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1章 序章
    序章

    昭和二十三年,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

    怎么定义这一年都可以,每个人都有各自计量时间的方式,这关乎他之前的岁月,和他独自的生活体验。每个国家也有各自的纪元,昭和,民国,公元,怎么定义都可以,都是一个意思。1948年之于中国、日本双方都是极其动荡的一年。国统区战火不断,物价飞涨,以至于民怨沸腾,暴动四起。□□正以飞速失去大陆,民心所背,四面楚歌,好不凄凉。日本则是更盛,战争失败,被迫投降,家无宁日,武运式微,加之广岛长崎的遭遇,几乎灭顶之灾,毫无回天之力。

    昭和二十三年公历六月十九日,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投江自尽,轰动日本文坛,其遗作《Goodbye》永远未完待续。我知道这消息是三日之后,在此之前之前,我与女友提出分手,她搬出我家,离开中国,形单影只地踏往美利坚。

    《Goodbye》的开头是:一位文坛大师辞世,告别仪式结束时,忽然下起了雨。

    说来也巧,那天北平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蝉蜩聒噪。楼下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周璇的四季歌,那是女友最喜欢的曲子。她离开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匆忙,只收拾了一部分东西带走。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的东西,那样子,就好像是她只是出门去跳舞,打牌,买菜,或是参加聚会,不一会儿就踏着高跟鞋回来了。烟灰缸里全是她烦闷时点燃抽到一半,又随手放下的烟,厕所里有她的头发,她时常拿剪子修自己的头发,修得很不齐整,但凌乱也总是有艺术美感的。她涂嘴唇的时候,口红时常粘在镜子上,水桶里泡着我的衬衫,领口上面留着她的半个唇印,我很怕洗不掉,又怕它真的被洗掉了,于是放在桶里很多天,等一个下雨天来洗。

    我下楼拿报纸,我家里一楼二楼全是有关她的记忆。我只好躲到阁楼上,从阁楼俯瞰北平,这条街上空无一人。夏日迟迟,时间缓慢,阁楼上听不到摆钟的声音,只有蝉鸣,蝉鸣声单调重复,我姑且认为时间是静止的。我盯着不远处那棵树,盯着它绿油油的叶子,人在情绪低落且无聊的时候喜欢胡思乱想,我在想,那树,是什么时候种在我家门前的?

    从我有记忆开始,那树就在了,这房子是民国初年新建的,建房子的人是个新派,于是这房子也是西洋式的装潢。我记得那时候,房主人在门前种的是蔷薇和玫瑰,或许是月季,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是是带刺的花,小时候在花丛里穿过,被花的刺剌伤了腿,伤口冒出血来,血的味道是很腥的。那时候树和现在一样高,一样高吗?我没有测量过,我只记得,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花,原来也是有刺的。

    房主人从房子里走出来,问我在嘟囔什么。

    我说,花,原来也是有刺的。

    他说,那你以为呢?

    我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是“花是有刺的”这个事实,确实吓了我一跳。时至今日我也说不上来我当时为什么对于常识这样惊讶,我那时候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等房主人门前的花落了,我就该去上小学了。

    我只记得房主人看着我的神情,无奈地笑了笑,和我说:

    “只是这样的事啊,这样的事,以后还很多呢。”

    房主人后来成了我的忘年至交,他死于民国二十一年,提到他,我总会说,民国多少多少年,这是根据他的生命来定的定义时间的方式。

    阁楼里太热,我受不了。于是我回到我的书房,我本以为那里关于女友的记忆可以少一些,可是我的床上还放着她的长袜,她很久没穿的高跟鞋,那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鞋跟太高,她穿着总是崴脚,可是每次和我出去吃饭,跳舞,看话剧和电影,她总会穿着那双高跟鞋。走路踉踉跄跄的,总是要我扶着她。她是个独立的女性,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很少会让我帮着她,但是我很享受她挽着我的时候。我们出去吃饭,跳舞,参加彼此朋友的聚会,看电影和话剧,回来总是很晚,叫不到黄包车,她筋疲力尽,穿着高跟鞋一瘸一拐,挽着我的胳膊,我脑海里总是会浮现一个矫情的词。

    “春风沉醉的晚上”

    尽管那时候她头上落着雪花,我俩冻得直发抖。

    现在,她的高跟鞋,她的长袜,还有她的大衣都在,她什么都没带走,有关我的一切,她都没带走。她向来这样,她常说,他人即是地狱。

    她没有带走我送她的高跟鞋,我买给她的订婚戒指,我送她的珠宝。我当然知道,她不缺这些东西,她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自己挣得。高跟鞋能挣得,珠宝能挣得,男人的世界里,男人对她的尊敬也能挣得。我满屋子地收集关于她的东西,想看看她带走了什么,回忆的过程及其困难。

    好像什么也没有带走。我早就知道,但是真相大白的那一刹那,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留声机里放的是周璇的天涯歌。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1937年,那会儿她在美国,写给我的信里说,美国听不到周璇,挠心抓肺地想听。我给她买了周璇的碟片,拿回家自己先听了一遍,听到“家山北望”那句,一下子没忍住,哭出来了。后来给她寄过去,她说她听到“家山北望”就哭了。收到她的信,新历年末,举国震惊的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遍全国,我没来由的,又哭了。

    我那段时间最不愿提起“昭和”这个字眼,也不愿出门,我家门口挂着日本国旗,还写着“东亚共荣”的条幅,这都是被逼迫的,不这样做,日子不好过。可笑的是,我家门口还种着日本人最喜欢的樱花树,直到现在我还种着那些樱花,是我自愿种的。北平的气候不适合种樱花,为了让它成活,我费了不少功夫。那是再早些年的时候,我为了讨好一个我喜欢的日本姑娘,为了看她笑,为了她在中国也能看到樱花,为了她能在我家看到樱花。

    我还做了日本的风铃挂在家门口,为了她学了日语,为了她改掉抽烟的习惯,为了她,每次和她聊到过去的日子的时候,总是说昭和多少年,大正多少年,当然,她也为我学过汉语,我们在一起聊夏目漱石,聊和歌与俳句,她说得多,我听得多,她走之后,我就去找她说过的书去看。当然,现在,我俩肯定回不去当年了。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过的还好不好,我记得她说她有亲戚在广岛,我希望她昭和二十年九月的时候别去广岛走亲戚。

    总之,她早就杳无音讯了。

    北平的夏天的中午非常热,路上很少有人。几个要饭的在人家屋檐下打盹儿,黄包车夫没在揽活儿,即使大街上有个提着箱子的女人,他们也不准备去上前问询她去哪儿,挣她的小费。她明显是准备好出远门的。她从一条小道上走来,那小道通向的是一户种着樱花的奇怪人家的,那家里住了一个男人,前些年听说是做汉奸的。日本人被赶出去之后,他被人起诉,抓到监狱里去,听说是动用了裙带关系才保释出来的,当然,这只是坊间的谣传,有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我们现在能凭眼睛断定的,只有路上提着箱子的女人的妆花了,至于是太阳晒化了,还是刚才哭花的,我们也不好断定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