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6章 第5章
    民国十九年公历十一月二日,我在中国的最后一个晚上,最后一个和我聊天的人是乔梦鹃。她叫我曾经的同学傍晚来剧院门口找她,那天她还是穿着白色改良旗袍的校服,头发梳在脑后,绾成低马尾,单看打扮老土得不行,可她偏偏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她见我来了,冲我笑了笑,从身后拿出来一个包好的礼物盒子。她一双眼睛看着我,让人有些好不意思。她看了我一会儿才说话。

    “你要去法国了,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我想中国有的,巴黎也有,就只好送你巴黎没有的。”我们边走边聊。我只能看到梦鹃的侧脸,她下巴尖尖的,侧脸很美。

    “是什么?”

    “你到了巴黎再看。”

    “好。”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明年能回来。”

    “那个不算,你明年回来还是要走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不走了?”她问。

    “我不知道,我爸爸说,不出意外,我二十岁就能正式上那里的艺术学院。”

    “哦,那还要很多年。”

    “怎么?”

    “不怎么,我只是觉得,你父亲对你很好。我以为你父亲会叫你去读商科或者法律,没想到他很开明,让你学艺术。”

    “我父亲很好,是真的很好,他说我们家不是世家大族,没有家族企业要我继承,将来只要我活得开心就好。”

    “你知道吗?我认为,活得开心是这世上最难的。”

    我想了想,也许是吧。梦鹃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把目光瞥到另一边去。她最近一定是活得不太开心的,那我呢?我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开心是这世上最难的事吗?我没有想过,不知道。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我问她。

    “你不知道,你父亲是曾经留学日本的知识分子,为了你高兴,你开心,能帮到你。这是我这样旧式家庭的人想也不敢想的,我们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我奶奶,我伯伯,叔叔,伯母,婶婶,我父亲,母亲,堂兄,我,还有我妹妹,我们这么大一家子住在一起,规矩,礼教,都是沿袭旧式的。我母亲在妯娌之间抬不起头来,只单单因为我们家没有男丁,有时候我想想,这太可笑了。”梦鹃的语速越来越快,眉蹙起来,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在我的家里,是没什么地位的,我父母只盼着我能嫁个好人家,好让他们扬眉吐气。别说是出国念大学了,在北平上中学,也不过是为了交际到像样的人罢了。”

    我突然有些明白梦鹃为什么会在看娜拉出走的时候潸然泪下了,她也许看的不是娜拉,而是自己的某个瞬间,某个冲动。

    “我有时候,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算了,我不比别人差,我也可以像男孩子一样,我也想像你一样,自己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她继续说,她睫毛沾了水,一滴泪水倒映着月亮,从下眼睑滑下来,流到尖尖的下巴下面。

    “你把别人想的太好了,梦鹃,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要家庭幸福,我宁可不念书,做什么我都愿意。梦鹃你不明白,家庭才是一个人的全部,没有家庭,你再怎么样杰出,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她苦笑着,看着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吸了一口北平初冬的凉气,笑着和我说:

    “因为你的存在,而让别人觉得有意义,让别人因为你受启发,因为你而热泪盈眶,这样的事,是最有意义的。”

    我没再说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崇高的事情,我一直以为那些事情离我很远。尽管我们的时代从来不缺乏崇高而伟大的仁人志士,可是我很难与其产生共鸣。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子,将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我只想好好地生活,最好不要有任何的巨大波澜。没有大风大浪的生活,才能装得下一地鸡毛。

    我没再说话,梦鹃突然又笑着说说:“今天本来是来和你道别的,结果只有我在说话,不像话。”

    “没,你有这样的理想很好,咱们中国就缺这样的理想。”

    “你去了法国,一定也要坚持你自己的理想。”她说。

    “法兰西最不缺理想。”

    “嗯。”她转过身,对我点点头,眼里晶莹,那一刻,她的正脸也很好看。突然,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上。

    “下雪了。”我说。

    “是啊,这是今年你在中国的最后一场雪。我得回去了,我们家管得严。”

    “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再收拾收拾,不用送我了,这条街我走了很多年,将来还会继续走,熟的不能再熟了。”她冲我挥挥手,走了。

    我看着她逐渐远去,时不时转过身来对我挥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高兴。

    “别看了,快回去吧!天冷!”她转身冲我喊着。

    “好,你注意安全。”我也向她挥手,雪下大了,她身上落了雪,一回头,那条辫子甩开,很有灵气。

    “到了法国别忘了给我写信!我要看埃菲尔铁塔,巴士底狱,伏尔泰大道,还有卢浮宫!”她再一次转过身来,她离我很远了,远到我看不清她的脸。

    “好!一定。”我冲她喊。

    “一路保重!”

    “一定!”

    她走得更远了,我想追上去,可是也没什么好追的,我突然想起什么,冲她远去的方向大喊道:

    “喂!”

    远处那个身影停下了还是走远了,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我只知道,我用有生以来最大的声音向着那个方向喊道:

    “乔梦鹃,你将来,一定能亲自走遍你所有想走的地方,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没必要羡慕别人!你才不会——一辈子呆在北平这一个地方!”

    远处的人冲我招手了吗?招了,没招,不记得了;她向我回话了吗?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到底回没回?实在记不清了。

    我现在只记得,那天雪很大,我后悔没把我脖子上的围巾拿下来给她戴上。

    以上,便是我能记得的,和梦鹃,全部的初见。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