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5章 第4章
    此刻,那个男人就站在我的面前,可以看出来这段时间他过得不好,他过得不好,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生活完全被他摧毁了。

    “尧卿,我有事和你说。”他满脸愧疚的样子,令人作呕。

    我什么也没说,我继续走我的路,我害怕这路上有同学认出我,认出他,碰巧知道我们家的事。

    “尧卿,你过来,你听我把话讲完。”他拽过我的胳膊,把我往僻静的小路上拉。我当然不愿意,可是劲儿没他大,只能任由他拉着我走。

    “尧卿,我对天发誓,我和你妈妈是清白的。听着,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能记恨你妈妈……”

    “够了!这话你去对我爸爸说,看他能不能从医院里出来!”我对他喊道,“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也管不着。”

    我甩开他的手,他再追上我,冲我说:“你妈妈想见见你。”

    “见我?我没有那样不知廉耻的妈妈。”我再一次甩开他,任凭他在我身后怎么喊我,再一次拉住我试图和我说什么,我都没有再理会他。

    天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

    可我还是说了,我怕我不说出来,他们还会来找我,只会让我更难堪,让我再一次想起那天的场景。

    之后,他和妈妈都没有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也因此过了一段平静而寡淡的生活。只是从那以后,无论白天有多开心,晚上总是会哭一会儿再睡。由此导致我在算数课上总是睡觉,算数课的成绩,也再也没及过格。

    又是一个算数课不合格的下午,我放了学直接回家,原本话剧社是有演出的,可是前一天晚上哭了太久,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睡一觉。我刚出校门,爸爸的秘书就站在学校门口,他见到我,向我打了声招呼,对我说道:“公子,经理说要见您,跟我走吧。”

    “我爸爸他好了?”

    他笑了笑,然后说:“其实上周就好了,但是他非得让我现在才通知您。”说完他就带着我坐上车,车开到银行门口,他带着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也没问为什么爸爸不直接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去他办公室,可是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是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忘了逻辑的年龄。我们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我知道走廊最尽头左边的办公室是爸爸的,我几乎是小跑过去的。

    我推开门,爸爸就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手里还写着什么东西,看来病是真的好了。他见到我,脸上立刻充满了笑意,从桌子后面走出来。

    看到爸爸的样子,我真的是太开心了,看来他已经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一个月没看见你,又长高了。”

    我高兴得说不出话,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地高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哭什么?”他也笑着和我说,可是笑着笑着,他背过身去,说道:“爸爸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

    “怎么回事?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有什么可哭的?来,把书包放下,咱们出去吃。”

    “我想回家。”我是真的很想回家。

    “咱们先去吃饭,吃火锅。吃完我慢慢和你说。”

    是啊,着什么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啊。

    火锅冒着腾腾的热气,氤氲出的水汽让坐在对面的爸爸模糊不清,我料定他看不清楚我,所以我趁着火锅冒热气的时候又让眼泪无声地流了一次。

    “怎么又哭了?”他突然问我。

    “辣的。”

    爸爸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吃的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吧。”我说。

    “尧卿,你听我说。”爸爸呷了一口茶,说道:“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擅自把房子卖掉了。”

    果然,爸爸不可能这么快放下,我是知道的,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拼命地牵挂,我是这样,他也是。

    他继续说:“我向总部申请了调动,下个月,准备去上海总行就职了。”

    “那……我也要去上海上学?”我问他,心里也有一点兴奋,我从来没去过上海,但是早就听闻上海是个怎样的花花世界,是怎样的一个冒险家的乐园。

    “你不去上海。”他说,“你去巴黎。”

    巴黎?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喜欢话剧吗?与其你每天不好好念书溜出去看话剧,不如让你真正的艺术之都好好地感受一下。”

    “可是……爸爸,我才十五岁,太早了。”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该早点历练,而且,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法国吗?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去日本念的商科。”

    “这我知道,可是……”

    “你不想去法国?”

    “不是……”我说,“只是爸……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我有工作要忙,还有自己的事情,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能总是呆在父母身边,走出去,开开眼界,也散散心。你在巴黎先念上两年语言学校,再去上预科,如果一切顺利,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上艺术大学了。”爸爸这么说者,很高兴地向我介绍着我未来的道路,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问我,我什么也没有听,可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说:“好啊。”

    我原本想说不好的,可是话已经说出去,看到爸爸笑起来,便不好再反悔了。

    巴黎,巴黎,法国,法国,一个只在书上见到过,上流社会茶话会上听到过的,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熟悉的地方,就逐步向我逼近了。像是碰在冰山上的船一样,我没得选,也没得抱怨。对于很多人而言,那是仅仅活在他们梦里的地方,现在我就要去他们梦里的地方,一去也许就是十年,可是关于这里的一切,就要彻底得盖上棺材板,埋到地下去了。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在这里过了新年再动身去巴黎,可是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十一月我就可以动身出发了,爸爸和我说我可以在巴黎过圣诞节。我在想我又不信基督教,去凑那个洋热闹做什么。但是我终究还是把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我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难过的地方,兴许换了一个地方,我的睡眠就会好一些,这两个月来,我没有去上学,一个人在爸爸临时租住的酒店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到晚上就睡不着了。我有几次跑回原来的家里,那幢房子空空的,但是从没有拉窗帘的窗户里看过去,仍然能感到从前生活的气息。我甚至试着闭着眼睛推开门,想着推开门后又是夏天以前的景象——爸爸在看报,妈妈在沏茶,留声机里放的是门德尔松,客厅里永远飘荡着玫瑰的馨香。可是真的当我推开门后,只有盖着白布的家具,那样子,就像是给这个家庭的过往的一切,举办了一个葬礼。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