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15章 第14章
    离别没有想象中的伤感,也没有歌中所言的荒草碧连天,那是一个极为平静普通的仲夏之夜,外面灯火依旧,蝉鸣人声,从没有停下过。我也没有过分地留恋不舍抑或是感慨,不过就是又要开始吃穿不愁的背井离乡而已,一想到江仕荣和长岛,甚至十分欣慰,江仕荣回不了中国,想吃上海的糕点,我托人买了许多给他带着,长岛总说日本的茶很好喝,要送日本的茶给我,我想中国总不能事事都叫日本给比下去,于是给他带了大红袍。

    也许是误会终于解开的缘故,妈妈也没有过分地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她一直帮我想应该带什么,并叮嘱我要好好吃饭。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我和梦鹃再没什么来往,这两天我只要一想到我对她说过的蠢话,就后悔的不得了。

    终于,我还是得走了,又是一次码头,又是一次远眺,又是咸咸的海风,又是别离,值得宽慰的是,这回码头上,有妈妈向我挥手。

    哥特建筑再次映入眼帘,耳边响起怎么学都会觉得陌生的语言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晚上了。江仕荣的小轿车在远处停着,好久没见,他头发长了,胡子也没有刮,衬衫的第一枚扣子也没扣上,借着远处码头灯光看他,绝对想不到他是银行家的儿子,不,像是码头上是不是来查岗的工头。我一想到那个红鼻子的工头,再看到江仕荣,越看越觉得他们两个有着微妙的交际,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了?”他问。

    “没,没什么。”

    “那上车吧,大晚上的傻笑,被鬼附身了。”他钻进车里,娴熟地发动车子。

    “你这么说我……”我刚要抱怨他,却闻到他车里有一股烟味,于是我问他:“你抽烟了吗?”

    江仕荣这身打扮,不配一只烟是有些可惜,但我从没见他抽过。

    “这就不抽了,前两天忙着入学考试的事情,顾不上睡觉,抽一点提提神,这不现在大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就不抽了。”他一脚油门踩下去,顿时夏夜的阵阵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烟草味道慢慢淡了。

    “大学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嗯,定下来了,很快就能进索邦大学的文学部了。”江仕荣一脸云淡风轻地说道,可是握着方向盘的手的食指和中指却不停在轻轻敲打着节拍。

    “那真是太好了。”

    江仕荣,真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无论是从才学,为人,还是家世,修养,完全都是无可挑剔的。眼下他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握着方向盘,前面的大路干净而宽敞,我想他的人生也正如同这样顺利而体面地前进着。真叫人羡慕。

    “想什么呢。”他拍了一下我,我才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你能不能有空叫我两句日语,学校里没有中国人,只有一个日本人跟我勉强算得上朋友。”

    “怎么突然想学日语了?法语学好啦?”江仕荣调侃着我,但是还是教了我两句。

    “您好是こんにちは,谢谢您是ありがとう,对不住是すみません,再见是……”

    “这个我知道,再见是さようなら。”我说,“徐志摩写过《沙扬娜拉》,就是日语再见的意思。”

    “是再见的意思,没问题,但你别和你朋友说さようなら,这个词,一般用在久别的时候用,和你朋友用,有些伤感。”

    我突然想到长岛送别我的那天,我站在甲板上对他高喊さようなら,看来是不太合适的,索性那天码头上人声鼎沸,他不可能听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很不踏实。

    “你在想什么?”江仕荣打断我,他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道:“到了,下车吧。你今儿怎么了?没休息好吗?”

    我随意敷衍了一句没说,便没再说话。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接二连三的,现在好不容易离开了家,我盼望着过两天什么都不用想的清净日子。

    很快巴黎落满梧桐,江仕荣和我说南京的秋天也会落满梧桐,我从没去过南京,于是我把卢浮宫想象成总统府,把塞纳河想成书上画的秦淮河的样子。我穿起了长袖衬衫,骑脚踏车的时候,风渐渐凉了。

    有天我去语言学校报道,负责我们班的学监看了看我的成绩单,很满意地告诉我,我最多只要半年就可以毕业,到时候就可以去申请高等学校。我告诉他我马上才要过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更吃惊了。

    是啊,我马上就十六岁了,时间过得真的很快,十五岁的一整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如果可以,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回忆。

    我过生日的前一天,和江仕荣说了,想让他早点回家陪我过,他应承下来。那天我在江仕荣落了灰的厨房里鼓捣出一锅闻起来味道还可以的鱼汤,鱼汤出锅,正好江仕荣拿钥匙开门。江仕荣惊讶地看着我,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鱼汤吗?你做的?”他问。

    我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个蛋糕上,我点点头,然后问他:“给我买的吗?”

    “生日快乐。”他边说着,边把生日蛋糕放在桌子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裹,对我说:“也是买给你的,打开看看。”我拆开那个包裹,里面是一条绀色的羊毛围巾,很柔软,散发着新围巾的独特气息。江仕荣还说:“天慢慢冷了,围一条围巾骑车的时候会暖和一些。”

    “谢谢。”我对他说,心里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江仕荣把蛋糕从盒子里拿出来,点上蜡烛,叫我把灯关掉,对我说:“西方人过生日的时候,会对着蜡烛许一个愿,然后把蜡烛吹灭。”说完他示意我许个愿望。

    “哄小孩儿的吧?”我说,“这灵吗?你许过吗?”

    “许过。”

    “实现了吗?”

    “实现了。”

    “你许的什么愿望?”

    “愿望说出来就就不灵了。”

    我许什么愿望好呢?我也不知道,我有太多想实现的了。我希望我的家庭能是原来我引以为傲的那个模范家庭,乔梦鹃可以不生我的气,或者我希望梦鹃也如我喜欢她一样地喜欢我,再或者我希望我能像江仕荣那样一帆风顺,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十六岁以及接下来的岁月,千万不要再想十五岁那样痛苦波折了,我是个俗人,那就让我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吧。

    这就是十六岁那年,我许下的愿望。

    我过了生日的几天之后,报纸上刊登了中国的“九一八”事变。

    当然,在法国,没有老百姓真正关心远在重洋的中国正在遭受什么,我往家里写信,写给爸爸,妈妈,干爹,梦鹃,甚至是我从前的同学。我疯狂地想知道中国东北怎么就被日本攻陷。

    到了上学的日子,我拿着从中国带来的大红袍,准备给长岛。尽管他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可是我相信,长岛是好人,他不会对我和我的国家做出那样的事来。

    可是长岛没来上课,一连很多天都没有来。我去他曾住的公寓找他,邻居说自从他夏天收拾东西回日本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我去问学监,向他打听长岛的消息。学监问我:“你那位叫长岛的朋友,全名叫什么?”

    我一时语塞,我和长岛交往的时候只称呼彼此的姓氏,至于长岛叫什么,好像有一次他和我说过,可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学监看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对我说:“你们也不是很熟,看来我没必要告诉你。”

    “不,不是的,长岛和我是朋友,只不过我们亚洲人之间,互相只称呼对方姓氏,很少直呼其名,所以不知道名字,在我们那里是非常常见的。”我只好胡说一通,可是学监始终不肯告诉我长岛的消息。最后也只是含混地说长岛这段时间不会再来,可能需要过段时间才能来这一类的话。我请求他把长岛在日本的地址告诉我,我是真的很像给他寄一包茶,可是学监说他也没有长岛的地址。最后上课铃响了,他勒令我回到教室去。

    我问坐我旁边的达西,问他知不知道长岛的全名。很可惜我问遍了全班人,没人知道长岛究竟叫什么。

    “林,你找长岛有什么事吗?”达西问我,达西是个穿西装只系领结的男孩子,一头金棕色的头发,是从英国来的。

    “我要送他些礼物。”

    “礼物?”

    “中国的茶叶,你要吗?你要的话我明天带给你。”

    “不用,谢谢。英国每年从中国进口很多。而且,我觉得长岛应该也不需要中国的茶叶。”

    “为什么?”

    “日本马上就能得到整个中国,我想长岛并不在意这一小盒茶叶。”他故意抬高声音说,引得教室里的人都笑了。

    “日本占了中国的东北,林就要给长岛送茶叶。”有人这么说,还有更过分的,说中国是懦弱的国家。

    嘈杂轰乱的教室里,坐的大多数都是高鼻深目,褐发或是金发的西方人,他们的国家大多很强大,也很富有,甚至在中国,有他们国家的租界,我很想冲上去扇他们那几个笑得最肆无忌惮的人几个耳光,告诉他们不要羞辱我的国家,可是我最终还是忍下来了。这里是法国,如果我动了手,只会让人觉得中国人都是野蛮人,学监也不会偏袒我。很多时候人们对于一个外国公民的态度是取决于他的国家的,我的国家积贫积弱,我作为国民,也备受奚落。

    “不,不是这样的,中国不会变成日本的殖民地。”我苍白的解释很快就在层叠的笑声中销声匿迹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报纸上就会刊登中国东北的新闻,中国的几个城市沦陷,关东军完全占领了哪里。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骑着自行车的时候,眼泪会流下来。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