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从哪里说起，从哪里说起才好，从哪里说起，才能描摹清楚记忆和过去？
我初次见梦鹃，是在中学的时候，我那年十五岁。我随母亲回娘家省亲时见到她的，梦鹃是我舅母远房亲戚的女儿，没随其他女眷进屋喝茶，聊天。她一个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远远地眺望着，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我没和她说过话。
她并不是最漂亮的那个，至少在当时不是。她眼睛很大，鼻梁很高，下巴尖尖的，在当时看起来有些单薄相，皮肤也不够白皙，脸上还有雀斑。可是家里许多姐姐妹妹，我只记得她一个。不知道为什么。
吃过晚饭，家里来的客渐渐走了，姥姥拉了妈和舅母打麻将，还缺了一个，那会儿梦鹃的母亲还没走，便留下一起打牌了。她们把麻将推得哗啦啦地响，那声音一会儿悦耳，一会儿叫人心烦。我想回家了，但是妈正在兴头上，我又不好叫她。
“妈，我明儿还有功课要考，得回了。”
那个白天见过的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子扯着她妈妈的衣角，她声音也好听。
“知道了。”她妈妈，我不知名的亲戚应付着。
“真的该回去了。”她不依不饶。
“呵，你到底是吃饱了玩够了便想着回去，回去好看你三婶六姑的脸子，我是受够了，今儿晚上说什么也不回了。”
“就是，你妈烦心事儿多了，让她玩个够。”舅母也附和。
“二筒，碰！”
“三条。”
“六条。”
女孩子依旧不依不饶，摇着她妈妈的袖子。
“明儿要考外语，一大早就得去学校。”她说。
“要不找人送丫头回吧，耽误了考试，怪不好的。”母亲看着那小姑娘，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我，说道：“尧卿，你好像也要考试了吧？”
我这才想起来明天上午要考国文和算数，又不敢直接说，只好说：“是，要考国文，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这话是骗我母亲的，我国文一点都没念。
“你和你鹃妹妹是一个学校的吧？怎么人家心心念念着考试，你倒是一点不着急，你功课一向不好，到时候还得留级和你鹃妹妹一块儿念，人家可比你小两岁。”母亲一面和我说着，一面目光不离麻将桌，又对小姑娘的母亲说道：“你倒是好福气，鹃丫头上进。”
“林太太，您错了，小丫头片子，上进错地方，我送她去那学校，无非就是让她开开眼界，将来也好挑个好人家。”
“当着孩子面儿呢，您打您的牌吧。”舅母说。
“胡了。”母亲把一排麻将往桌子上一推，说罢离开牌桌，睨了我一眼，说道：“你看什么呢？明儿要考试呢，我叫上王妈带你和你鹃妹妹回家去，和你爸说，妈在姥姥家多住两天。”她对我没好气，倒是对小姑娘和和气气，说：“丫头，在姨妈家里住一晚上，姨妈家离学校近，明儿早上和你尧哥儿一块儿上学去。”
她也不管小姑娘的妈乐不乐意，便就这样定下来，又继续打麻将了。
“不用叫上王妈了，王妈年纪大了，腿脚慢，反而走不快。”我说。
“随你。”妈头也不回地应付着我。
“谢谢姨妈，谢谢哥哥。”那小姑娘说。
我和小姑娘从姥姥家走出来，她一直捂着嘴巴笑着。
“你笑什么？”我问。
“你明儿明明有算术和国文，你却只告诉姨妈只考国文，怕是算术不大好。”她说罢笑的更厉害了。
“你胡说，我明儿有一门功课。”
“你骗人！我认得你，二年级的林尧卿，你们二年级明天就是有两门功课。”
“你怎么认得我的？”
“谁不认得你？高年级排的话剧《仲夏夜之梦》，只有你一个低年级的去凑热闹。”
我的确很喜欢看话剧，也很想演话剧，高年级演话剧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就毛遂自荐地去演角色，我演浦克，那个恶作剧的小精灵。我太喜欢看《仲夏夜之梦》了，那台词真是酣畅淋漓，节奏相比京戏快很多，内容也有意思。我演的那个小精灵有魔法，能让不相爱的男女相爱，如果那魔法是真的就好了。
“你去看了？”我问。
“看了，挺有意思。不过我可恨透你演的浦克了，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得让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都爱上海伦娜，海伦娜真可怜。”
“海伦娜可怜？我可觉得你该同情赫米娅，魔法让拉山德背叛了她。”
“海伦娜得不到爱情已经很可怜了，她还要受这样荒唐的侮辱！”
“什么侮辱？两个人不都喜欢上她了吗？”
“海伦娜要的是尊重！才不是爱……，那个什么的。”
我猜她想说爱情，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俩刚才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安静下来，才发现这条街上人不多，显得这里很空旷。
“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呀？”我问。
“乔梦鹃，杜鹃的鹃。”她说。
“你要是喜欢看话剧，我可以带你去看，你看没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那是讲什么的？”
“你看过后就知道了。”
她没再说话，从那之后梦鹃和我有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直到剧院把《玩偶之家》的宣传海报贴满了布告栏，学校里也有《玩偶之家》的宣传海报，女主角娜拉的发型摩登又新奇，有高年级的女同学已经把头发烫成娜拉的样子。
再一次看到梦鹃，她穿着改良白色旗袍校服，梳着刘海，打着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子。尽管白色校服显得她整个人没精神，有点黑，那麻花辫也太不合时宜的土了些。但是好在那双眼睛会说话，她看起来像是不在意打扮却天生丽质的姑娘，像夕阳秋风下的芦苇荡，野性，美丽。
她见到我，也没那么拘谨，她和谁仿佛都是天生的自来熟。她立刻笑起来，叫我“浦克”，引得很多人回头看我们俩。
“浦克，你去看话剧吗？”
“叫我林尧卿我就带你去。”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