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5章 花嫁(上)
    (1)

    康宁七年九月十四,寒露。叡王秦见瀞于叡王府病逝,年四十七。以封号为谥。丧仪从简。

    此时已是深秋,庭院深深的宫苑里已是需要一日几扫秋叶的光景。见瀞就如这些枯叶一样无声无息的消亡,因为先前一段极度安静与封锁的时光,并无人确切地知道最后的时日里,他是从何时起一步步走向衰微与枯朽。城中人若偶然听到曾经烜赫一时的叡王病殁,只道一声可惜,并无人愿意花一番工夫刨根究底,只为理清一个渐渐在新的权贵耳边笔下被刻意讳莫如深的人最后的生命脉络。

    丧仪完毕后的次日,喻襄和玉瑚携了菊花前往祭拜。那是一个阴沉沉欲雨的午后,纵使主仆二人都裹上了厚厚的雪白大氅,也禁不住北风灌入衣领之间。喻襄更是吩咐马车和随从在距离陵墓一里多远的地方就停下,最后的一程,载风载寒,唯独无雨无晴,由她和玉瑚陪他走过。

    只是从见瀞弃世而至丧礼毕,她都没有参与一步。这最后的告别,仍固执地不觉得迟了很久。不只是因为新帝对见瀞的忌惮,或许还是因为她心里终归有个心结难以解开。就算是一向通透的旁观者玉瑚,都难以说出其中的复杂纠缠。只是在最初听闻见瀞去世的消息时,她无意中看到,喻襄片刻的恍惚与失神。见惯大风大浪从不喜怒形于色的人,若是对另一个人真的无牵无挂,为何终究还是会有片刻的怔忪失态?

    只是,或许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只能有过一次,其余的,纵使是再深情或是惊艳,也难以成为最隐痛的朱砂痣。

    何况,见瀞最后的时光毕竟不堪。无妻无子,朝堂失意,鳏寡孤独,何其惨淡。见够了离愁别绪的人,怎么会在萧瑟之中刻意想起另一桩悲惨之事,令自己永久陷入悲惨之局,辗转反侧难以安生?喻襄刻意地不提,他们又有谁可以真正看得透彻?

    短短半个时辰,没有过多的言语,默然祭拜之后,就又一次刻意地不提此事。喻襄嘱咐同行的人,万不可让新帝昭林知道祭拜见瀞之事。仿佛在后来的日子里,见瀞就成为了朱雀城里一个略显尴尬的符号,有人刻意避讳,有人怠懒重提。便是连最看重手足情谊的见沅和见洲,都从来没有在见瀞的事情上说错过一句话。

    直到数年之后新帝驾崩,皇孙瑄枼即位后,才将旧事重提。毕竟是隔了一辈人的利害,所以恩仇之类也渐渐淡薄。在追封了包括苏氏、见潇甚至是见济之后,瑄枼对着见瀞的画像出了一会神,有些怯意地对喻襄问道:“皇祖母,十四叔祖毕竟是对平定天下有功之人,连苏氏都因朕即位之喜而得追封,何况是并没有大谬的十四叔祖。”

    “这皇室之人若非十恶,皆有谥号,只有叡王以封号为谥,毕竟显得单薄。”玉瑚也附和道,“太皇太后,往事如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若是论功行赏,对叡王爷确实应有个说法。”

    “那么,瑄枼你觉得,你十四叔祖可以用何字为谥呢?”喻襄笑着看向瑄枼,瑄枼沉吟片刻,提笔在宣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忠义”二字,道:“孙儿以为,十四叔祖是我建真平定天下第一功臣,且在辅政期间,虽为奸人所蔽,也没有抛弃大局谋求其他。因此,忠义二字,他是担当得起的。以‘义’字为谥,可彰其功德。然而,他毕竟是皇祖父与皇考的臣子,忠义两字,忠为其先,以‘忠’字为谥,或更合宜。”

    喻襄点点头,心下微凉。“忠”字绝非恶谥,相反,它还是对有功之臣极度褒扬的美谥。可终归是对于寻常功臣而言,对于曾于皇位一步之遥的见瀞,或许“义”字更适合他。而“忠”字毕竟是有一丝永居人下的意思,是褒扬,亦是枷锁—他所有的不舍与退让、隐忍与尽责,都将被后世简单地平面化—他的挣扎与野心,尽数抹去;他的战绩与功劳,理所当然。若换成“义”字,或许还有一种属于他个人选择的感觉加之其中。毕竟人生在世可以选择义与不义,可是生于皇室就无可选择忠与不忠。

    这也是她为何在见瀞逝后,并不恳求康宁帝为见瀞加谥的原因之一。或许是因为见瀞彼时已然是尴尬的处境,若是选择一个美谥,定会被压下不提;若是定一个恶谥,倒也不如留白。最后见瀞一生至今已盖棺论定,“叡忠”,终其一生,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全,自己的不争,在见沄一脉的诸人看来,无非就是忠臣良将理所应当所做之事。在外人看来,被刻意显示出的见瀞一生,都是注定的建真附庸。做出什么伟绩,都是忠,而不是出于自己的抱负所驱,“无私”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厌烦与虚假—没有灵魂。

    玉瑚却未想到这许多,听得瑄枼此言,眼中由衷闪过一丝喜悦:“陛下所言甚是,如此,叡忠王爷若是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瑄枼走后,玉瑚见喻襄闷闷不乐,不由好生劝慰道:“太皇太后,十四王爷的身后事都已完全,您也不必再劳心挂念。”

    喻襄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提笔在上好的生宣上写着什么。玉瑚虽并没有读过书,这些年来由于喻襄偶尔教习,也大致认得一些—那是一个“瀞”字,只是却写得松散,毫无架构,仿佛并非喻襄的惯常笔法,却明明是熟悉的笔画。仔细看来,“瀞”字被拆成了“清”和“争”,喻襄停笔,坐在烛火下端详那个松松散散乱了架构的字很久很久,最后站起身来,将那张纸喂进炽热的火炉,跳跃的火焰如同饥馑之人的唇舌,瞬间就将纸吞得一干二净,抹灭了所有的怔忡与回忆,空空如也,是再回不去的绝念。

    次日,太皇太后喻襄养女南苹下降定远将军卢云友之子卢定涵,封号昭璎,是为昭璎郡主。婚礼极尽盛大,朝中众臣均赴宴相贺,一时间朱雀城里,万人空巷,把酒言欢,齐贺盛事,“故十四叔祖叡王见瀞追谥叡忠王”的诏令,由礼部主事低调督办,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2)

    “三更醒转五更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笑看旁人鸳鸯暖,哪管自己泪已凉。”

    京城的夜,是十五过后瓦蓝色的天,天际是一轮过满则衰的月,被偶尔经过的云遮得忽明忽暗。

    南苹睡不着,看一旁的卢定涵已经沉入梦乡,轻手轻脚披了一件外衣,来到庭院花架下。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神无定,大约是因为离了喻襄的庇护,不再是那个可以在喻襄身后躲避许多不想见到、不想接触的事情的少女。成为卢府的夫人,或者说是昭璎郡主,她不由得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南苹并不是像大多数宗室之女那样向来无拘无束或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人,从儿时起,她就一直漂泊无定寄人篱下。或许是因为她被众人讳莫如深的隐秘身世,是包括喻襄在内的众人都忌讳提及的。也或许是其他原因,却都是隐晦莫测,一如她的名字一样,不能一眼看出因果—她的宗室同辈姊妹,都是从福字辈,譬如衡太妃的女儿福宜、定太嫔的女儿福绵、以及庶妃所出的福卉。即使是公主之女,也有“宁”字为名字中的宗室标志,譬如大长公主见涛的女儿宁宓、宁淇。“福”和“宁”,都有美好的含义,而“南苹”,名字起的倒像是旧时景朝沄沅两江之畔的歌女艺名,虽并不俗气,也有几分韵味,却毕竟过于薄气—而且乍一听总会让人想到“意难平”。大约,除了自己的姓氏“秦”字还与皇室有一些联系外,自己的身世就更显得扑朔迷离难以分晓。

    儿时的南苹,甚至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使是在如今,也只道自己是叡忠王见瀞唯一的庶女—而自己的生母是谁,似乎成为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题。只是记得在父王患病之时,彼时仍为太后的喻襄来到叡王府接她入宫抚养,成为太后喻襄的养女前夕,太后与父王的谈话里反复提起“见潇”和“茗青”两个名字。她冰凉的小手在喻襄温暖的手里暖着,却怎么都暖不过来。

    在跨出叡王府的门槛、最后看一眼王府门前那一对石狮的时候,叡王同样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将一枚戒指藏在她的手心里—“南苹,你要记得听太后的话。这枚戒指万不可丢失。对了,你以前的名字叫南颦,颦眉的颦—只是父王唯愿你此生此世不再颦眉,愿得一生喜乐,珍重自己。”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已然打断他最后的嘱托,素白的绢上已染上了点点血迹,暗红色,是痨症的症候—她隐隐预感,这或许是与他的最后一面了。

    后来一念成谶,那一天的最后一眼,果然是诀别。她的父王在那一年的一个寒冷的秋夜撒手人寰,由于叡王过身前已然被禁足叡王府,他的丧仪草率了事,她也不被允许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去祭奠。

    那天,太后来到她的暖阁,坐在榻上沉默地陪她熬过了一夜,暗淡的残烛轻轻摇晃着残焰,没有温度,亦不明亮。室内昏沉而压抑,窗外冷硬的风刮在窗框上,不仔细听会以为是人鬼莫辨的哭号声,呜咽不停,凄神寒骨,难掩悲怆。

    再后来,就是漠然而默然的数年。她清楚地记得新帝来太后宫里定省时,无意撞见了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眼里如蒙上了一层寒冰,冷意深邃,而新帝眼里却是怜惜之意。她不觉,规矩一礼后就走开,心里的龃龉愈发腐溃—若不是他,父王怎会早逝?又怎会以名分未定、忠奸未辨的面目草草入殓、被别有用心的人嘲讽影射。

    “为人作嫁”。后来她偶然听到侍候她的蚕烛唱起一首民间的歌,突然心生许多悲凉—这首歌让她莫名联想到见瀞,见瀞一生或许都是为人作嫁。可谁知,叡王并非甘之如饴?

    “三更醒转五更忙,为他人作嫁衣裳。笑看他人鸳鸯暖,哪知自己泪已凉!”

    婉转的歌声在她心里萦回不去,蚕烛见她讪然,忙停下道:“郡主殿下,是奴婢不好,这首歌不是什么喜庆的歌,若是殿下不喜,奴婢不再唱了便是。”

    “无事,只是这歌的调子确实悲凉了些。”南苹道,“蚕烛,你是叡王府唯一一个跟我走过这些年的人。其他人都因我父王的缘故被遣或被流放。可我父王毕竟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却在平反之前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他这一生,都是为人作嫁。”

    蚕烛停下手里织着的一件披肩,道:“这都是天家秘辛,殿下慎言为好。只是提及叡忠王爷,有些话奴婢原应在郡主下降之前就告知您的,如今嫁入卢府,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蚕烛,你说便是。”南苹道。

    “叡忠王爷并非郡主生父,郡主生父是叡忠王爷亲弟聿王。”

    南苹手中不稳,一串念珠铮然落地。她哑声道:“十五叔……竟是我生父?那么蚕烛,我的生母是谁?是已故的聿王妃么?”

    “奴婢只知,林夫人并非聿王妃。而是楚馆女子,名唤茗青。因为是前朝楚馆女子,所以并未有任何名分。虽如此,聿王在世时待其不薄,可红颜薄命,最终追随聿王而去。至于聿王妃,王爷在时只是与之相敬如宾,至于其他,叡忠王爷未曾告诉奴婢更多,奴婢也不曾得知。”蚕烛想了一会,又道,“殿下若是难以置信,不妨看一看手上戒指,内环刻有一片金叶,那是夫人在世时最珍爱之物,在聿王薨逝之日,与殿下一同被辗转托付给叡忠王爷。”

    南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慢慢取下戒指,仔细看着它一丝一缕或镂空或鎏刻的纹理,果然,在戒指的内侧,清晰可见一片金叶—那是她的生母茗青留在人世最后的信物,连同一个秘密,被尘封至今才被无情揭开。

    (3)

    彼时仍是在北藩的建真属地、名为玄武的北国都城。盛夏的季节,流珠河上波光潋滟,年少的见瀞和其弟见潇坐在一条小舟上,舟子划着桨,从河的下游溯游而上。船上是他们在林苑奋战一个午后的战利品—一只狍子,一只獾和几只野鸡野兔。小舟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画着一只雄鹰。见瀞脸上是眉飞色舞的神情,不时站起看一看,距离上游的岸边还有多远。

    船停泊的地方,会有一片夹岸的繁花,只有在盛夏的季节才会开放—距离泊船处不远不近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片旖旎。见瀞一天最欢欣的时刻,就是在满载而归的船上,从繁花深处经过—随后即回到玄武行宫,在众人的褒扬中与父王共进晚宴。

    他的父王秦辅真,是景朝藩属的四大异姓王之一,藩属北国边陲,其先人曾因在景朝穆宗初年协助穆宗平乱,维护景朝安宁有功,由建国公晋为世袭王,号建真,为建真王。建真世系与景朝正统世系不同,景朝正统多以文臣□□,因此极其推崇文治;建真儿郎能征善战,更为尚武。北国常年的苦寒之境锻造出建真世系的英果气质--建真族系中无论男女,都以山鹰和水泽为图腾—山鹰图腾象征着自由和勇敢,而水泽,则是生命的象征。

    见瀞的母妃是秦辅真晚年最宠爱的豆卢氏,小字“眉安”,是景朝丞相豆卢渊的长女,因缘际会,在一次晚宴上邂逅了作为有功之臣列会的秦辅真。两人郎才女貌,觥筹交错间的匆匆一瞥,竟是一眼万年。因得成珖帝景兆筠赐婚,风风光光嫁入建真王府为继任王妃,填补了建真先王妃叶孟哲仙逝之后王府尊位的空白。琴瑟和睦的十余年里,豆卢氏为秦辅真生下两子一女,即六女秦见沁、十四子见瀞和十五子见潇,一时风光,在王府中无人能及。尽管秦辅真姬妾众多且花容月貌,都无人能与南国女子豆卢氏相比,豆卢氏又是蕙质兰心之人,阖府上下,无不称赞其才德兼备。

    因此同为王府嫡子,先王妃所出第四子见沄与见瀞兄弟相比,就稍显黯淡。见沄虽心中耿耿,却从不在面上显露分毫,反而待见瀞兄弟更加亲厚,加之见沄文采风流、武艺皆精,俨然是王府诸子中最具名望之人。

    如此,府中安康繁华之状,掩过了潜存的波涛暗涌,直至佳禄末年,秦辅真遽然离世。之后的不眠夜里,翻天覆地的剧变,如一场梦魇,将似锦繁花摧残凋零,尽数拟化尘碌。

    见瀞至死那刻,都不曾忘记那个漫长的秋夜。秦辅真薨逝后,佳禄帝为之拟谥曰“武”,即建真武王。因武王身后子嗣甚众,承祧之事就成为悬而未决的谜题。若是按立嫡立长论起,秦见沄身为嫡长子,又素有贤德之名,自是新王的不二人选。然而其庶长兄见淇却执言武王临终时择十四子见瀞为继任,见瀞年幼,见淇居长,可代为掌管府中之事。双方争执不下,因武王临终前身边仅有见淇、见洲和豆卢氏在场。见洲不过是个轮值戍卫的庶子,自然是不敢对此事过多置喙。而见淇所言,无非是想要挟见瀞而自治,以便行党同伐异之事。此事的关口,便是豆卢氏之词。

    于是那夜,玄武行宫的灯烛彻夜未熄。次日清晨朝会时,众人才知豆卢氏于三跪九叩之后,追随先王而去的噩耗。堂中上座之人,是四子秦见沄,为继任建真王,摄统北关。苏氏为辅,位极人臣,是为见沄的心腹。

    悬而未决之事终成定局,其间的血腥残忍,或许只有那晚被遣出王妃所居南乐堂的见瀞、见潇兄弟二人可猜出一二。只是那晚,他们被安排喝下混有迷药的水,禁闭于配殿暖阁里不允许靠近南乐堂一步--一步之遥,相隔重门。尽管见瀞心中存疑,与见潇一同将那水倒掉,不致陷入昏睡之中;即使他们透过窗纸可见面容凶恶之徒勒紧弓弦,可闻女子无助悲戚的呼喊,也无力去作任何阻挡。

    生离死别,只因权争。饱足私欲,无辜受累。

    却因一夜之间沦为弱势,只得假装那一晚发生之事尽是虚妄。不闻不问,落下不多不少的泪,才可保全自己、见沁和见潇,使心怀叵测之人打消疑虑,才可以从当权者的手里,谋得一条活路。

    那一夜的冰冷,见瀞从未敢忘。

    而在那一夜后,彻骨的冰凉,皆换作成长。

    见瀞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沉不住心性的少年,因为彼时的见瀞是可以躲在爱他的人的庇荫之下,因而有恃无恐,率性明朗;而一夜之间失了一切荫蔽,必将动心忍性,将许许多多的不甘于痛苦藏诸于心,再担起许许多多从前从未想过的责任—他要保全自己姐弟三人,尤其是见潇,那个曾经比他更明快张扬、不知收敛为何物的幼弟。

    一夜成长因平白遭受风霜。见瀞曾在之后的很多个夜里,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冰冷记忆—每次回想,都是冷汗涔涔,就像独自一人伫立于惨淡月光下,前无羁旅,后无行从。那是真正的无助与孤寂。这也是他在见到同样遭受过这种苦楚的喻襄短短一面后,就对她惺惺相惜的原因,并用一生默默守护着她,就像是保护着曾经无人保护的自己—那是他自己的影子,每次见她,都如揽镜自视,看得通彻。

    跌跌撞撞又提心吊胆的十余年里,见瀞服从而不屈就于见沄的辖制,退让有度,克己复礼。见沄向来是一切运筹帷幄的,所以并不知那个忙乱的夜里,自己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因此他早已将见瀞与他的其他兄弟视作同类,并没有额外的敌视和提防。甚至,在出征的年月里,见瀞的骑射,都是由见沄一手教习,得以进益—自然,见沄所为,只是举手之劳,更是存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心思,想让见瀞早日成为其左膀右臂,一同剑指朱雀,平定天下。

    见瀞无疑是诸多兄弟中最为聪颖也最为勤勉的一位,在见沄躬亲提点下,很快就从一个兵家白丁成长为文武双全的战将。彼时,秦辅真留下的骑虎营已无主导,军心涣涣,而奔狮营一营的兵力已然饱和,难以进行合并扩充。见沄就简拔见瀞接管骑虎营,并陆续组编了逐鹿营、猎鹰营等六大营,命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与几个有将帅之才的兄弟为其将领—见潇辖逐鹿,见济辖猎鹰,此两营,渐渐成为八大营中除奔狮、骑虎外,实力最为强劲的两营。羁旅的岁月里,见瀞除跟随见沄南征北战外,便是与见潇一同行军宿营。也是在连绵不绝的夜里,见潇犹如一只离了母亲的小兽,将见瀞当作唯一可以依靠的荫蔽,将伤痕和脆弱尽数暴露在他的眼前—尽管,当白昼来临,千军万马前,他们皆是呼风唤雨的营主,奔行于山峦沙地之中,一把长剑,飒爽凛然。若论谋略,见瀞自是优于见潇;论及勇猛,见潇更胜一筹—每次战役,率先冲锋陷阵的大抵都是逐鹿营,有时远远地看着一骑红缨白马绝尘而去,即是见潇和他所率的部众人马—即使是一直对见瀞兄弟有所提防又自视甚高的见济,都曾当众夸赞过见潇的赫赫战绩和出众武功。入主朱雀后的秦见沄在分封王爵时,因着见瀞的睿智和谋才,赐其封号为“叡”,而见潇也因轻骑飒爽,被赐号“聿”—“聿”者,轻捷也。

    时人皆称,这沙场上的凛冽风光,九成皆被见瀞见潇兄弟二人占去。若是恰逢秋风飒爽的时节,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见瀞和见潇并肩行马于茫茫平原之上,银白色的铠甲在秋阳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远远看去,如搏击长天的猎隼,有着一种凛然而肃杀的气概。

    (4)

    征战沙场的日子如流水般过着,见瀞倒也享受着这样的时光。一次征战漠北月氏的战役得胜归来,见沄甚是欣喜,念及见瀞年岁渐长,便欲指赫连将军的侄女赫连琬莙为见瀞正妻,更是为了借此同时拉拢赫连营和骑虎营为自己所用。赫连氏曾是漠北黑海州的旁支,因月氏族乘其不备,发动战乱,致使其死伤大半,无奈之下投靠建真,从武王始,已经两代。赫连氏勇猛善战,可终究在见沄看来是“非我族类”,因此这些年来,虽偶有重用,却更为防范。

    见瀞无意情爱,心中更是猜到了几分指婚的缘由,于是坚决请辞。见沄无奈,更是不愿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以惊扰景朝礼部。于是也就作罢。可赫连氏久闻见瀞、见潇之名,更不愿放过与建真修好联谊的机会,接连请求多次。见沄只得采了折中的法子,将赫连将军的庶子元舒和几位侄子调入骑虎营和逐鹿营,分封了些无关紧要的职位,如此也风平浪静。

    见瀞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却不知此次分封,改变的竟是见潇的一生。

    那日恰是中秋,见瀞念及将士劳苦,在郊外驻扎的大营中举办拜月礼,并宴请众将与家眷。澄澈夜色下,众人微酣,赫连元舒携了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蒙面人一同敬酒。见瀞见那人身材纤瘦,与军营众将甚是不同,不由有些诧异,问道:

    “元舒,这是何人,看起来倒不似可以纵马征战之人。”

    赫连元舒笑笑:“虽无强健之力,却有锦囊之谋。”

    “此人是?”见潇有些好奇,几步跨到那人身前,正要扯下那人的面纱。“见潇,休得无礼。”见瀞话音未既,见潇已将面纱扯下--那人竟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清秀少女,四目相对,竟也丝毫不惧。

    “臣女赫连琬蕈,见过诸位将军。”那女子声音清澈,行礼如仪。

    见潇一下愣住,呆呆地看了琬蕈许久,直到见瀞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脸色微红,见四下只有亲近几人,忙辩解道:

    “十四哥,我是一时酒醉……”

    琬蕈笑了起来,“十五爷怕是把我当成刺客了,如此怎能不急?”

    见潇道:“若说是刺客,倒也不像,像你这样瘦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刺客。何况赫连元舒深得我十四哥信任,怎可能以怨报德?”

    琬蕈一双明眸在见潇脸上打量一番,闪过一丝朗然的笑意,见潇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更是有些局促,本想躲开她的目光,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见瀞见此,心中略略了然,于是借故暂避。见潇权衡片刻,坦然迎上琬蕈,笑道:

    “如赫连姑娘这样秀外慧中的人,本将还是第一回见。”

    “本将?”琬蕈又笑,“听十五爷口气,倒像是有历经沙场的老将风范。”

    “小妹,纵使今日欢宴,也不许胡言乱语,冒犯十五爷,乱了尊卑秩序。”赫连元舒在一旁听见琬蕈如此说话,忙上前来喝止琬蕈道。

    “无妨。”见潇道,“赫连姑娘与本将很是投缘,本将喜欢伶俐的人。”

    赫连元舒于是也不便干涉,一礼离开,由得两人聊开去。

    见瀞清楚地记得那夜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纯真的笑脸。自己与赫连元舒等人在月光下互斟互饮,待到狂欢散去,仍能听见两人的欢笑。

    此后,琬蕈走进了见潇的生命,也成了见潇此生注定解不开的心结,如一种深入骨髓的诅咒,烙印在他的轨迹里,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才戛然而止般地被终结掉。

    见瀞只是远远的观望着,看着他们情投意合的幸福,并帮他们抵挡一些潜藏的风刀霜剑。他要背负的太多,如一只沉重的包裹,压在心头,是每夜彻夜难眠时心里一遍又一遍想起的繁杂—骑虎营表面风光,实则危机四伏。秦见沄向来待他如猎人驯鹰般,一边扶持□□,一边牵制打压。许多次的战役,原本,兵力不应如此折损,却常常有意似的陷入一次又一次不得不牺牲部众的战局,而每一次的折损亦有度,受尽皮肉之苦,却不至于断了性命。

    “十四哥,你何时也能遇见一个倾心的人来替你分担些苦闷,也就不至于常常愁绪满脸。”见潇问过他数次,更说琬蕈的堂姐赫连琬莙姿容不错,也有几分才情,为何不顺应众人所言,也不致独守空房。

    每当听到这话,见瀞的目光总会冷却下来,挥挥手叫见潇退下,见潇倒也不是不长记性的人,发觉见瀞真无此意,也就不再屡次提及了。

    直到那日在草原见到喻襄,见瀞才发觉自己原来也未能免俗。

    而且,一向冰冻的心,就此沉沦,将自己的一生都沉湎其中,渐渐地沉默着将自己余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间拱手相让。即使是在冷静而清醒的时辰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越陷越深,那人的一声叹息或是一丝浅笑,都会撩拨着他的心弦,让他的心一次次变凉或是点亮。

    (5)

    马车在北国的草原和丘陵上颠簸着,穿行于黑夜与白昼之间。喻襄时不时拨开轿帘看一看窗外的天色,那火烧云的颜色如她的心一样带有些焦灼。身边的小妹喻珏已经从睡梦中醒来,靠住喻襄的肩,拉着她的手有些迷糊地问:

    “二姐,快到了么?”

    喻襄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光景,于是笑笑:“就快到了,珏儿莫急。”

    喻珏闻言,叹了口气道:“总算是要到了,也不知这建真王秉性如何,怕只是怕……”她说到一半,忽觉不妥,“珏儿多嘴了。”

    喻襄心里也没有底气,直觉告诉她,建真王并非景奭那般刻薄寡恩。只是早有耳闻,建真武王的子女众多,除大宗建真王秦见沄外,其余小宗也各有势力,譬如见沄的五弟秦见济,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更有见瀞和见潇,也各有一营的兵力。建真势力交错纵杂,若想保全自己和族系,就必得审时度势、万事慎重为宜。

    马车终于在一座帐子旁停下,两个仆从出来迎接,一个年龄略大的嬷嬷向喻襄等人行过礼后,笑道:“诸位稍等片刻,十四爷等即刻前往接洽。”

    喻襄也回了一礼:“劳动嬷嬷了。”将喻珏等人安排进帐之后,喻襄携玉瑚出了帐子,两人在夕阳余晖中随意走走,看看天边犹然明艳的火烧云。喻襄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的马蹄声已响起,渐行渐近。

    喻襄心知那是嬷嬷所说“十四爷”的人马,她将面纱取下,一副玉面狐狸的面具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澄澈明眸。一袭红衣红裙,在北国的风里飞扬翩然,如同一朵在风中旋转飘飞的花。她远远地看着从坡下疾驰而来的人马,最前面的两人两骑,都是素色服饰,其一通体银白,另一红缨为饰,皆是英姿飒爽。

    她看着那为首的两人,虽不及传闻所说秦见沄所辖奔狮营中金甲骑兵的气派,却也并未逊色多少,心中正忖度着,无意中抬首望了那银白盔甲的男子一眼,讶然发现,那人也正巧在看着她。

    喻襄并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在面具下笑了笑,眼睛弯弯如天上的星宿,闪着绮丽的光。银白盔甲的男子翻身下马,来到她跟前,道:

    “见瀞见过喻二小姐,四哥百忙无以亲至,其余路途,就由见瀞照料诸位周全。”

    “喻襄见过十四爷。”喻襄行礼如仪后,狡黠一笑,“此次投奔建真并非我单人匹马,不知十四爷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喻二小姐?”

    见瀞闻言一笑:“长生天冥冥之中告知见瀞,见瀞自然知道。天不早了,今夜子时之前,你们即可在行宫安顿。”说罢,见瀞便去嘱咐护卫等人,特意嘱托了嬷嬷,将喻二小姐好生照顾。

    喻襄看着见瀞的背影,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只是这笑意中有几分是发自内心、又有几分算计,她已无暇去想。

    她从见瀞的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情愫,而见瀞,也曾自以为从喻襄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回应。只可惜他早已忘记儿时求签时签上的两句“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从此坠入钟情司的轮回之地。

    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即使是隔着面具,他也被她深深吸引。或许喻襄此生就是见瀞的劫—有缘有分是为姻,有缘无分是为劫。即使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她已成见沄的建真侧妃、朱雀城的德妃和庄靖贵妃,或是成为问鼎金顶的太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她时,心中也从来都难以风平浪静。

    喻襄,这个桐花一样的女子,即使花期不再,也依旧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即使她的野心,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偏偏这座皇城中两朝叱咤风云之人,向来都难介意。即使见瀞与她的心渐行渐远,岁月蹉跎了许多模糊朦胧的情绪,最终还是会将自己的底牌押到她面前,笑着对她道一句:“该你坐庄。”

    或许无心之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他将手中的底牌亮给她看,而她却不会交付她手中或许并不举足轻重的一城一池。

    秦见沄纳喻襄为建真侧妃那日的喜宴上,从未失态的见瀞终也未能免俗。见潇在旁边守着他,见瀞因醉意而通红的眼中一片晶莹。见潇怕见沄等人发觉他的失态,于是叫过几个逐鹿营的小卒连掺连扶将见瀞扶回偏帐暂歇。见瀞一身酒气,手中抓着一枚缨络,见潇上前去扯,被见瀞一下拦开。

    见潇借着帐外月光才看清,那是一只荷包,荷包上的缨络是青色配白,暗纹的黄色锦缎上零星绣着几朵白梅,散在一片暗黄的底色中,像是梅花离了枝头,飘零无依。

    见潇没有多想,只是心下突然一沉。

    那夜露营喜宴,在见瀞的沉沉醉意中悄悄过去,也许适时一醉,比永恒的清醒要好些。

    也罢,也罢。他只恍惚在梦中见到将荷包递给他时笑眼弯弯的喻襄,她的笑意明媚得甚至有些虚假,只是当时他以为所有都是真心话。

    那句话她是怎么说的呢……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清清楚楚告诉他她最深的心意,更遑论什么在他看来或许会水到渠成说出的诺言。她只是将见瀞视作她的兄长,确实,也勉强算是一家人,可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只能苦笑。

    也罢,也罢。喻襄从没有说谎。是见瀞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这个荷包,还是要留着,像她这样的人,在她之后,可能望尽天涯都再难寻得。

    见瀞不知不觉酣然入梦,见潇在旁守了一夜,次日集会时,只道见瀞偶感风寒,暂且歇息而已。

    原来他们秦氏兄弟,总要陷入钟情司的轮回之地。

    (6)

    月光如水,两人两骑。叶影摇曳的围场里一片寂然,只有微凉的夜风轻轻拂过。

    “十四哥,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德妃娘娘?”见潇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破了寂静。

    “不是。”见瀞说这话时一直目视前方,眼睛里空空荡荡,像是蒙上了一层淡雾,“我此次请缨出征,是为了建真,与其他一概无关。”

    见潇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沉默了半晌,“可是此去凶险。臣弟听说,敌方主帅虽并非久经沙场的老将,却也有勇有谋,更有一批对景朝旧部忠心不二的战将和士卒。”

    见瀞停下马,回头看着见潇,目光重又变得凛冽,仿佛刚刚那个全然放空的躯壳与他判若两人:“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我如果对于对方的底细一无所知,又怎会贸然挂帅?见潇,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潇被见瀞目光中的寒气逼得低下头去,思忖片刻,觉得说自己仅仅是关心则乱或许会化解尴尬,可是这些陈词滥调不如不说,只好闪烁其词:“没有什么。”

    “见潇,你以前不会这样拖泥带水。”见瀞心下了然,有些事即使心照不宣也不能敞开说,于是折中道,“即便是我此次过于草率,景朝旧部气数已尽,也难以为继。我等士气高昂,就算是再艰险的战役,一鼓作气也会有很大胜算。”

    “那十四哥可以准我一并出征吗?”见潇还是不放心,追上一句。

    “这你得问皇兄。”见瀞打马复行,见潇也赶忙跟上。

    次日朝堂,见潇向见沄提出想一同出征,见沄疑虑的目光在见瀞和见潇二人身上逡巡几轮,终究应允了他的请求。于是骑虎营和逐鹿营两大军营一并作战,见沄更是派出了苏崇远和卢云友的两支队伍一同出征。

    见瀞见此阵营,心中不由得苦笑,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可是又不能说出口—苏崇远向来只听命于见沄的调度,派遣他来可能会与自己分庭抗礼;而卢云友本是景朝降将,虽然不可能再与景朝旧部有所勾连,却与见潇一向是牵制的关系。因为在先前的战役中,就是见潇将卢云友生擒,他的部下又趁城中无将,守卫空虚,在攻城之后掠夺了卢云友所守之城的物资以供军需,间接导致城中的一些无辜百姓因缺粮而饿死。卢云友虽是变节之将,却也在那场有惊无险的战役之后听闻饿殍遍野的惨状,自然将自己的尊严无存与百姓的饥馑都归咎于见潇之过,虽平日里与之保持尊敬,井水不犯河水,却也不会轻易服从见潇和他所率军队的调遣。如此一来,原本很简单的军属关系,即因逐鹿营、卢云友和苏崇远的加入而变得复杂而尴尬起来。

    见潇却丝毫不知其中的争端和隐患,还因见沄如此爽快就允准了他与见瀞同时出征而面露欣喜。见瀞心里颇有些怏然,可是又不好对见潇直说,只好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行军途中苏崇远和卢云友倒是与见瀞、见潇他们相安无事,卢云友心机深沉,却常以大局为重,而苏崇远一向是居功自傲,此次出征竟也难得地没有过于跋扈嚣张。因战役并未打响,见瀞深知这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不愿掉以轻心,只是加强了对自己骑虎营士卒军纪的约束,不落下任何话柄,使自己陷入被动。

    到达潼关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由于部众甚多,于是他们即在潼关令的帮助下,在城外驻扎暂住。这天正是十四的夜晚,晴朗的夜空中一轮似圆非圆的月亮挂在当空,天色是乌沉沉的黑,如泼墨后的洗砚水,却愈发浓重。见潇在帐中坐下,倚着桌几对着一盏烛火出神,柔黄的灯火映着他的面目显现出清隽的俊朗,与见瀞记忆中的豆卢氏眉眼之间有一丝似是而非的相像。只是不知是不是瘦的缘故,见潇眉宇之中除了有一种年轻而带来的纯净,还有一种薄而清的疏淡,自然而然,并非见沄那种刻意久了就烙印在骨子里的疏冷,与豆卢氏一贯清和却不疏离的神态一眼可辨。豆卢氏甚为貌美,比见沄素来有着建真明珠之名的早逝的母后叶氏更胜一筹。所以见潇也是眉清目朗,薄薄的唇轻轻勾勒起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的神情。相较之下,见瀞则是胜在气质,虽然他也是俊逸之人,却不得不承认若只论外貌,是略逊于见潇的。

    见瀞其人的风骨,如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却也没有真正的冰雪一样孤冷,如月光灿烂,却终究冰凉。见潇相比于见瀞,就多了一番人间烟火气,只是毕竟是手足兄弟,那烟火气也是有着一种疏冷在其间。或许这都是源自秦辅真的血缘,又加以豆卢氏的内敛清秀,才使得他们拥有这样的特质。

    见瀞垂手立在一旁,看似放空,思绪实则杂乱,想着不如去帐外转转,于是披上大氅走出大帐。

    十四那晚的月,如同见瀞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境,那是不完满的极致,却又无比接近完满。

    出征前见潇一直劝他,不要为了喻襄而贸然行动,怕折损了自己的兵马,更保留不住自己的实力。对于他们这些在马上平定天下的人而言,兵力,无疑是立足的根本。

    他只觉得聒噪,本来觉得自己出征是为了喻襄,想壮大实力成为喻襄的靠山,并遏制苏崇远的气焰,结果却事与愿违。不过冷静下来细想,见瀞突然有些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此战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喻襄。他的潜意识里,居然有许多其他难以言说的想法,或许对于见潇而言,他每件事即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至少明确自己的目的,而自己,有时看似目的直接,却细想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简单。

    喻襄、桐君,见瀞默念着她的名和字,心下寒凉。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在沙地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哥!”不知什么时候,见潇已经站在他身边,叫他几声不应,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见瀞吓了一跳:“你怎么不在帐子里待着,出来找我做什么?”

    见潇很少听到见瀞这样说话,带着一种半是威严半是冷漠的寒意。他有些讪讪:“十四哥,已经是子时了。天寒,你不冷吗?”

    见瀞心中腹诽道,夏虫不可语冰。但念及见潇毕竟年少,这些纠杂之事,还是不牵涉到他为好。于是换了一副温暖的语气:“见潇,我是有些烦心事。现在想通了,咱们回去吧。”虽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潇只好道:“那我就先回了。”刚要走,见瀞反手握住见潇的手腕:“见潇,你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吧。”

    见潇受宠若惊,忙停下来。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见潇,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牵挂的人?”

    “有啊,还不少。”见潇认真地想了想,目光一黯,“可是,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了。”

    见瀞知道见潇其言所指,一个是他们的生母豆卢眉安,另一个大概就是赫连琬蕈。那个清秀而苍白的女子。“那你现在,还有没有牵挂的人?”见瀞问道。

    “比如十四哥你,还有……我不知道对她,算不算是牵挂。”

    “对谁?”见瀞疑惑地看了见潇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见潇低下头去,回避见瀞似乎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也奇怪,本来只是一眼之间,我甚至对她并不能谈及喜欢两字,却总是想见到她。”

    “谁啊?”见瀞素来知道见潇从来不缺亲贵女子的青睐,却很难见他对哪位官家小姐动过凡心。

    见潇不答,只是抿住了唇,似乎在笑,又似乎是苦笑。

    “不想说就算了。回营帐吧,天不早了。”见瀞感到这个话题似乎并无意义,于是决定回帐暂歇。

    见潇还是开口了:“喻珏。”

    “小喻?”见瀞有点意外,他甚至不知道这两人除了晏州之事外还有什么交集,“桐君的妹妹?”

    见潇点点头:“是。可是或许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对我大概也是没有感情的。一面之缘,能有什么感情?若是有缘,可以在重见的第二眼真正爱上她吧。”

    见瀞突然发现自己甚至还不如这个弟弟,至少见潇在琬蕈走后,还有着心动的能力,即使是在短暂而危急的一刹那—可能是那天,李弘琅的旧部挟持小喻在手的时候,她一袭红衣红裙,已经惊艳了时光。只是,一见钟情毕竟是虚无缥缈。他从来都对之抗拒,宁可冷静而错失许多缘分,也不愿让一时的好恶影响所有的判断,甘愿放过而不愿错杀。

    可是越是冷静,就越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沉若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对喻襄,亦是如此。这使他越来越厌恶自己,即使这过度的理智,已经与他如影随形,并渡他过许多危虞。

    见瀞想来想去,终究觉得心烦,于是便及时止住自己的心绪,不再让这些琐事旧事如解不开的乱麻般纠杂在心间。转念,又想到了小喻。小喻其人,如一朵明媚的木芙蓉花,纤柔秀美而不失明快直爽。有时与喻襄相见,都会看到一旁的喻珏,总是一袭绯色或是红色的长裙,浓密的墨发低低绾起,并不因色彩的鲜妍而令人感到压迫感与盛气凌人的不适。

    小喻是个明快的人,简单明朗得似乎可以一眼将她看透。三姐妹里,除喻儇外,便是喻珏最为秀美。只是,喻儇素来是个喜欢低调简素的人,而这简素中是一种黯淡的不透彻,就像是经年的东珠,美则美矣,却并不耀眼。因此,小喻出挑得如同二月末的木芙蓉,将江边一众色彩绚烂的芳华都盖过。

    难怪如见潇,都会对小喻有着一面之缘不应有的好感。见瀞心中所及,暗暗为他们策划--如果诸事皆定,进言让见沄为他二人指婚,也是不错的选择。

    “若有那天,十四哥一定为你们准备最好的婚筵。”见瀞唇角勾起一盏上弦月,由衷地为想象中自家兄弟和有缘人在未来的喜事而开心。他惯于看到见潇开心的神情,如冬日阳光,明朗粲然。或许即使在别人的喜事中,作为一个局外人,他也是心满意足的。所以或许,即使有时喻襄入梦,梦中却是她与见沄鹣鲽情深的场景,他也会在一瞬间的失落之后,告诉自己这未尝不是另一桩完满。然后为她、为他们感到稀薄到聊胜于无却也真实存在的快乐。

    “那么十四哥你呢?”见潇虽知见瀞心事,却也不禁多问了一句,险些破了见瀞的忌讳,他也并不在意,“我倒是觉得,你也应早日为我娶个嫂子回来。至于德妃……德妃对你并非情深意切,她或许更多是想利用你。不过,据我平日所见,德妃与四哥也并非鹣鲽情深。我总感觉,德妃她是没有心的,每一次她的目光看向你,我即使只是旁观者,也感到森然寒意。”

    “见潇,我知道你是为我考量,可是你的确是误会桐君了。”见瀞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桐君……她太苦了,难免会放不下许多事许多情,这些无疑成为她的束缚,甚至是保护自己的假面。若是像你一样无所顾忌表露心迹,估计也躲不过这些年的风刀霜剑。我倒是更希望她能够此生无虞,即便是一辈子也摘不下这假面。”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假面下的她一定是心系于你的?你一心对她,她却未必对你有情分毫。甚至她根本就是一具没有心的空壳,心里没有四哥,更没有你!那你这些年的隐忍与牺牲,不都平白为他人作嫁?”见潇有些急躁,不顾自己话中的机锋,一定要让见瀞认清他所认为的真实境况。

    “十五弟,你还记得那个黄昏,我们奉四哥之命去迎接桐君一行的马车吗?”见瀞握住见潇的手,手心冰凉却安抚住了见潇的焦躁,他显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连一贯清晰而没有温度的声线都带了些温热的温度,“她一身红裙,墨发绾起凌云髻,戴着一副玉面狐狸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我就是在看到带着假面的她的那一瞬间,就决心要好好保护她。或许是那双眼睛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或者也许她就是她,我对她,也只是简简单单对她一人,不掺杂任何其他情感。可能我这辈子,就是注定成为她的渡济人,虽然在我无比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有些决定并非为她而作,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为了她。或许是潜意识里,就注定了我此生都要保护她。她失落时,我也会痛苦。她开心时,我感到像是长生天所有的星星都落在我眼前,交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我知道她并非池中物,终有一天,她再不会需要我的任何保护。可是即使我注定不能与她同甘—即使她身膺福祉荣光的那一刻我只能黯淡或陨落,在共苦的日子里,我也甘之如饴。十五弟,这都是宿命,你不会明白--我也希望你永远不需要明白。”

    一片巨大的云翳飘浮来去,将缺了最后一角的月亮整个遮住。已至深夜,北极星渐渐变亮,取代了被阴翳遮盖的十四的月亮,成为夜空中最明亮的主宰。

    “该回去了。”见瀞放开见潇的手,两人并肩回到驻扎的营地。莹莹烛火跃动着未明的心绪,帐外不多时即风雨大作。

    见潇已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沉入梦中,见瀞却一夜未眠。他展开地图,凝眉沉思直到天亮。

    次日,大雨已停,只是营地周围已经多出许多泥淖,不便人行,更遑论车马戎戎。

    见瀞告知众部将,暂缓一日出征,若有机变,便宜行事。安顿好部署后即在帐中读兵书,见潇则因困倦稍作歇息。

    仅仅一个时辰后,见瀞营帐外被苏崇远的几十亲兵围住,苏崇远叫嚣的声音即使是隔着一里路也能听得见。见潇赶忙起身,对见瀞道:“哥,苏崇远部的亲兵前来寻衅,我们可要有所动作?”

    见瀞笑笑,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不必。苏崇远等部将若真寻衅滋事,我自有办法料理。”

    话音未落,苏崇远已经来到帐前,大声道:“叡王殿下,皇上命我们四路军队一同征讨景琮余部,可不是让尔等龟缩不前的。”

    “苏将军误会,只是如今天时不利,若是冒进,可能会有折损之虞。”见瀞将苏崇远和一位近侍让进营帐,笑笑道。

    “哼,叡王殿下这番托辞倒是有理有据啊。”苏崇远毫不客气,“其实说白了还不是贪生怕死,有辱皇恩?”

    “苏崇远你给我闭嘴!”见瀞还没有说话,见潇已经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见瀞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见潇稍稍忍耐,仍怒视着苏崇远等人。

    “聿王和叡王还真是沆瀣一气……不,是同根连枝啊。”苏崇远丝毫不惧,挑衅地迎上见潇的目光,“是不是末将此言揭穿了你们的画皮,让你们心虚了吧!”

    “那苏将军,你待如何?”见瀞盯着苏崇远,一双点星眸沉沉看不出情绪。

    “自然是迅速出兵,一举歼灭景朝旧部,为皇上分忧解难!”苏崇远斩钉截铁道。

    “不可。”见瀞指着桌上的地图道,“潼关以西,山路居多。景琮诸人数年来熟悉这里的路况,更是因其部众轻装简行,甚少挂碍。而且他们在暗处,我们军队一旦出征,进入山地会非常明显。加之近日山路泥泞,必回遇到更多阻力。不如稍停几日再出兵不迟。”

    “十四爷,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明。末将倒是一片赤诚都错付了。”苏崇远冷笑道,“也罢,反正也是要等,不知末将是否需要代十四爷向皇上禀报一声,让他多准备些粮草供给,支付这些日子的空耗啊?”

    这话,分明就是威胁了。见潇已经忍无可忍,见瀞怕他二人一时不耐吵闹起来,会更加难办,于是遣了见潇出去。才道:“苏将军,你多虑了。皇兄给我们拨的粮草足足有半月的盈余,我们不过是稍等几日,又不是消极怠工,怎么,苏将军这般沉不住气,以为皇兄识人不明以致派出的主帅是等闲之辈,只知尸位素餐、混吃等死么?作为人臣,猜疑主上用人之能,苏将军可知是什么罪名?”

    苏崇远一时语塞,想想也确实不能对见瀞等人兴师问罪,于是挥一挥手,带着自己的手下回营而去。见瀞望着苏崇远的背影,着实感到头痛不已。

    这苏崇远是一介好高骛远之辈,更是贵妃苏蕴瑃的堂兄、秦见沄的亲信。当时只知其部不会轻易听自己调遣,只当是相安无事便好,如今看来,此人找茬的本事倒是不小。更兼着见潇与之渐生龃龉。所以当务之急,除了掌控景琮旧部的动向军情、把握决战时机外,更要防止四大军营出现内讧,否则可能会出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停歇数日后,两军交战。见瀞任见潇为前锋,自己和苏崇远居中,卢云友殿后。见瀞作出此安排,是顾及了各方兵力和士气,却又引发了苏崇远的不满:“前锋之位须是沙场老将才堪担任,聿王和其逐鹿营虽具实力,但聿王毕竟经验稍欠。若是会错时机,贸然进攻,岂不是将我建真精锐毁于一旦?”

    见瀞气极反笑:“苏将军,前日打算冒进之人,似乎唯有你一人而已。聿王跟随皇兄和我征战多年,必是懂得分寸的。不知苏将军临出兵时出此言,会不会折损我军的士气?”

    “苏将军,合时宜者,才是英杰。”一旁的卢云友也劝道。苏崇远见众人皆无不服见瀞部署者,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心里暗忖,若是一举歼灭景琮旧部的势力,班师回朝,那必然是主帅见瀞和前锋见潇占了头功,卢云友作为辅从,也自然会受到表彰,而自己与见瀞、见潇已然不睦,若是追究起来,自己非但得不到战功,反倒可能就此被趁机清算。与其如此,不如自作打算。

    (7)

    交战之时,恰是晴霰天气。从潼关外的山麓一路向上看去,山间的旗帜随风飘扬,端得是一派飒飒秋色。

    见瀞集结军队,号角激昂地响起,似乎蕴满了一鼓作气必胜的决心。之前同景琮旧部交战,多是棋逢对手,自身的势力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只是如今景朝只剩下景琮最后的余力苦苦支撑,实则已经是暮色衰微的局面,而建真平定天下,已经势如朝阳,孰强孰弱,其实早已有了分晓。

    但是景琮毕竟是个不甘失败的人,若说匹夫一怒尚且流血五步,更何况是一向骁勇善战又宁折不屈的景琮。这一战,他势必是要与见瀞等人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有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可能。

    见瀞留了一半的部众殿后,自己率领精锐,同卢云友的锐骑一同进发。

    卢云友看着山上景琮部的旗帜,心中暗暗有了底数,于是好整以暇,并没有大敌当前的急迫。他待要向见瀞说些什么,又自觉不妥,于是也就一言不发。

    待到两支精锐入山之后,见瀞才发现景琮旧部已然乱作一团。见到见瀞等人,景琮手下的几个将领忙跪下道:

    “我等愿意弃暗投明,追随叡王殿下。”

    见瀞心中忖度,以为有诈,可又想到景琮素来不是这种手段,又觉得在此境况下,景琮如果使诈,对景朝旧部也并无多少好处。于是亲自下马扶起为首的一位将领,道:

    “何出此言,你们监国素来待你们不薄。”

    “可是如今监国已死,已然大势已去。我等还有妻儿老小,如若不降,饿死山中或是一同殉难,终究也是难忍心怀。”那将领道。

    见瀞听他说得坦诚,又有几分道理,于是道:

    “既如此,那尔等随我部下山,回到朱雀城,待皇上定夺。”

    如此潼关一役兵不血刃,实在见瀞的意料之外。卢云友对此心知肚明却也不愿告诉见瀞,只道是上天庇佑建真,不肯让双方过多死伤犯了杀愆。见瀞心中存了疑惑,但见一路风平浪静回到京城,心中大石也落了地。见沄对此自然是大加封赏—困扰建真的最后一股势力土崩瓦解,这自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见瀞却如大梦一场,眼里无悲无喜,仍是一片空茫。那日朝宴上又见喻襄,她与他隔着众多的皇室宗亲,因着众人的纷纭而显不出什么端倪,可是也疏远了不少。

    酒过三巡,见瀞有些微醺,于是携近侍成恂一并出去走走,成恂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原先只是骑虎营下的驯马兵,因眉宇间有一丝清刚气,又向来是个直爽勤快的人,被见瀞无意中挑中,赐名“成恂”留在身边。见瀞两人刚刚走到竹林旁,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婉转清丽,一如当年初见时清澈。见瀞不由得驻足细听,只听喻襄对喻珏道:

    “珏儿,你也将要及笄,心中可有喜欢的人选?”

    见瀞不用想也能猜出此刻的喻珏一定是红透了脸:“二姐这是说些什么,珏儿只想留在二姐身边陪着二姐,一辈子不分开呢。”

    “珏儿你倒是不急,可是就怕这好时光一闪眼就过,到时成了老姑娘,别人又该笑话是本宫拘着你,白白耽误了你的大事呢。”

    “那珏儿听二姐的,二姐说谁就是谁吧。”喻珏似有赌气,偏过头去不看喻襄,小小的手却将喻襄的手握得更紧。喻襄心中好笑,又念及家父早先被咸嘉帝赐死军中,母亲也一病不起追随而去,自己的这个妹妹,向来都是依赖自己惯了的。孤苦流离的岁月里,若非姊妹两人和伯父家的堂姐喻儇相互扶持,这些日子也不知如何熬过。所以喻襄向来都是惯着喻珏,可是喻珏毕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她应找到一个可以视她如珍宝并宽容、疼爱她的郎君,一起度过余生的岁月。

    喻襄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当年晏州之事过后,喻珏与见潇的一些蛛丝马迹,于是试探地问道:

    “珏儿,聿王其人,你觉得如何?”

    喻珏不禁试探,一时语塞,想了想,觉得说出比闷在心里好些,于是道:“见潇哥哥么,珏儿倒是觉得与他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和别的宗室子弟虽有相似,却也不同。可是这种不同,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喻襄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喻襄心中掂量,见潇虽好,终究不是一个可以在风刀霜剑中保全自己的人,只有在顺境里,或是在见瀞的扶持下,才能稳住功业,赢得荣名;若是独身处在以后会越演越烈的朝堂争斗中,终究难以独善其身,也耐不下性子来。譬如卢云友和苏家势力,还有一些在建真入主朱雀后,归降建真的景朝旧臣,只要是受到见沄的提拔重用,就不入见潇的眼,更是常常有些龃龉或是争端—或许早先见潇等人势力与见沄的奔狮营差距悬殊,甚不足以与之抗衡,或是见瀞压着见潇不许逐鹿营与见沄内讧,见潇也只得作出表面的兄友弟恭;可当他被封为聿王并备受重用之时,断然不会容忍心中的恨意再一次蒙昧在心底,那是一朵从儿时就扎根心底的伤花,多年来以血泪浇灌,即将露出破土的端倪。

    每每提到“惠淑太妃”之时,就是见潇心中隐痛愈演愈烈之刻。这样的人,难免会深陷于睚眦之仇,虽有苦衷,终究不是可以让喻珏托付终身的好归宿。喻襄思来想去,心下突然闪过见瀞的面容,虽只有一瞬,理智却告诉她,见瀞才是喻珏最好的归宿。

    可是见瀞对自己的情意,喻襄不可谓不清楚。如果说见潇就如夹竹桃一样灿烈而充满怨恨,初见惊艳而不可深究,那么见瀞就如冰雪中的白梅,向来是难动凡心、一向清高自持的。这样的人有着如此俊逸的风骨,却独独对她一人恋恋不忘,若是自己不仅辜负更是利用了见瀞的情意,无疑是亲手将一份最珍贵的礼物狠狠摔碎—有些人、有些事,若是自己不想要,也大可不必将它们毁弃了去,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就是破了戒,会一辈子孤独终老。

    喻襄正忖度着,耳畔已传来见瀞的声音。

    “桐君。”他念着她的小字,语气温暖中带有一丝微醺,“一别甚久,近来可安?”

    “我……本宫安好,叡王同安?”喻襄不意见瀞会如此说话,一时间有些忙乱,好在立即稳了阵脚。

    见瀞的眼神黯了一黯:“此战告捷,了却君王天下事,小王心喜,与之同乐。”

    两人疏离的客套话在喻珏听来无聊透顶,又见两人字斟句酌的慎重模样,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但是两人毕竟都有几分威严,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过于失了礼数,喻珏一边憋着笑,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路旁新开的秋海棠和串红,秋夜微凉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喻珏想着,很久没有在这样的夜色下闻到这样的花香了,清甜中又有些微苦的回调,那是秋海棠和串红混合后的花香,是秋日里最寻常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气息。

    在喻襄唤她回神之前,喻珏一直在想着见潇。这一役凯旋,见瀞兄弟本来就已赫赫的威名变得更加甚嚣尘上。喻珏想着,唇角露出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笑,可是这种开心,却无关风月。

    回到席间,看着正得圣宠的贵妃苏蕴瑃在众人面前与见沄浓情蜜意言笑甚欢,以及西首位上堂姊淑妃喻儇的神色黯了又黯,喻襄莫名觉得饶有趣味,只是身边的贵嫔云蔷和令狐氏都是一副拈酸不甘又不屑的神情,更加衬得喻襄独自云淡风轻。见沄倒也顺着贵妃的心意,给足了苏氏一族的面子,心中有一个结却越缠越紧,最后实在不耐,却也温言道:

    “蕴瑃,朕有些累了。等送完宾客,朕明日再陪你可好?”

    苏蕴瑃一个妩媚眼神斜斜抛来:“只怕皇上明日就忘了这句话,又去哪个姐妹宫中寻欢去了。”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见沄微微正色,端直了身子向众人道,“好了,众爱卿都早些回府歇息吧。”

    夜宴散去,众人的欢声笑语犹然耳边,秦见济与苏崇远等人自是不必多说,言语之间的酣畅淋漓早已溢于言表;便是一向谨慎自持者如卢云友,都在宴上连饮数杯,脸上覆了一层红光。见瀞和见潇最后走出大殿,微凉的夜风中,两人一直无话,见瀞就连身上的大氅没有系好都恍若不知,等到见潇伸手去替他系上锦带,才回过神来,对着见潇寂寥地笑笑,然后各自上了辇轿,回到府邸。

    (8)

    仿佛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所有的故事都尽数倒错。但醒来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实—难怪,这些事情,连一个个细节,都可以如此逼真。

    先是嘉定七年见济和苏氏谋乱宫廷,被奔狮营、骑虎营、逐鹿营和卢氏亲军剿杀,一时间,风云变幻,众人皆道天家兄弟或是秦晋之盟,都是缥缈如镜花水月的东西,若有贪欲,一朝反目,便是喋血悲剧。

    再后来便是喻儇封后,桐君晋为贵妃,喻氏一族逐渐取代了苏家曾经的地位,一时间甚嚣尘上。待字闺中的喻珏,无疑成为宗室诸人目光的焦点。见瀞一向以为喻珏会与见潇走到一起,可是睿智如他也难免失算。

    嘉定七年秋,嘉定帝秦见沄聘皇后喻儇之堂妹、贵妃喻襄之幺妹喻珏为叡王见瀞王妃,国宴三天三夜以贺。

    见瀞身着大婚时的吉服,在一众前来道贺的王公大臣中,显得格外疏离。似乎想要将自己从这份本来属于他的热闹中抽离开来,似乎这些欢乐和喧嚣都是属于旁人的,他只是不小心落入了这个场合,周围的悲喜与他并不相通,也不相关。

    喻珏原本是十五弟的意中人。不知见潇此时此刻是何种心情,喻珏,她或许也不甘心。

    可是自己难道就甘心么?即使机变冷静如桐君,原本想如此安排定是一切顺遂,自己也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落寞或是悲伤,可是,在新人对拜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心不也是轻痛了一会儿?

    晚宴结束回到内室,三更的钟漏声将前不久的喧闹与此刻的寂静完好地隔离成两处。

    “喻珏。”他看向坐在喜床上蒙着红盖头的女子,那是见潇心中的朱砂痣,“夜已深,早些休息。”

    盖头下一声低微的抽泣声传来,见瀞收回了迈出的步子,回过头来:“哦对,忘记为你揭盖头。”

    他为喻珏摘下大红色的盖头,喻珏的一双泪眼直撞入他的视线。“喻珏,见过夫君。”她声线喑哑,仍不忘奉行礼数。见瀞道:“你早些休息,本王过会儿去书斋看些公文。”

    “十四爷,你就不肯留下陪我说会话么?”在他要走出内室的那一刹那,喻珏叫住了他。

    “好。”见瀞坐回床边,两人无比安静地对视,目光里尽是对未来的茫然与得过且过的认命。

    “小喻,不如我们讲一讲我们儿时的一些事情。”见瀞见喻珏愣愣地有些失神,随意寻了一个话头道。

    “很久很久以前,我随二姐一起去逛集市。那时我还很小,因着集市人多,拉着她的手死死不放,就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丢在陌生的地方。”喻珏道,“到了一个卖梅子糖的小铺里,姐姐问我想吃什么口味的,我之前从没有吃过这家铺子的糖,于是盯着每一个坛子,猜测坛子里糖的味道。记得一共有七八个坛子,黄色、蓝色、红色、白色之类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看着其中一个坛子里的糖是纯白色的,觉得味道一定会很寡淡,而旁边的粉红色梅子糖,看起来却是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你就买到了你喜欢的那种?”见瀞见她停顿下来,问道。

    “没有。我指着装着粉红色糖果的坛子,说想要这种。可是粗心的店主没有看清我指的到底是哪种,于是误将白色的糖果装进了油纸袋里。我当时并未发觉,直到回了家要吃梅子糖的时候才发现清一色全是白色的。可是已经来不及去换了。”

    “姐姐看我对新买的糖果兴趣缺缺,了解了原委后就说,既买之则安之,不亲自尝一尝白色梅子糖的味道,又怎么知道这糖一定不好吃呢?我就打开油纸袋,尝了一颗。”

    “后来呢?是不是真的不好吃?”见瀞问。

    “其实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白色梅子糖非常好吃,并没有我认为的那样寡淡,可是我还是想尝一尝粉色梅子糖的味道,或许粉色梅子糖会更好吃些。不过那包梅子糖太多,我吃着吃着,也就熟悉了白色梅子糖的味道。后来姐姐又带我去了一趟集市,买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粉色梅子糖,才发现它并不是什么粉色梅子糖,只是白色梅子糖加了一个红色的糖心。味道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好吃,因为它的每一颗糖心都是苦的。”

    见瀞听喻珏说完,沉吟良久。喻珏见他久久不说话,拍了拍他,道:

    “轮到你讲了,不要说话不算话哦!”

    “好。”见瀞于是为她讲起儿时与见潇一起打猎的往事,讲起豆卢氏抚琴时脸上温柔的笑意,讲起老父王教他们弯弓射箭,讲起流珠河上的北国繁花,讲起秋风中在天际自由自在翱翔的飞鹰。喻珏支着手听得入迷,先前眼里的失落也逐渐被崇拜所取代。

    “原来十四爷并不是冰冷无趣之人,珏儿又猜错了。”

    见瀞笑着刮一刮她的鼻子,眼里的笑意如同春溪潺湲,将冰雪涣然消释:“傻丫头,没有谁是永远无趣的,这世间哪有永远冰冷的人呢?”

    喻珏笑着将见瀞的面容收进眼底,见瀞的笑意沉稳而温暖。与见潇不同,见瀞的眉峰更平和一些,眼中的锐气也被更多的含蓄与睿智取代;薄而清晰的唇线和孤耸的驼峰鼻却显其与俗世烟火无缘,仿佛举世的孤清与温和,都在见瀞的身上得以合理容洽。

    喻珏不知为何心中一暖,比起见潇,或许见瀞更能给她一个温暖安适的家。或许打破表面坚冷的屏障,才是见瀞菩提面下温情的真身。

    那夜,见瀞和喻珏一同将一路往事尽数说了一遍,无论是关于他们自己的,还是关于身边人的。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并没有喻珏想象之中毫无话题可聊的尴尬冷场。

    只是,他们所言,不及将来。

    是丝毫也没有提及。等更漏响过五更,喻珏脸上写满了倦意时,见瀞替她熄了灯,为她盖好被衾,说有公文要看,又披上一件外裳走出房门。

    喻珏心想,见瀞或许是把自己当成了妹妹,他的心里,喻襄的地位向来无人可以取代。

    认准一个人,便要一诺千金,眷恋一生?无论艰难险阻,或是默默守护,值得么?

    喻珏怠懒去想这些事,翻个身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见瀞回到内室,看着喻珏平静的睡颜,唇角还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影儿。见瀞又为她盖好被子,不愿扰了喻珏的清梦。轻手轻脚退出房门,他才发现地上落了一只小小的荷包,绣着淡粉色的木芙蓉,却散发着白梅的香气—那荷包上的针脚,见瀞是认得的,其间绣迹,与喻襄的手法并无二致。料想小喻也绣不出这样精致的针脚,见瀞小心地收好荷包,与自己白梅绣样的荷包放在一处,想着等小喻想起来找他要时再送还给她,若是小喻不找他要回,就一直小心收着。

    见瀞甫出府门,成恂就道:

    “十四爷,那像是十五爷的车辇。”

    见瀞还未看得真切,见潇已经走到他跟前来,笑笑道:

    “十四哥,昨日我酒醉,没来得及为你道贺,今日倘若有空,不如去我府上,尝尝新贡的美酒。”

    见瀞不露痕迹地看了见潇一眼,见他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失落,心下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欣然应允道:“那是自然,说来,咱哥俩也许久没有一起好好聚聚了。”

    见潇点点头,忽然道:“十四哥,若你不能交付小喻十分真心,还望今后如有风刀霜剑,你都可为她阻挡一程。”

    见瀞一时不防,没想到见潇竟出此言,他隐隐约约感觉见潇像是在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见潇与他已是渐行渐远,他有时也猜不透见潇的心思,似乎在见济和苏氏被诛后,他们就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无间了。

    晚上的会晤无非就是叙叙旧,平淡得如同两个疏离的朋友或是疏淡的远亲。见瀞抿了一口酒:“这酒的味道,怕是过于烈了。”

    也对,见瀞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一骑红尘纵横疆场的少年,岁月的印记刻在他手上的缰茧上,也衰朽在他的心间—许多以前觉得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做的事,都渐渐在他的心里激不起多大的波澜。见瀞突然有些恐惧,自己的余生,会不会越来越无趣而乏善可陈?

    他又饮了一口酒,那酒确实有点烈了。他怕再喝一口就会头晕目眩,于是匆匆放下酒杯,扶着桌子缓了会儿神。

    “十四哥,这就喝不下了?”见潇一边为自己的酒樽里添酒,一边问见瀞。见瀞抬起眼帘看着对面的见潇,突然发现连见潇也变得陌生:“见潇,你之前很少叫我‘十四哥’。如今……怎么如此疏离?”

    “是么?大概是有些人,实在不配做我的哥哥。只有你一人,没有用心机谋算过我任何东西,我才只将你一人当作我的兄长。可如今,谋算你我的那人,利用小喻下了一盘很好的棋,他是想要离间我们,我们自当也假装疏离些才好啊!”

    “十五弟,别喝了,也别说了。”见瀞伸手想要拦下见潇手中的酒壶,见潇却拂开了他:“哥,你别管我,你不肯喝的酒,我替你喝掉;你不肯做的事,我替你去做。”

    “什么事?见潇,你要跟我说清楚!”见瀞直觉见潇心中对见沄积怨已深,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怕什么,哥。其实小喻她即使是嫁给了我,也是个可怜人—我不怕你怎么看待,我只是一步步将自己逼成了秦见沄那样的人,我不像你这样事事端着,你总是出于道义或是悲悯,或是顾念着薄如窗纸的手足之情,就不去争不去夺,最后你总有一天会害苦自己。”见潇脸上悬起一丝虚妄的笑意,“那些在你我最无助时谋算我们的人,他们抢走了本应属于你的东西,后来再用从你手里抢到的东西对付你,你说,这种人,我们为什么要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

    “可是,若我们当时彼此内讧,李弘琅部和景朝旧部就会坐收渔利,到时,我们的结果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是啊,所以十四哥你只能被他利用,只能甘坐下首。可是现在天下已定,有的账,我知你也不肯找他一一清算。”见潇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十四哥,你向来是不肯赌一把的。”

    见瀞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几分,起身拿过酒壶道:“十五弟,你喝多了,你真的喝多了。”

    见潇脸颊上泛起两朵酡红,手上力道也虚浮无力起来。他由着见瀞将酒壶端走,在见瀞再回到桌前时,拉住见瀞的袍角,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见瀞同宿军营的每一个夜晚那样,将见瀞当作自己安全感的来源。“哥,你没说错,我是喝醉了,可是今日我若不醉一回,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好好醉一场了。”

    见瀞还未来得及去想见潇话中的深意,只觉得心绪又被搅乱,只好先叫了人扶见潇回屋,再自行回府。

    那夜回府后,见瀞缓了好久才从烈酒的后劲中挣脱开来。他只当见潇是一时酒醉说的醉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时隔多年他仍在回想那夜情景时心生悔意--为何当初自己如此大意,没有看清其中喋血的端倪?

    (9)

    见潇一语成谶,抑或他早在那晚之前就有了决断,而那个被烈酒浸醉的夜晚,“别离”的预示被一片纠杂掩盖。嘉定八年秋,聿王秦见潇率逐鹿营兵变,被见沄平定。

    审讯见潇也是在一个深夜,一如当年与豆卢氏生死隔绝于深沉的墨色中。

    那夜,昏暗的大殿里,秦见沄坐在正中的座椅上,见瀞坐在下首,身边各自立着一个侍卫,面容肃杀。

    已是子时。秋雨缠绵,寒风凛冽。殿中本就是昏暗一片,只有几个烛台零零散散地放置在角落和桌前,雨声凄哀,似有回响。见瀞很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如坠梦中,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或者说,他想要逃避,却悲哀地发现他根本无路可逃。

    那就,将不稳的心稳下来,将必渡的劫渡过去。

    大殿的门訇然打开,打破了死寂,一丝冰凉而潮湿的气味渐渐氤氲在檀香弥漫的空气里,

    那是冷雨特有的味道,如哭泣过后残留在鼻腔里的潮湿气息,令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秦见沄轻咳一声,朝殿外挥了挥手。两个黄衣侍卫就将见潇押进殿来。殿门近乎无声无息地关闭,只有一声短暂的尾音,戛然而止。

    见瀞尽量克制住自己,他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仿佛下一秒,他的心就将碎裂成两半。

    见沄却是好整以暇,脸上闪过一丝含义不明却有着嘲讽意味的笑,一闪而过之后,又换上了一副悲悯的神情,似乎从来都是那个宽容忍让的皇兄,即使心有万千所想,面上却总是波澜不惊。

    见潇瞟了坐在上首的见沄一眼,脸上是不屑的冷笑,不肯跪拜。他的目光飘忽地掠过见瀞木然的脸,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十四哥一样。片刻的死寂后,见沄摆了摆手:“罢了。”制止了想要有所动作的两个侍卫,“你们将聿王的锁枷打开,在未定罪之前,他仍是朕的十五弟,现在殿里只有我等兄弟,不必拘束了他。”

    “秦见沄,这里并非朝堂,没有谁看你表演兄友弟恭。你这些表面文章,还是不必做了吧。”见潇闻言冷笑道。

    “大胆,居然敢直呼皇上名讳!简直狂妄!”见沄身边的近侍已然斥道。

    “成斌,由他去。”见沄挥手制止身边近侍,紧紧盯住见潇,“见潇,你我兄弟,既然可以共苦,为何不可以同甘?你可知你聚众谋反,是什么罪名,有什么后果?”

    “胜者为王败者寇,见潇认命。赐鸩赐剑赐白绫,悉听尊便。”

    “是么?”见沄脸上嘲讽之色愈浓,他也不再假以辞色,“看来是步上了秦见济的后尘,是为一己私欲,还是受了谁的指使?”

    “无人指使,是秦见潇一人所为。”见潇掷地有声道。

    秦见沄并不看见潇,转首看着见瀞,似笑非笑:“十四弟,你说呢?”

    “你可要想清楚,十五弟是谋反主谋,谋反是何等罪名,朕也保全不了他。”

    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见瀞脑中一个个念头飞速的转过,若是替见潇担上一部分的罪责,那么自己无疑是中了秦见沄借题发挥的圈套。到时一旦罪名坐实,非但救不了见潇,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之前的见济和苏氏谋乱被诛,就是最好的先例。

    可若是自己不保见潇,那么今日一见,就是与见潇的最后一面。

    那可是他存世唯一有完全相同血缘的亲人啊。和他一起横扫景朝,追杀李弘琅,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一路走来的手足啊。

    见瀞无言地靠住一旁的殿椽,心中千言万语,却不能开口。只有岑寂和沉默。

    见潇,你糊涂啊!可是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又怎能怪你?我知你心中的苦,知你起兵并非贪图秦见沄的皇位,只是为了雪耻复仇。那个屡屡算计骑虎逐鹿两营将士的伪善之君,那个夺你爱人性命的凶残之人,那个逼死你我生母的衣冠禽兽,如今不过是撕下了假面,等着看鸟尽弓藏的结果。我舍不得你死,可若我为你担责,到时他秦见沄就会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将你我一并送去黄泉,并将我们一生的功绩尽数抹杀,我们将永远与耻辱为伴,这一生,再难分明。

    况且,我身后还有许多背负,我知你死后,我一定也是槁木死灰,如活死人般行走下去,可是我不能便宜了那伪善之人,我要复仇,但我不会如你一般冲动不计后果。只可惜了你这一生太苦太辛酸,平白为人作嫁,还要被人耻笑。

    见瀞悲哀地俯视着见潇,见潇却刻意闪避着他的眼睛。见瀞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选择另一个结果,他生生忍住泪水,眼眶通红,手攥成拳死死压在桌案上,肩膀却不停战栗。最终他的理智和忍耐还是让他选择继续保持沉默--漫长而焦灼、悲愤而无奈的沉默。

    秦见沄的目光在见瀞和见潇的脸上来回逡巡,不知过了多久,他也失去了耐心,只居高临下对见潇道:

    “既如此,就是你一人所为。只为自己,与他人无干?”

    “是秦见潇一人所为,见潇知罪。”

    见瀞的心最终还是狠狠地痛了很久,接着便是一阵虚浮与无力感袭来。他死死撑着,不能昏过去,更不能流泪,只有冗长而死寂的沉默,才是他这一刻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过神时,空荡荡的殿上只有他和自己的侍卫。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天已经大亮。

    见瀞感到自己头痛欲裂,像是初解宿醉之时的痛楚。阵痛令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见潇的处境—见潇必死无疑,而自己,估计也逃脱不了连坐的命运。只是,自己抵死不认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不会有任何所谓的确凿证据可以证明他和骑虎营也参与了谋乱。所以他自是可以留得一命,继续行韬光养晦之事,并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或许是在见沄死后,再一并将前仇旧恨一并清算。

    强撑着回到叡王府,又昏沉地睡了半日直到傍晚时分。喻珏轻轻进房来,犹疑很久,才道:“方才卢将军手下的人来禀殿下,说聿王已经饮罢鸩酒,去得平和。并说聿王托他捎话,让你我善自珍重。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见瀞木然地听着,听及最后一句,一口鲜血呕出来,挣扎着换上中衣,就独自一人往冰室去了。

    见潇死后,见瀞将自己关在叡王府的冰室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夜色冰冷,月色皎洁,从天窗透到眼前,像一条可致人于死地的白绫,也如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梯,将原本割裂的极乐世界与喧嚣之地短暂地联接。

    他就孑然地坐着,倚着冰凉的墙,一身白衣简素而单薄,一如在他幼年时豆卢氏被绞杀的当晚,他与同样衣衫单薄同样在冰冷的夜色中无所适从的见潇靠在一起,无奈而悲凉地抱团取暖。

    而那时,他身边还有见潇,他唯一在这世上相同血缘的亲人。可如今,见潇已死,阴阳永别,他已经是孤单一人,伶仃无援,在这勾心斗角的世上继续步步为营行走下去。

    原来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皆如镜花水月般,飘渺无依。即使,他已是建真第一大将军王,又是得皇帝赏识的铁帽子叡王爷,为建真屡立战功,又因隐忍仁善的性情倍受臣民拥戴。

    可这又如何?十年金戈铁马终抵不过君王的一念猜忌,即使他早已稔熟于隐忍内敛,从未失态,更是给自己留足了退路。因为他早就知道,见沄一双沉沉辨不清喜怒的眸中,藏着杀伐决断的坚冷与凶狠。前有豆卢,继而见济,如今见潇,甚至连曾经荣极前朝后宫的苏氏,也凐灭在血雨腥风中,见沄却从来都是谈笑自若,即使前一刻,他亲手下谕,铲除他的庶母,手足和勇将。

    太多太多的恨在见瀞心中烦恶地交缠,恨之弥深,就化作一把无形的剑刃。只是他不能将这利刃的锋芒显露出丝毫,只能将它深深地掩埋于心底。

    “无情”,天家兄弟,只有一个比一个更无情,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君臣和睦,任凭势力情仇交结如麻,也依旧辨得清所谓“忠孝”的纹理矫饰。

    见瀞痛苦地回想着,他不能忘。他犹记得儿时见潇与他在一起时的种种,少年俊朗的笑意,眉目疏朗,眼里尽是对他的依恋与敬重。“十四哥,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就抛下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见潇常常会这样问他,他只好无奈而宠溺地笑笑,轻拍见潇消瘦的肩背:“怎么总问这样不吉利的话?”见潇就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只是害怕十四哥像母妃那样离开我,这样,世界上就没有我可以依靠信任的人了。”后来他们长大,同气连枝,手足情深无人可比。见潇与他不同,生来就是个按捺不住的脾气,虽率性直爽,却也有勇无谋。而他,则担负起作为一个兄长的责任,硬生生逼迫自己去学会委曲求全、学会隐忍、学会权术、学会薄情—就像他和见潇异母兄秦见沄那样,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学会薄情。而有些人的薄情,却是与生俱来的,学也学不会,做也做不来,那就不去学、不去做。

    若是历尽辛苦,亦正亦邪,只是为了自己,那么被世人骂一句自私,只要不是卑鄙,也并无大碍。可是若是拼尽一生,只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或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那么只会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烛影含泪理红妆,为他人作嫁衣裳。即使妆奁再丰厚、妆容再美丽,也不过是在登上花轿的前一刹那,眼睁睁看着血红的盖头盖在另一个同样美丽的人头上,那不如顺水推舟将自己的礼服一并奉送,至少还得个贤名不是么?

    见瀞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凛冽的弧度,如锋刃般凉薄—他很久没有笑过,如今这一笑却比哭泣还要令人绝望—秦见沄,你何苦迫我至此?见潇即使是犯下大错,却也功过相抵,为何要一杯鸩酒赐下去,既夺去了他的性命,又让他背负了千古的骂名?

    那个红缨白甲的飒爽战将,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命,自己却要给许多事善后了结,继续留着苟延残喘的残命,以便在之后或多或少的战役中,为他的好四哥继续奔赴沙场卖命。

    于是很久来原本以为麻木的内心,再一次感到很久以前的痛感。他这一辈子感到这种如极细的丝线勒紧心脏的痛唯有两次,第一次是豆卢氏被迫殉葬的那次,第二次则是为了见潇—都是与他的血脉紧密相关的两个人啊。而这两次的死别,竟都与见沄相关。他本来是来去无牵无挂的人,见潇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相同血缘的人,是他的软肋也是铠甲—如今更是失却了软肋和铠甲,从此既不能懦弱,也无谓逞强。

    昼夜相接的凌晨,冰室的门还是开了,幽冷的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气涌进来,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喻珏端着一碗枸杞银耳汤站在门口,素银耳饰铃铃晃响,她有些迟疑着问:“见瀞,你还是喝点汤饮,暂歇一会吧。”

    见瀞起身接过汤碗,也顾不得拿汤勺,就端起来一饮而尽,冰冷与温热交杂在一起,配合这将亮未亮的晦暗,那是一种分裂的虚假,可是又是无比真实的境况。见瀞将碗放在桌上,哑着嗓子道:“珏儿,你先回去休息吧。看你也像是一夜未眠。”

    喻珏想说什么,却先落了泪:“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的亲弟,我们夫妻虽有名无实,却也体同一心。”

    见瀞笑了笑,从喻珏支离破碎的话和掩饰不了的泪光里,感到她对见潇刻意讳莫如深的疏离。也是,见潇纵使是真的爱过小喻,毕竟也曾是想要利用她的人。小喻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因此,才会对被欺骗一事久久萦怀。可是宫府之事,从来都不是明快简单的,太多太多的真假交织在一起,到最后,谁又辨得清什么?有时候一开始的初衷,总会与最后得到的结果后的心境背道而驰,这就是宫廷啊。可也只能这样。

    小喻这样的人,若是形单影只无人守护,在宫廷中基本上是时刻暴露于危虞之中的,况且,她的身世决定了她终究难以安然无争—即使她不争,旁人也会对她有着仇恨或是嫉妒—喻氏一族,鼎盛之下,树敌颇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那么,即使自己并不爱小喻,也要守护她。见瀞很清楚自己不爱谁,可是从来拎不清自己对唯一一个可算是欣赏喜欢的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以前对小喻的种种守护,或许只是私心为了喻襄,可是从今往后,对于小喻,更多的是尽自己作为其夫的责任—他要守护这朵明媚、单纯而脆弱的花,不让风刀霜剑过早将她磋磨掉。

    他同小喻走出房间,回到卧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白天。

    醒来已是暮霭沉沉的未时,帘外霞光旖旎,是一番露着诡谲的美。

    冗长的梦里,竟然全然是别人的故事。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对于旁人的甜蜜或苦涩丝毫无感。梦中最多的是关于见潇和琬蕈的回忆,如今两人,大约泉下再见,会真的无牵无挂,从此幸福吧。梦中还有小喻,还有另一个面容清秀似极琬蕈的女子—他细细回想,仿佛是在卢云友府上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惊鸿照影匆匆一瞥,再之后,就没有印象了。

    他曾经一度以为琬蕈没有死,毕竟在最后一面的时候她虽痼疾缠身,却也没有最终的噩耗。但是论及年龄,那女子一定不是琬蕈—若是琬蕈仍在世,会比她年长几岁,这几年的光景,还是可以从一个人的面容上看出来的。

    见瀞突然有一种预感—那个酷似琬蕈的女子,可能也与见潇有些瓜葛,只是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也不敢妄下猜测。

    直到见潇的丧仪结束五天后的深夜,一个狱卒求见,许多事才隐隐约约露出些轮廓。

    那狱卒身着夜行服,身手矫捷。一礼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并一个小盒,呈递给见瀞。接着跪下连叩三个响头道:

    “叡王殿下,这是聿王临终前亲手交到小卒手上的。小卒先前曾受过聿王恩惠,如今定要回报些许。如今风波既平,小卒才得以来将聿王的遗物呈给殿下。但请叡王殿下珍重自身,为殿下报仇啊。”

    “何以报仇?又有何仇可报?”见瀞冷笑道,转瞬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对那狱卒,“多谢你,你且回吧。”

    那狱卒匆匆离去,见瀞才拆开那封信,看到见潇熟悉的笔迹,心下才落定几分—方才他并未放下对那狱卒的提防,以为其人是见沄派来的探子—或许见潇此事,也是因见沄安插在聿王府的探子探知--此刻才稍安心神,细细看起信来。

    阅毕,见瀞心事越发凝重。许多悬而未决之事,突然间连贯起来,让他一瞬间看清了许多事的真相。

    他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枚戒指。那戒指并不罕有,是城中女子手上惯常的样式。除了内环镶着一片精巧的金叶,难以辨别它与寻常的戒指有何分别。见瀞蹙起眉头,轻轻念了两遍“茗青”,将这个名字记于心头。这是那个女子的名字,那个和琬蕈有几分相像的女子的名字,也是见潇流落在外唯一的骨血的生身母亲、见潇此生邂逅过的最后的女子的名字。

    “茗青”。一个素雅美好的名字。名字的主人虽曾沦于风尘,却并不俗艳。丝毫没有风尘气的奴颜媚骨,清秀单薄得如同汝窑青瓷,清丽婉约,却也易碎。

    见潇,也是宁折不弯的人啊。两人有际会相遇,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见瀞且悲且喜,言笑言泣。次日天色尚早,即带了一个近侍,亲自来到城郊的宅院去寻茗青。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婉转清丽的声音中透着哀戚,庭院深深,院中青树皆已凋敝,茗青立在树下,一袭青色长衣,身形消瘦而单薄,手中的襁褓似乎要将她纤细的身子压倒不支。身边的一个年老婢女将手炉放在树下的石几上,从她怀里抱过襁褓,低声絮絮,想来是嘱咐她一些什么。另一个年轻些的婢女则接过手炉递在她手里。见瀞步入庭中,行走之处,衣袂翩飞,带起数片已经枯黄的落叶。

    “我是聿王的亲兄叡王,替聿王接你回府。”

    “聿王……见潇……他是再不回来了吗?”茗青素白的脸上笑意惨淡,“那我既存于世,又岂能欢颜?”

    “不若我也一同殉了他,只是可怜他唯一的血脉,尚在襁褓岁月,就失了双亲。可我曾委身于卢云友,又幸会聿王,我若活着,会引来更多麻烦,或许祸水之身,会将殿下也无辜牵连。”茗青停了停,接着说道,“叡王殿下,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这苦命的孩子就托付于殿下,还望殿下可以保全。对了,这孩子叫南颦,是颦眉的颦,见潇说,南颦的眉眼,和一位故人很像。”

    见瀞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下。他接过襁褓,躬身以礼:

    “从今以后,南颦就是我叡王的女儿。本王存世一日,就无人可以谋算伤害她丝毫。”

    “茗青,谢过叡王殿下。”茗青语中含悲,眼里却是释然解脱的笑意,像是要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约定。她看着见瀞抱着南颦和近侍渐行渐远,唇边的笑意渐渐通透明朗,仿佛多年前那个不知离愁家恨为何物的姑娘。她回到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锋刃闪着灼目的光,毫无留恋地深深没入胸腔。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或许已经不再漂泊,也不再孤单或是痛苦。

    最悬心的事,已经有了最好的归宿。

    婢女和家丁们将茗青葬在朱雀城郊的芳草地,虽无碑无刻,却有芳草萋萋,溪水萦流。

    那是他们曾经最喜爱却苦寻不得的自由。如今,红尘已断,再也不必有诸多不得已和苦恼。

    或许,清清净净地离去,对于见潇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对于见瀞而言,却无疑是一场极大的剧变。除手足情分使然外,在朝堂事务上,也是一场剧创。见沄在见潇一事后,虽为表宽仁,未对见瀞连坐,也未对见潇原辖的逐鹿营进行杀伐,却将逐鹿营大半兵力拨给了卢云友,另一半则归于自己所用。自此,朝中分明,见瀞已不再如初年那样势力赫赫。卢云友一向唯秦见沄马首是瞻,又非等闲之辈,如此一来,就更成为见瀞的抗衡力量。见瀞不仅失了一个助翼,更是添了一个掣肘。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