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9章 第8章
    平安夜的前一天,我给家里写信,也给梦鹃写信,告诉他们我在这边一切都好,什么也不缺,不用担心。我反复想着给乔梦鹃买礼物寄回去,可是终究没有合适的。巴黎的雨总是下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身上起了疹子,隔着厚重的衣服去挠,终究只更让人心烦意乱。好在是过节,总有些时光可以让人窝在家里懒懒地放纵。

    我和江仕荣已经相处得很好了,先前学校那边的人说已经有空余的宿舍了,我本理应搬过去的,可是江仕荣陪我去看了之后却百般挑宿舍的不是,其实哪里是宿舍不好,他一个人怕冷清寂寞罢了,于是我也顺着他话里的意思往下说,这下,我们两个算是真正的要长久地一起生活了。我说要和他分摊房租,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他以十分蹩脚的理由推脱掉,我也就此作罢,只是默默地承担起所以的家务了。

    我下楼走到大街上,给梦鹃挑礼物,我始终不知道应该送什么给她,或者说,她是我第一个想着送她礼物的女孩子。精品店里陈列着的昂贵香水她用不上,送寻常的八音盒,书或者本子什么的已经过时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适合她,她的背永远挺得直直的,下巴是抬起来的,目光不怎么斜视,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有什么难过或是感动就直接把情绪表达在脸上。那种做的规规矩矩,等着被宠爱被追捧的俗气礼品是配不上她的。

    精品店的橱窗里,陈列着的珠宝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切割得八面玲珑的钻石和太阳四目相对,晃了眼睛。我下意识地转过去,那钻石被雕琢地太过规矩,美则美矣,可是做成项链挂在十三岁女孩的脖颈上,未免太张扬。但是项链的旁边还有一串碎钻串成的手链,在藏蓝色绒布的上面放着,像是幽暗夜幕上散落的星屑,又像是那天雪夜里她眸里闪过的泪光。于是我走进那家店。

    “这位年轻的先生,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店里穿着摩登的小姐问我。

    那时候我已经会了一些简单的法语,于是我对她说,我想看看橱窗里展示的那个手链。

    她戴上手套,把那串手链拿下来给我,说道:“是送给妈妈的吗?这串有些小。”

    听到“妈妈”这个词,心一下子就像是被石头狠狠地砸到了井底一样,我从前也给她买过首饰,她戴两天就不再戴了,我总是选不到适合她的首饰,她最经常戴的,是一副她出嫁时戴的耳环,和爸爸在她某次生日时送给她的珍珠项链。

    “不是,不是送给妈妈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她……”

    那个小姐的看我的眼神有些揶揄,好像我是个小小年纪就懂得哄女孩儿开心的花花公子似的,我不过是为了给我远在万里的朋友回礼,罢了罢了,巴黎精品店的摩登小姐怎么会明白中国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呢?

    “她是我的妹妹。”我这么说。

    “妹妹?”她看着我,重复着我的话,然后笑着说,好啊。

    “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我妹妹了,我要送她圣诞节礼物。”

    “你妹妹收到你的礼物一定很开心,你眼光很好。”

    “谢谢。我就要它了。”

    “你来自哪里?越南吗?”

    “不,中国。”

    “哪里?”

    “中国,盛产茶叶,丝绸的国家,中国很美。”

    “啊,我知道,很大的国家。”

    也许是这位小姐对于中国实在知之甚少,所以她就一直低着头专心地包装着礼物盒子,没有再和我有过交流,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窗外晴好的那一刻,我竟觉得有些苍凉,想家,思乡那些曾经离我遥远的词汇,一下子就近了。唉!一定是首饰店里灯光太微弱,所以才让人觉得落寞。

    我付了钱,就带着包好的手链,匆匆走出那家首饰店。出来之后,我又被那颗钻石折射出来的阳光晃了眼睛。那一刻,太阳不过咫尺,北平却是天涯。我终究懂得了书中所言,日近长安远的全部含义。

    那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种冲动想立刻写点什么,我飞奔回家,做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纸,就开始写:

    梦鹃小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鬼使神差地写上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把心里话说给她听。转念一想,她不是也对我说过心里话么?我这样和她说说心里话,大抵不算孟浪。

    展信佳。

    现在我在窗边的书桌上写信给你,你的风铃,泠泠着古典的,拙朴的,乡音。巴黎很好,时而霡霂落雨,时而雨过天晴,只是遗憾,去家万里。你说你碎了一盏瓷瓶,为我听到故乡的声音,那我现在把漫天的星屑串成手串给你,万望你,在北平,抬头看星星的时候,想到有人在他乡,看你在看的星星。

    我本来是想和她说几句话的,可是落到纸上,不知怎么的,像是诗一样,带着韵脚。那年我十五岁,是写诗的好年纪。

    我把我写的诗,连同我的信,一同寄了出去,然后计算着从巴黎到北平需要多长时间。日子有了期待,就变得快了很多。

    第二天晚上是平安夜,虽然是在家里,但是江仕荣还是穿了一身正装,他说,节日总是要有点仪式感的,不管节日和自己民族的文化信仰有没有关系,总是要借着节日的气氛,好好放松一下。他特意开了一瓶葡萄酒,给自己倒上,又给我拿装葡萄酒的杯子倒了葡萄汁,对我说:

    “喝吧。”

    “我也想喝酒。”

    “不行,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五岁了,过了新年我就十六岁了。”我说,我突然想起来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那也不行,十八岁以前都不能喝。”

    “那你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你知不知道唐朝有个诗人叫李白,他一个人喝酒,却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现在我喝酒,你陪着我喝葡萄汁,我怎么会觉得没意思?”

    “你还知道唐诗?我以为你只知道波德莱尔,魏尔伦和兰波。”

    “你翻过我的笔记?”

    “不,我看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以前中学的时候老师和我们讲过,中国也有人在写象征主义,你知道‘生命就是死神唇边的笑’吗?”

    “半死的月下,载饮载歌,裂喉的音,随北风飘散。”

    “不错,人们都喜欢徐志摩,但是他太浪漫了,少了点真实的生活的绝望。”

    “他也不曾体会过生活的绝望,你叫他怎么写?倒是你,小小年纪,知道些什么啊?就说什么‘生命就是死神唇边的笑’?”

    我原先也是不明白的,现在也不明白,但是那种对人生绝望的心境,我想应该是想通的。我终究没和江仕荣说出来我的事情,只怕坏了平安夜的气氛。

    “中国新诗再好,总觉得不如古典的美,我以前看过红楼梦,我的古典诗的启蒙是里面小姐丫头们玩骨牌副时行的酒令。以前没人和我玩,你和我玩玩怎么样?”江仕荣喝光了酒杯里的葡萄酒,又倒了一些,喝到一半时问我。

    “我国文学的也不太好。”我说。

    “你权当是陪我了,再说,你国文再差,也没有我差。”

    “那行,玩什么?”

    “最简单的吧,就飞花令了。”

    “好,今天是平安夜,就拿‘夜’来行令怎么样?”

    “好,我输了我喝,你输了你就得明儿起来买早饭去。”江仕荣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喝酒。

    “那我先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最后终究是江仕荣输给了我多年来攒下的国文底子,这人诗文称不上多好,酒品倒是不错,一晚上换了好几个字令,连输了好几把,他也愣是没喝醉。那天晚上,远处基督教会里的唱诗班正在热情吟诵他们的上帝,虔诚地向耶稣祷告,盼望他能救赎他们的原罪。而彼时公寓里两个异国青年,枉顾他们的silent night,纵情于粢醍与乡愁之中。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