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3章 第2章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我是曾经看过的,是我干爹领我去看的。他不仅带我去看话剧,还曾经和我说过文学界关于娜拉出走的讨论。我听得一知半解,但是看过鲁迅的《伤逝》。我看乔梦鹃看到娜拉出走的时候哭了,既不懂她为什么哭,又不懂娜拉为什么出走,她出走之后靠什么生活呢?于是我在话剧结束以后和她说了我的疑惑。

    “你不懂。”她眼眶还红着。

    “我确实不懂她为什么要走。”

    “你真笨。”

    “还有你为什么要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没来由地就流下来了。就像做梦一样,做梦嘛,明明有时候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看到那些场景,总是会哭着醒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娜拉出走之后靠什么生活?”

    “男人靠什么,她也靠什么。”她回答的好简单。

    “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再不济可以靠力气赚辛苦钱,女人就不行了。”

    梦鹃听我说了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她扬着下巴,余光瞥过我,但没有转过头来和我对视。像是赌气一般,我突然想起来我曾经在干爹的哪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是关于娜拉出走后如何生存的,好像是回到原来的家庭或是堕落下去。但是我看梦鹃很支持娜拉出走,便不好给她泼凉水了。反正她应该不会像娜拉那么倒霉,需要离家出走,背井离乡的,娜拉的故事,终究是戏,是演出来的,现实里,没有哪个女人会真的背弃家庭。

    至少我十五岁那年是这么想的。

    民国十九年,我十五岁,我家境优渥,父亲是银行经理,母亲是名门闺秀。我的家里,父慈子孝,父母恩爱,氛围和睦。我还有个无所不知的干爹,他身上总是有种令人信服而亲和的气质,与其说他是我干爹,不如说他是我的忘年交,他不在乎我怎么称呼他,这也是我喜欢他的一点原因。他门前种着蔷薇,玫瑰还是月季,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初次被花的刺划伤时的错愕。但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因为一点点小事就郁郁寡欢的习惯,我每天过得都很简单,开心。我喜欢看话剧,演话剧,话剧舞台上有闪亮的梦想。唯一烦恼的事情是算术课的成绩和日渐变得沙哑粗粝的声音。

    和梦鹃看完话剧后,我俩就分手了,她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虽然她暂时想不出来娜拉出走之后做什么,但她还是对我说:

    “总有天,我会证明娜拉从出走之后靠自己也能生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较真。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是不会明白的,可是我现在明白了,却还是觉得不明白好一些。

    看完话剧天色还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去我干爹家里找他,和他讨论娜拉。他是个很博学的人,为人也很好,看的书多,见多识广,颇有些曲高和寡的清冷性格,却唯独和我们家交往甚密。我父亲佩服他的学问,一来想我将来也成为他那样的人,二来考虑到他从未娶妻,也没有孩子,于是让我拜他做干爹。至于他为什么不娶,我问过他,他总是一笑而过,偶尔露出惆怅的神色,教我自己去领会。我那时候年纪小,怎么能看懂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的复杂神色?我也猜过,也许是诗中所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抑或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十五岁那年的我,一路哼着小曲儿,心里想着一会儿干爹会拿什么样的花茶招待我,踏着北平暮夏时候的暑气,步子轻快,能带起一阵微风。我就这样走到干爹家的门口,穿过他栽满月季,蔷薇还是玫瑰,我已经记不太清楚的庭院,推开他亲自精心设计的欧式大门,就像是推开了我坎坷人生的开关一样。干爹挽着母亲的手,正款款走下楼梯,母亲抬眸,我俩四目相对。也许是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他抬起头,错愕间,窗外好似风起云涌,世界好像天崩地裂。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窗外依旧蝉鸣,花香,风轻,天明,整个北平,好似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

    我的腿一阵发麻,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闷得要死,可我坚持着不倒下,我倒下了,他们毫无疑问要扶我,我不想让他们碰到我。

    “阿卿,你听我……”母亲说着,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听,我耳边好像有一万只蜜蜂在狂舞,身上有无数白蚁在侵蚀我的肉身,脚趾尖,头发丝,身上每一寸敏感或迟钝的末梢神经,都在被侵蚀,都在剧烈地,无声地,疼痛着。接着,我觉得我脚下的土地在转,我的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转动,外面的世界不停地骚动,耳边的蜜蜂从一万只变到一万零一只,一万零二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整个世界只剩下疯狂的转动,无止尽的疼痛,和愈来愈剧烈,愈来愈无法忍受,让人头皮炸开的声响。

    接着,视线不清晰了,眼泪从眼睛里溢出来。镂空雕花的黄梨木茶几,月季,蔷薇刺绣的沙发,在眼里顷刻间变成克劳迪·莫奈式的斑驳而模糊的色块,被泪水稀释过的颜色糊成一团,在光影和眼睛开合间翕动着巨大的悲哀。视觉也终究麻木了,伴随听觉与知觉的混沌,世界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我像是被推入古井,井的底端是地狱,地狱飘着窗外玫瑰蔷薇月季的芬芳,可是从前花一般的岁月,是不可能回来的了。

    趁我没有更加失态之前,我迅速而艰难地转身,迈开脚步,想从那栋地狱般的房子里出去,仿佛出去,这一秒的记忆就会被清空一样。我听不到后面的呼喊的声音,以我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去哪里?不知道。爸爸还没有下班,家里是肯定待不下去,去哪里呢?尽管跑吧,跑出我熟悉的街巷,跑出北平,跑到遥远的不认识的地方去,跑啊,快跑啊……只要我跑的够快,我一定能忘掉这一切。我当时真的是这样天真地想的。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我顾不得累,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已经全部垮塌,摧毁,崩溃,我管不得那么多。脑海里浮现出不同时间段的画面:爸爸在除夕的年夜饭上喝多了酒,微醺地,有些失态地对妈妈念着情诗;爸爸带着妈妈和我去六国饭店,给我过生日;爸爸让我认他做干爹,他眼角微微含泪,嘴里说着“好,好”,扶跪在地上的我起来;几天前,爸爸下班之后买了珠宝和香水给妈妈。现在想来,那些片段,又讽刺,又令人值得怀念。我原本以为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现在看来,我的家,和那些畸形的,破碎的,强颜欢笑的家,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得累倒在地上,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嗓子里全是血的味道,肺像是要炸开了一样,我再也坐不起来,也哭不动了。暮色四合,一片寂静,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目之所及,满目枯荣,四下荒郊野岭,远处有豺狼孤鸣。

    也许就是那天,一个巨大的悲剧的人生枷锁,毫无预兆地降落在我的身上。此后的余生,哪怕再有欢欣,不过是带着镣铐蹁跹,含着血泪欢笑。哪怕顷刻莞尔,转瞬间,又是万劫不复。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