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去，我看到我的爸爸挽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还挽着一个小女孩的手。那个样子，和他从前挽着我和妈妈的姿态几乎是一样的。
我愣在那里，任凭乔梦鹃怎么拉着我我都没有反应，他们还有说有笑的，没有看到我就在他们的正前方。那个小女孩，虽然我从没见过她，但是神情眉目中，和爸爸有些相像，爸爸是独子，所以她绝对不是我的堂亲，那她应该是爸爸的亲生骨肉。
“尧卿……”
爸爸转过头来，看到我，看到我正直直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家的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回北平来了，怎么？打扰到你了吗？”我忍住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声音的颤抖，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我……你听我解释。”
“爸爸，这个哥哥是谁？”那个女孩子脆生生地问道，她的声音尖尖的，像凌迟的尖刀。
“好了，我知道了。”我说，“梦鹃，咱们走。”
我装着的镇定，在我转过身后就土崩瓦解，我怎么能不难过，可是难过，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的爸爸有一个看起来四五岁的孩子，还有一个新的妻子，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一年前我以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亲，半年前我以为他天底下最值得同情的人，而现在，我只觉得这一切无比讽刺。
“尧卿，你没事吧？”梦鹃问我，我怎么可能没事？可是我还是摇摇头，和她说：“没事，今天我难得回来，咱们下馆子吃点好的。”
“尧卿，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真的没关系？”乔梦鹃夹了一口菜，放在自己盘子里却没吃。
“我不知道。”
“其实，这样的事情，挺多的。”她说。
是的，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本来男人三妻四妾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这偏偏是我最鄙夷的，也许是因为妈妈从小就教我男女平等的缘故。时隔一年过去，有时候冷静想想，妈妈是极其自尊的人，那样的事情，除非亲眼见到，我是不会相信她会做的。
“是很多，可是我总以为，他不是那样的人，况且，那孩子已经那么大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年前干爹那次张皇失措地来找我，似乎是想和我说点什么，可当时我脑子里太乱了，任凭他怎样我都不愿意听他说，现在想来，也许他是知道这其中隐情的。想到这里，我再也吃不下饭了，非得现在就找他问清楚了才行。
“梦鹃，你先吃着，这顿饭我请了，有些事我必须问清楚了，明儿我有空再来找你。”我把钱拿出来放桌上，出了门叫了黄包车就直奔着那件栽满蔷薇月季的院子去了。
记忆里，十五岁之前的院子里是葳蕤茂盛的蔷薇和许多不知名的灌木，还有十分考究的花圃的设计。他对这些生活细节上的事物很有研究，他整个人也是这样的，浅色的衣服从来搭配浅色的眼睛，围巾和鞋子，深色衣服也只搭配深色的配饰，他只在晴天泡花茶，下雪天用玫瑰干泡水喝，下雨天则只喝一颗糖，一滴牛奶也不加的纯咖啡。但是自打我从法国回来，好像一切都变了，他庭院里的花枯槁着，盛夏的骄阳曝晒着干裂的地面，荒草齐腰，门前的大理石阶上落着花干，枯叶，灰尘，空蝉。
我扣门，生怕把门扣碎了，整幢房子好像一碰就会酥掉一样落败。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我一年没见，曾经和我关系最好的干爹开的门。他甚至连鞋都没穿，只穿了袜子，米黄色的睡衣下套着深棕色的裤子，他明显气色不好，眼下吊着黑眼圈，嘴上挂着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没有梳，我离他一尺多远，他的白发由线连成面，一大片都是。我差点认不出他。
“尧……尧卿……”他见到我很惊讶，他拉开门让我进来坐，他显得手足无措，把沙发上的旧报纸推开，给我留出一片空地，那旧报纸上，还写着民国十九年，是去年的报了。
“你等我一下，我先做，壶里有水，你自个儿倒着先喝。”他急匆匆地上楼去。
我环顾四周，房子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但是花瓶里的花没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几个花瓶，钢琴罩着钢琴套，套上竟也落了灰，看来有些日子没弹了。他一向是不爱雇佣人的，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除了每周末会定期来家里打扫一下的王妈，他再没雇过任何人，这屋子显得格外灰暗，一定是他素日里无心收拾。看来，他过得并不好。
正当我环顾四周的时候，他从楼上下来了。他把胡子刮了，穿了身浅灰色的长衫，头发梳了一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他眼底的倦色是无法掩饰的。
“让你久等了，怎么不喝茶？是水凉了吗？你等着，我去给你添些热的。”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问，我心里有了大致的判断，这件事，他应该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的。
他大概也明白我的意思，看了看我，坐到沙发上，对我说道：“你要相信我，好吗？我没必要骗你。”
“好。”我说。
“你母亲，从来没有和我有过任何不正当的关系。”他说，“那天被你撞见，是你母亲实在走投无路，悲怆至极，才跑到我这里来找我诉苦的。她是知道你父亲的事的，并且也知道你父亲和那女人已经有了一个四岁大的孩子。你是知道你母亲的性格的，受不得半点委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她知道这件事后，说什么也一定要你父亲离婚。”
果然，爸爸着急送我去巴黎是另有原因的。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一切，我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
“可是你父亲是不同意的，觉着你母亲太无理取闹，是，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你母亲感到人格上受了极大的侮辱，这一点，你父亲这辈子都不会理解的。他威胁你母亲，说如果要离婚，她只能带着很少的一部分钱走，至于你，你是林家唯一的男丁，你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你母亲带走你。并且，在法律上，你是属于你父亲的。”
他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戴上后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母亲无法再在这样的家庭里强颜欢笑，也自然无法和你父亲现在的妻子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处，她是走定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天是你母亲和你父亲离婚之后，她又和娘家人吵了一架，娘家人怪她不懂隐忍忍让，觉着她离婚丢了娘家的脸，她实在是委屈，才跑到我这里来哭的。”他说着说着，眼里好像有些泪水。“你母亲知道，从此不能每日看着你，又无法为了你继续在那个家里生活下去，一番决心离婚后受了娘家人的排挤。有时候人也很奇怪，为了自尊反倒让人瞧不起，为了生活苟且却是隐忍的典范。我是真的太心疼你母亲，才留了她在我家里哭一哭。至于我和你母亲，尧卿，你可以怀疑我，但你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对你父亲，是真的忠贞不渝的。我承认，我喜欢你母亲，喜欢了很多年，几乎是大半辈子，但是尧卿，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们家的事情。你低估了你母亲，也低估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一滴泪在他的脸上划过。
“那……妈妈她，现在在哪里？”
“她说什么也不肯住在我家，说是这样对我并不公平，她说她也从未喜欢过我。”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执意要她接受我的帮助，我的大学同学在热河省经营着一家风景极好的疗养院，我让她先住一段时间，权当散心。你放心，她身体并没有问题。”
“你们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母亲说，既然你要跟着你父亲，那就不要让你知道这些，你要是知道了这些，心里一定很难过，并且不再信任你父亲。她说儿子不信任父亲，对他的性格影响不好，并且，你父亲确实有能力让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将来才会过得真的幸福。我总觉得，纸包不住火，可是也只好尊重你母亲的决定。”
“我想见她，可以吗？”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伤害了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从前读书，书上说，父母之于子女，往往为期谋虑深远，现在我是知道了，妈妈就是这样的。虽然说爸爸做的事情令我失望，可是好在妈妈是真的很为了考虑。
“可以，我现在就带你去给热河那边发电报，告诉你妈妈，儿子回来了。儿子想要见妈，这天底下谁能拦得住？”他给我倒了热水叫我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鼻子一酸，一下子就哭出来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