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过后,就是新年。在北平,新历的新年基本上是不过的,只有些新派的人会在舞厅里庆祝一下,当然,那样的舞厅,我是不会去的。然而这里不同,圣诞的彩灯和装饰上又添了一层新的装饰,街上的人比圣诞更多了,我渐渐也开始观察巴黎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没有结婚的男男女女亲密地挽着手走在大街上,街头巷尾的书店很多,只要有书店,里面就会有很多人看书。有些新潮的书店会在显眼的地方挂上最新的时装杂志和电影的宣传海报。巴黎是电影之都,世界上第一部电影诞生于此,我总是有看不完的电影,层出不穷的新的想法。
有的时候我和江仕荣说,我很喜欢表演,将来想当一个话剧或是电影演员。他问我:
“在中国,有多少人能去看话剧和电影?”
“小剧院是能坐满的,大剧院很少能座无虚席,如果在上海,情况应该能比北平好很多,北平很多旧派,还有新派的人看京剧的多些。”
“不过我觉得你当个话剧演员绰绰有余,你长得好看,个子又高,往台上一站,天生的男主角。”
“我就是怕我父亲不同意,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我说。
“你是独生子啊?那是该和你父亲好好说说。”
“我还从来没问过你呢,怎么看,你那个董事长父亲怎么会让你来学文科?”
“我父亲从小不在我身边,因而觉得很亏欠我,对我一直都是放任的,我还有个弟弟,两个妹妹,江家的产业,他们来继承,我没意见。”
“那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想做的吗?”我问他,“你每天看那么多书,以后是不是要做一个学者,或者是一个作家?”
“我没想好,我就是想把我知道的传播给更多的人,我想让更多的中国人知道,看到这些书,兰波,波德莱尔,巴尔扎克,不仅是法国的,英国的狄更斯,俄国的托尔斯泰,日本的芥川龙之介和夏目漱石,看到他们的书还不够,还要了解到这些人的思想,明白人活着是怎么回事,自由有什么意义,人的价值怎么体现,什么样的社会才健全正常,这些,我都想让更多的中国人知道。”
江仕荣说得很激动,我听着觉得很崇高,这样的理想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国家所缺乏和呼唤的,我因为我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12月31日那天,江仕荣把我拉出公寓,开车带我去兜风,我问他去哪。
“去见一些朋友。”
“我来了这么久,第一次听你说起来你的朋友。”
“他们都是很忙的人,平时很难聚在一起。”
我想江仕荣的朋友,大抵也都是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理想崇高的知识分子,只是他这个人闷闷的,不善于表达自己,我想这些人里,应该是没有女孩子,江仕荣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有女朋友的人。
“你想什么呢?”他问我。
“你朋友里,应该没女的吧?”
“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
这下我俩都笑了。江仕荣不笑了,我还在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停车了。
“这就到了?”我问。
他点点头,示意我快下车。他带我到一个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的生意好像不怎么好,只有一桌年轻人聊着什么,抽着烟,我明白了,他们应该就是江仕荣的朋友。
“仕荣!”其中一个中国年轻人最先看到我们,冲我们打招呼。
“可算见着你了,小半年没见了。”江仕荣快步走过去和他们拥抱问候。
最先是一个金发的法国男人向我打招呼,我正好在学法语,看到法国人就想和他们对话,所以也就很僵硬地和他说:“您好。”
“你和仕荣一起来的吗?”他问我。
“是,和仕荣一起来的。”
他再问我别的,我就有些听不懂了。
“他还在学法语,说的不是很流利。”
“别站着了,坐,坐。”其中一个中国人招呼着我们,并和我寒暄。和我想的一样,他们都是和仕荣一样崇高的人,他们坐在一起谈论很多事情,有关于最近的时事新闻,政治见解,甚至还有政治运动,其中有几个人聊了很多关于布尔什维克主义,十月革命的事情,我虽然对此知之甚少,但是曾经在中国多少还是听过关于这些关于党派主义的讨论。
我多嘴地问了江仕荣一句:“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他们啊,有的已经是中国□□了。”
“你是说赤……”我本能地敏感起来,那个年头,那是绝对的禁忌,那时候□□的“剿匪政策”进行地非常严苛,在各大城市也都执行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我听到这个词本能地有些害怕,全然忘了这里是巴黎。
“怎么了?”其中一个人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问道。
“你们谈论的话题吓到我朋友了。”江仕荣说,“他刚从中国来没多久。”
“那很正常,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政府宣传的那个样子,不是烧杀抢掠的土匪,是和你们一样,渴望中国越来越好的人。”那个人倒也不生气,应该是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听到“□□”三个字有了太多这样的反应,因而他也见怪不怪了。
“好了好了,今天是新年,咱们不聊这些,一起举个杯,庆祝一下,咱们这么多人聚到一起不容易。”江仕荣突然用法语说道,大家干过杯之后,便只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譬如哪里的剧院又展出了王尔德的话剧,哪个当红的小说家又因什么样的原因自杀或是封笔,我也能简单地说一些自己的看法。我们就这么一直边聊边吃,直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在一片倒数计时和欢呼中,人们纷纷奔向大街,庆祝着新年的到来,1931年的帷幕拉开,整个巴黎成为了欢腾热闹的海洋,远远的,埃菲尔铁塔下闪着莹莹的光,那一定是有什么有意义的活动。
“那边有人在求婚!”人群中有人喊道。于是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不管那人说的是真是假,都向艾菲尔铁塔的方向跑过去。
“去看看吗?”江仕荣问我。
“去啊,我从来没见过求婚。”我说。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中间的光和浪漫的气氛,但是从层层叠叠的欢呼声里,我想求婚应该是成功了。
“成功了吗?怎么样了?”江仕荣不停地问着前面的人。
“是,成功了。”
“好极了,真好。”
江仕荣领着我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求婚已经结束了,但是我看到被求婚的那个金发女孩子一直忍不住流泪,她不停地用手拭去泪水,拭去泪水的时候不忘再看看手上那枚戒指。
真好,我想。他们能自由地在一起,能被陌生人热情地祝福,真好。他们也很勇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能有勇气求婚,接受或是表达爱情,那真的是及其罗曼蒂克且勇敢的事情。
“看完了吗?咱们该回去了。”江仕荣对我说。
“好。”
我们和他的朋友道别之后,就回家去了。屋里有些冷,江仕荣打着哆嗦找了条毯子给我,又给我泡了点茶,我接过茶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感动得想哭。
“新年快乐。”我说。
“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想我新的一年真的要好好改改爱哭的毛病了,我该做一个成熟的男人,而不是一个事事都需要别人为我着想的孩子了。可当下,我却把脸贴在茶杯口上,氤氲出的茶的热气,有些熏眼睛。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