华绮丽,不可谓不危险。住持心怀故国之思,早已想好与故园共罹难,她劝沄宛共赴碧落,也是为沄宛谋求一己清白身。沄宛冷笑,为了刚愎之君而殉葬,诚然是住持的愚忠;可若为了不被玷污而同死,最终不仅等不来心上之人,还会被算作为咸嘉殉葬之人,不仅家仇难以分明,更是被冠上了“忠仆”的名号—这从非她所愿,于是断然拒绝。

    住持只是悠悠叹口气:“家仇抵得过国恨?沄宛姑娘,我走后,你自行珍重。”

    于是一条绳索、一席蒲苇,就成为了那老住持一生的收梢。

    埋葬了住持后,沄宛颇感怅惘,心道那住持虽为愚忠之人,有时也会对她有所苛责,但终究是个忠于故园的忠义之人。日暮黄昏苍山远,独坐空堂秉香烛。沄宛为住持敬香祭奠后,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屋里,夜半时分,佛堂中的异动将她惊醒,刚刚起身,就有一把匕首挟在她颈间—那是李弘琅手下的西北兵勇。将她擒获后,便送至西北军的帐下。帐子里坐着一个男人,她看到那是一张布满杀气的脸,眉峰如剑,星目飞采,鼻挺如刀,唇薄如刃。略带些沙哑的声音问那手下的兵勇:“此女绝非妙云寺住持,那妙云寺住持现在身在何处?”

    一个兵勇谄笑道:“大王,妙云寺住持不在寺中,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小卒就抓了她来献给大王。大王征战辛苦,想来……”

    话音未落,那兵勇已被踹翻在地。

    “那住持手中有景琮留下的一些物件,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重要的线索。如今你们不仅没有找到住持,还劫了个无关紧要之人,如此,本王要你何用?”

    想来那人便是李弘琅。沄宛心下且惧且恶—妙云寺中诸人皆知李弘琅绝非善类。落入他手中,大约求死是最好的出路。

    “大王放心,我再带几人去妙云寺,看能否找到大王心想之物。”一旁站着的另一身着铠甲之人请缨道。

    “那就有劳你了。”李弘琅拍了拍那人的肩背,接着对分立两侧的兵勇道,“这女子留在这里也是无用,可沦落在外终究也是危险。你们就把她送到王妃那里去,给王妃当个使女也好过被刀枪误杀。”

    沄宛心里的戒备渐渐减轻,李弘琅如此,看来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但毕竟是一方枭雄,怎可掉以轻心。于是作出一副恭顺之态,随着去了李弘琅王妃的营帐。

    此后短暂的半年多,在李弘琅军中的日子,竟也是风平浪静。李弘琅并非十足贪财好色之人,往往得一而止—他的王妃即是曾被部下虏获的佳人,虽未及沄宛容色出众,却也算是个秀丽窈窕的女子。李弘琅对此女,向来都是宠溺而言听计从的,因此,他从未对沄宛有过侵犯之举,只对王妃一往情深,从无二心。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久很久,却不知这危虞中暗藏动荡而短暂的安顿也很快即被打破。

    (四)

    得知见沄已率奔狮营攻陷朱雀城,已是李弘琅率兵退守定州城外之时。定州与京畿晏州仅有一衣带水的距离,对于意图剑指朱雀的各势力而言,无疑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而晏州已安顿了见沄的亲眷及非直辖的部众,以及一些散兵护卫,主力并不在晏州。若是李弘琅等人在定州扎稳脚跟,对于西北军而言,也未尝没有再战朱雀的胜算。

    彼时,见沄已派出秦见潇率领逐鹿营途经定州往晏州增援。见潇虽不如见沄和见瀞足智多谋,也不及见济久经沙场经验老到,却也是屡战屡胜之将。更因逐鹿兵勇多是勇猛之人,更是势不可挡。不几日,见潇的军队就已抵达定州城外。见潇心知定州已被西北军占领,若要绕城而过,怕是会有所贻误,而若直取定州,又不知虚实,恐怕会折损兵力。然而他素来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秉性,于是决定夺取定州,再乘胜驻卫晏州,以建战功。攻城令下,尚未得以喘息的西北军方寸大乱,见潇得以一鼓作气,将定州一举攻下。危乱之中,李弘琅及其眷属皆死于军中,首级被有意投诚的西北军悬挂在帐前,等候逐鹿营的来临。

    定州易主的那日,云翳遮天,细细碎碎的日光若隐若现。见潇的红缨白马在军中远望可观,城中百姓一早听说过见潇英武不凡,都自发夹道相迎待一瞻其颜。李弘琅退守定州的这些天来,定州俨然成为了一座多事之城,如今无论是哪方的势力将定州彻底平定,使之得以恢复平静,对于城内百姓而言都是喜大于忧。几乎所有人都将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除了对李弘琅死忠的小部分部将。

    沄宛一身麻衣粗衫,混迹于百姓的队伍中,远远地看到见潇—她推知见潇是见沄的异母弟,因此,从见潇的脸上或许可以找寻到与见沄相似的、曾经存在于她记忆中的蛛丝马迹。可是她颇有些失望,乍见之下,见潇虽是诸兄弟中最为清朗俊逸之人,眉宇之间却多了一分与生俱来的疏狂与烟火气—那是一向内敛而冷寂的见沄不曾有过的陌生。沄宛不知为何,对见潇莫名就心生烦恶。虽然她知道,以今日见潇之位,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心中的不豫显露出分毫,要如身边的人群一样,载笑载言,晏然欣喜。

    然后,在被准许出城的宣令下达之后,或走或留。

    逐鹿营在攻陷定州之后,稍作盘桓就前往晏州。见潇自之前虏获卢云友的献城役中放任部下屠城受到见沄和见瀞的训导后,越发严明了军纪,因此定州城在风波过后依然是风平浪静,并无百姓受到荼毒。李弘琅和其亲眷的无首尸身被匆匆掩埋在城郭后的山坡,无人超度、无人祭奠,甚是孤凉。沄宛虽也对此无悲无喜,只道是寻常兵家事,却也念及弘琅王妃的收容之情,前往他们的坟茔悄悄哭拜了一回。接下来,是走是留,对此,沄宛也踌躇不决。对于见沄,或许从他在建真玄武城之时就已经有三妻四妾,一朝登基为帝,不亦是佳丽纷纭,又怎会轻易想起匆匆一瞥的她?沄宛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也就无谓去追寻已成为九五之尊的见沄—她不想成为他后宫姹紫嫣红之中,最身份低微而处境尴尬的存在,毕竟,她曾经沦落风尘,即使他不介意,她也不介意,终究会成为街头坊间流传的关于建真开国之君的桃色逸闻,这无疑会成为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而她不愿他为难。

    与其辛苦恣睢未必相濡以沫,不如斩断情思相忘于江湖。

    沄宛决定离开,到遥远的边地隐居了此残生,此生不再回还。

    可是乱世红颜毕竟注定了命数多舛,她从未想到终有一天她会成为建真最后的敌人景琮的同葬人。

    (五)

    嘉定三年,秋风萧瑟。潼关景琮的大营里,尽是一片肃杀之气。

    “殿下,这壶清酒,我们同饮,不醉不休。”光影之中,是身着红衣浓妆艳抹的女子,过于清瘦的身影薄如纸片,灯光下她艳绝的脸因着酒醉的微醺而呈现出病态的酡红,似一朵开到极致即将衰败的曼珠沙华。

    “浮生半梦里,为谁苦与甜!”景琮自嘲似的笑了笑,“好,同饮,同饮,不醉不休!”

    两人近乎癫狂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转为冰凉的叹息。

    “沄宛,孤此生有幸,能遇皇兄,能遇知己,能遇同心戮敌之人,能遇红颜傲骨如你。这一生,也是苦乐相抵,即使明日归于碧落黄泉,也甘之如饴。”一丝寂寥袭上景琮芳华渐却的眉梢眼角,原先不识愁滋味、鲜衣怒马的甘公子,也难敌风刀霜剑的艰辛与挂心劳神的思念。

    或许这生于末世的悲哀,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沄宛俯首轻咳,一抹血色染红素白的绢帕,那是红颜衰朽的昭示,将大限意义分明地告知。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沄宛是在笑自己,笑自己一生的命格错落与存在的毫无意义。终其一生,有人为自己打下锦绣江山,有人为爱侣备下十里红妆,有人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有人为信仰作了祭坛上的牺牲,唯有她,唯有她,从无妄之灾到颠沛流离,即使所遇之人皆心存信义,却兜兜转转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忘不了,最终自己的归宿,竟是同自己仇人的族弟共沦亡,而那人,却从未亏待过她。

    恩否?怨否?不过是空空一场梦,梦醒即告终。

    秋夜非长,甚是短暂。清眠无梦,苦中拟欢。沄宛走出营帐,寂寥无人的夜色里,彻夜不眠。

    或许,景琮的死,对于见沄而言,是心中平定天下最后的一个挂碍彻底的解除吧。

    袖中隐匿的白羽箭绑缚的信轻轻展开,沄宛了然一笑,她知道潼关之战最后必然的结局,她也知自己最后的选择只能如此—最后一击,将景琮杀死,将自己断送,但也只能这样,一切才能干净利落地结束,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不只是为了见沄的江山基业,更是为了减轻景琮与自己的痛苦—既然结局注定是死亡,那么,干净利落的短痛,远远好过悲苦交加的长痛。

    阅毕,将所有的秘密和心事,以昏昏烛火,决绝烧掉。

    且泣且笑间,天已转亮,军队集结的号角声起,催促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六)

    “回禀皇兄,潼关之役已告全胜,景琮暴毙军中,景朝余势业已全歼。”

    灯火明亮的朝堂上,端坐龙椅之上的君王心中忽划过一道流星,旋即黯淡地陨落,不着痕迹。

    “尔等皆为建真功臣,朕当论功行赏。”寥寥数语,他却在朝堂纷纭的间隙,想起那年与她初见时,她青衣蓝衫窈窕绰约的身影,眉梢眼角上一丝艳而不妖的笑。

    从此每一个旻秋时节,都会有两个身影驻足沄江边的衣冠冢,香烛幽幽,纸钱风送,随江水流远,在心间沉甸。

    七年后他逝去,随葬的满目琳琅中,另有一幅画像,一个笑意清幽的女子,驻足楼阁,衣袂轻飏,天边是云翳宛然,楼下是水声潺湲。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