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8章 镜心菩萨(1)
    楔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元堇已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冬日的黄昏,他又来到广御园的梅亭。朱雀城中的冬日向来肃杀,不似多年之前他与故人一同前去江南那段时日所见南国温柔的雪景。只是梅亭中的梅花,开得比江南冬日的水仙更美更艳。元堇信手折下一枝红梅,握在手里,幽幽香气渐渐盈袖,许多回忆,都尽数浮起在眼前氤氲的水雾中。

    “倘若……他还在,或许更爱那些供在庙堂之上的水仙吧。”

    “八哥这一生,成也庙堂,败也庙堂。水仙,也毕竟是束缚在室内的花,虽是清雅,却过于拿捏了些。”

    冬阳斜斜,天色转暗。偌大的城中此刻并无多少人逗留在外。元堇身边的侍卫低声道:“皇上,天不早了,尽早回去吧。”

    元堇缓缓转过头,眼里是微微的怅然,道:“也罢,那便回吧。”

    “皇上”,这个词对他而言已不再陌生,更不似当年那般对他和所有有争储之心的兄弟而言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位置。悠悠岁月过去,那些故人大多已如过眼云烟般消散,只有他,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兄弟,从一片腥风血雨中或挣扎或踽行而来,那些没有挡过风刀霜剑的人,都已成了黄泉下的英雄枯骨,或是奈何桥上的魂魄。那些人,他仍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前事,尽如儿时与诸位兄弟在重华宫中一同听太傅讲习四书五经,或是在御苑中联系骑射。那是最纯粹也最难得的时光,也是从那时起,那位故人就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与先帝许许多多的龃龉,也是从那时起就埋下了隐患。

    “四哥,元堇,你们的名字,乍一听还真有些像。当然,你们都是嫕母妃同胞的亲兄弟,自然连名字听着都是一处的。”记得刚刚习字时,九哥元覃就总拿他们的名字打趣。四哥元增总是淡淡一笑置之,而元堇却总会撇撇小嘴,嘟囔着:“谁要和他名字像,我喜欢八哥,要和八哥像才好。”

    “为什么不喜欢和四哥一起?”嫕贵妃常常会问他,他也不避讳四哥是否在一旁温书,只道:“四哥向来冷冰冰的,不及八哥懂我,甚至还不如九哥有趣。母妃,如果八哥是我亲兄就好了,把四哥换给婉母妃吧,这样八哥就可以时时和我在一处了。”

    嫕贵妃听及此处,只好一笑置之:“元堇,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原是先前母妃无用,才致使母子生分。如今再不必做小伏低,你四哥也回到母妃身边,你们理当棠棣和睦才是。”

    “母妃若无旁事,元增就先去练字了。”一日,元增有些不耐烦道。

    “那你且去吧。”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元增冷着脸出了绵春殿。只留元堇和嫕贵妃在殿内,嫕贵妃讷讷地有几分失神,叹了口气,道:

    “大行皇后于元增有抚育之恩,元增这孩子不与本宫亲近,到底是不可强求之事。”

    元堇见嫕贵妃面露不豫之色,也乖巧地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一个疑影儿—可这宫里秘辛向来是只多不少,在此后的几十载岁月里,年少时的一分疑惑,交杂在经年的恩怨情仇中,渐渐膨胀为十分的怨怼。

    在数十载乾坤变易之后,朝堂之事致其境遇几起几落。每次午夜梦回,元堇眼前都会重复几个画面—都与四哥元增相关。在他的梦里,元增向来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恶人,或是逼死八哥和九哥,或是将他囚禁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别院里,连太后病重弥留之际,都不放他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恨。”元堇曾在被幽禁普渡寺的日子里,对着墙上的菩萨像一遍一遍默诵心经,可终究纾解不了心中的怨恨。直到一天,他突然了悟菩萨像背后的真言,将心中压抑的恨一笔一画写下,每一笔都如临花照水,是以沾了血的残忍为代价换来的通透,如一面明镜,映照着他前半生最真实的痛楚— “不甘”与“恨”。

    若兰说过,镜心菩萨原是叡忠王爷的化身,那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开国大将,恰巧与卢氏一族也有些前缘。传闻叡忠王爷智勇双全,却奈何命运多舛,一生为人作嫁,晚景凄凉。病逝前曾与太后喻襄托付后事,言及来世再不为人作嫁,愿以心为镜,照见世人本心,普渡所有困厄之人,不偏不倚。后来叡忠王爷逝后被康宁帝追贬,撤其牌位,逐出太庙,连其独女南苹也颇受牵连--虽得太后护佑,却迟迟未得郡主封诰,直至康宁逝后,太后作主将南苹下降卢府,才为之拟定了“昭璎”二字,补上了郡主的名号。

    而昭璎郡主,正是若兰的祖母。作为曾威名远扬的摄政王之女,昭璎郡主却几乎从未因此而享过一天的福,反倒因为摄政王一朝失势,寄人篱下多年,直至多年之后,才因太皇太后和新帝元熙帝为摄政王平反之故,以昭璎郡主的身份嫁与定远将军之子卢定涵。可好景不长,昭璎郡主因产后血崩离世,留下一子卢守苹,便是若兰之父,也是卢定涵此生唯一的子嗣—卢定涵在昭璎郡主死后并未再娶,此生只守护昭璎一人。卢守苹岁能袭爵之后,便上书朝廷,恳求以其独子卢守苹袭卢氏一族的爵位,而自己则在尘埃落定再无牵挂之后,便自请出家。

    当年因卢定涵自请出家一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皇太后喻氏竟顿足道:

    “冤孽,真是冤孽!哀家的子侄辈,无论是皇室还是外戚,如此不顾皇家纲常之事,竟都被哀家一一看过。哀家一把年纪了,还要看他们为情所困,动辄出家或是殉情。情深意重?无非是懦弱罢了!许是哀家太无情,不然为何见此心里只剩荒唐二字?逝者已逝,生者应当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才是,一味逃避,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罢了!”

    玉瑚嬷嬷在一旁好声好气地劝:“太皇太后,一辈人不管两辈人的事。何况有些事情,思量过多,只会徒添烦扰,您何必与卢家的儿子这么置气,当心气大伤身。”

    旁人不知,可玉瑚怎会不晓,太皇太后此番动气,无非是借由此事想起康宁帝当年为一介女子抛弃江山自请出家之事。而那女子,偏偏还是庄王明媒正娶的王妃,董绾月。为了不引发轩然大波,当年的太后不得已昭告天下康宁以烈病崩。尽管如此,康宁帝“死后”秘不发丧的举动,仍使朝野内外暗议纷纷。

    而卢定涵此番举动,正是无意间戳中了太皇太后的死穴,勾起了她当年最伤心之事,更是将那些年里隐秘而两难的处境,在太皇太后面前直直揭开。

    可最终,太皇太后仍准了卢定涵之请,卢氏一门的官爵,便由卢守苹沿袭。

    卢守苹的一生,较之其父辈,显得更平稳而庸碌些—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无非就是个等闲富贵人家,因其素来处世清平谦恭,在朱雀城中,既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不至于落魄潦倒。他同城中其他官家子弟一样娶妻生子,并为他最钟爱的女儿取名“若兰”—取“同心之言,其嗅若兰”之意,即盼望女儿长大后可觅得如意郎君,与之永结同心。

    若兰及笄的那年生辰,宫中也送了些贺礼以表重视。家宴完毕后,卢夫人翻箱倒箧,小心地取出一只首饰盒,将盒中的金叶戒指珍重地戴在若兰的指上。未待出言,若兰奇道:“这枚戒指眼熟得很。”

    “原是在你总角之宴时就为你戴上过,可那时你还小,险些将戒指弄丢,于是又收还在我这里。”卢夫人道,“如今你已长大,越来越懂事乖巧,为娘也放心将这枚戒指传给你,但要珍重,切勿遗失。”

    若兰偏过头想了想,似乎确是有这么回事儿,于是答道:

    “若兰明白,还请娘放心。”

    卢夫人点点头道:

    “明日同你父亲入宫答谢,记得恪守礼节,进退有度才是。”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