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在学校里也认识了新的朋友，我们这一级少有中国学生，我和日本来的长岛走的最近，他是个很有修养且好相处的人，但他总是叫我はやしさん（日本姓氏“林”的音读），令我有些困扰。我屡次让他叫我林，但他下一次总是还会叫错。
我和长岛的法语成绩都不错，老师说我们只要学一年的法语就可以去考别的学校，他有时候会教我一些简单的日语，然后把从日本带来的茶叶分给我喝。长岛也很喜欢逛街，放学之后经常叫上我，在大街上装作不认识路，和行人搭话，这是我们练法语的方法。
长岛有一次让我教他骑单车，但是下坡的时候他忘了按手刹，摔了下去，从此便不再嚷着骑车了。于是我在单车的座位后面又安了一个座位，每次骑车我带着他。
“はやし”他又一次拿日本的姓氏叫我。
“叫我林。”我说。
“昨天晚上我梦到我的家了。”他说，语气里有些失落，我听着也很难过，毕竟我也想家，我停下车，听他把话说完。
“我想回家吃妈妈做的味增汤了，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真的是很想念啊。前几天收到家里的来信，落款的地方写着昭和六年，时间过的好快啊，我来的时候是昭和四年，我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了啊。”长岛说道，他从我的脚踏车上下来，坐在路边，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
是啊，不知不觉我都来这里半年了，平常忙起来不想，但是一旦闲下来，可触景生情的太多了。我把脚踏车靠在路边，陪长岛一起坐在路上。
“林君，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忘了中国的春节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早都过了，但是突然想起来，还是有点遗憾。”
这下长岛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我本来还想走一走散散心，但现在只好陪他坐着，他抬头望着天，没过一会儿我们就觉得很热。
“这会儿家乡的樱花应该已经落了吧。”他说，“我们那里的樱花是全日本开的最晚的，我们那边的樱花落了，整个樱花季也就过去了，要赏樱的话，就要等到明年了。”
“总是有下一次的。”我安慰他。
樱花有下一次的开放，可是我的北平，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想要回家，可是就算是回家，也不会是我原来那个家了。长岛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们两个都沉默着，各自在想各自的事情。过了很久，我才开口：“放假你会回日本吗？”
“会，无论如何要回去了，林君，我给你带日本的茶来，你等着。”
“好，我也会回中国去，给你带中国的茶，中国也有很多好茶。”
假期很快就到了，在此之前，我又给梦鹃写了封信，告诉她我要到北平去见她。江仕荣忙着准备大学入学的各项事宜，我和长岛一起去码头乘船。我比长岛先上船回家，这回我能大大方方地站在甲板上，冲着码头上的长岛喊着“さよなら”，很多年后再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才想起来“さよなら”不是这么用的。但当时，对此毫不知情的我，就那么对着长岛一遍遍地喊着。
很多天后我回到北平，熟悉的乡音又一次响彻耳边，那种世俗又亲切的味道又回来了，我现在在北平举目无亲，没人来接我，可是这儿是我长大的地方，东西南北，绕着绕着我就能找到路。
“尧卿！尧卿！”人群中有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向四下望去，汹涌的人潮里裹挟着乔梦鹃的身影，依旧是麻花辫子的打扮，依旧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和生动鲜活的脸颊，巴黎那么多妆容精致穿着考究的摩登女郎，在她的神采奕奕之下简直不值得一提，至少在我心目中是这样的。
我朝她挥挥手，她看到我，更高兴了，向我这个方向挤过来，我也向她的方向挤过去，人潮汹涌，我们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双双被困在人潮里，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走去，当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两个谁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相互看着对方，一个劲儿地笑着。
这样的场面绝对不是罗曼蒂克的，可是偏偏我记了这个场面很多年，你想啊，人们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归途，而我们两个在那一瞬间，眼里只有彼此，彼此就是方向。我凑近乔梦鹃才看清楚她，她稍微化了些妆，天生浓密的眉毛又多此一举地描了一下，鼻翼两侧浮了些粉，嘴巴涂成不适合她的颜色，怎么看，那妆容都是不成功的，但是搭配在一起，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灵精怪的美感，也许是和她的气质很像——试问哪个姑娘会把砸碎的瓷瓶做成风铃送给人呢？
“你回来了，欢迎回来。”她说，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我心里一颤。
“你等了挺久吧？”
“不久，还行。”她摇了摇头，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等你不怕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话，只好假装那句话我没听见，但是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高兴是藏不住的。
“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她问。
“我不知道，可能过两天就回上海了，也可能多呆两天吧。”
“怎么样？法国好看吗？看到埃菲尔铁塔了吗？卢浮宫好不好看？”
“法国再好，没咱们中国好，卢浮宫哪有咱们紫禁城气派？我本来是要给你带照片的，结果忘了，等我回去给你写信的时候寄过去吧。”
“好。”她说完把额前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她手上戴着我给她买的那串手链，钻石的手链在阳光下果然熠熠生辉，可是她的手腕却有些泛红。那会不会是钻石硌的？我心想，当时看她手腕处泛红，没有顾忌那么多，我竟直接抓起她的手腕，看她的手腕有没有被钻石硌到。
果然，她的手腕上红了一圈，甚至还有青紫，我怪我太粗心，只想到钻石闪耀，却没想到她的手腕会被硌伤。
“你都被硌成这样了，怎么不摘下来？”我问她，可是她却红着脸，原本高高昂起的头低下去，用力挣开我抓着她手腕的手，说道：“没事的，再说了，礼物送给我，我自然是要戴着的。”
“你傻不傻，带着多疼啊。”
“原来你只觉得我傻。”她别过头去，不再看我，我这才意识到我刚才唐突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没说话，仍然别过头不理我。
“是我不好，我刚才唐突了，你别生气，下次我再去给你挑一个珍珠的，那种手链不磨手，还好看。”
“行了，这一个要很多钱的，你别再给我买礼物浪费钱了。”她说，“心意我领了。”她说后半句的时候，语气和缓了很多。
“我就知道你不生我的气，还处处替我着想，是我不好，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好吧？”我厚着脸向她卖乖。
“行了，你……”
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愣住，紧接着极其不自然地拉住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没反应过来，她走的方向不太对，那个方向明明是通往码头的。我下意识地向我们原本走着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一年前夏天的痛苦和绝望再一次袭来。
如果是我原本是失望，难过，痛苦，那么这一次，我就是崩溃，悲哀。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到北平。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