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带着我去给妈妈打了电报，他说，妈妈知道我给她打了电报，一定会很快回来的。我们从电报局出来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我们两个没带伞，只好在电报局的门口等雨停。
“夏天的雨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了秋天，就是一层秋雨一层凉了。”他说，“你这次回来能呆到什么时候？”
“八月份是一定要走的，这次回来，满打满算连着路上的日子，也超不过一个月。”
“今年十月十日是二十周年的国庆，应该会很热闹的。”
“怕是赶不上了。”虽然遗憾不能多留些日子，可是这国庆不过也罢，这样的国家积贫积弱，是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早就听说了，江淮一带遭了灾，灾情严重，损失巨大，这个时候的国庆节再热闹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便先在干爹家住下了，他说我父亲那边他有办法，叫我不要担心。过了两天，热河传来电报，妈妈回了信，说是她即刻收拾东西回北平来。
我在那两天空闲的时候去找了梦鹃，梦鹃听说我在巴黎常骑单车，也想要学单车，可是家里人说女孩子骑单车有伤风化。于是我向车行借了单车给她，带她去远离她家的地方，反正夏日迟迟，有的是时间学会。
“要是我家人有你一半好就好了，我那几个堂亲的哥哥，都没你通情达理。”梦鹃说道。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我注意到今天她没带那条钻石手链。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的单车，她的那些烦恼，放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根本算不上什么，如果用从前那个“模范家庭”来换我现在的自由也好，机遇也罢，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拱手相让。
“至少说明，你父母都很在意你，家人也都替你着想。”我安慰她道。
“不，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对于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他们在乎的，不过是自己的面子，我只要按照他们给我安排好的路走就是了，你不明白，我的家庭是那种极旧派，极保守的。”她说，“我和我妹妹，将来也不过是家里泼出来的一盆水，泼出来了，落在地上蒸干了或是流到下水道里，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我这样的家庭啊，既不会放我们出去交际，也不肯送我们出去读书，只等着我们嫁个好人家，多收些聘礼，多向亲家讨些好处。就连我现在在这儿和你学单车，要是叫他们知道了，也会说我不知检点的。”
我从来没有在旧式家庭里生活过，但是社会上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旧派的封建家长的严苛，也是闹出过人命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久了，会迟钝，会麻木，会失去理想，会面目全非，而我一想到梦鹃会成为这样的人，大夏天的，我竟打了一个寒颤。
“不，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我脱口而出，投来的却是梦鹃疑惑的眼神。
“什么那样的人？”她问。
“不，没什么，我是说，总会有办法的，你现在才十四岁，他们要你出嫁，总得再过个四五年吧，这四五年里，你不会坐以待毙的。”
“谁知道呢，我现在真的很没有自由，有时候想想，我不如去学出走的娜拉，管他是死是活，千万不要在那样的家庭里腐烂掉就是了！”
我听她这么说，心里也不好过，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若是不想嫁给不认识的人，不想过不自由的生活，大不了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上你家门去提亲。”
这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若先前不是登徒子，那这下就是了。
梦鹃自然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瞪着我，之后就再也不敢看着我，低着头道：“就是冲着你这句话，我今儿就不学骑车了，车子你还了吧，我该回家了。”
说罢她把车子往我身边一靠，就匆匆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这才意识到我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我原本不是那意思，不过是为了哄她开心，从没想过将来娶她，似乎那事情太遥远，是下辈子的事情。
但是任凭我怎么喊乔梦鹃的名字，她都不再回头了。
过了几日，妈妈从热河回来，我在车站见到她，她一见我便紧紧攥着我的手，说道：“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让儿子受了这么大委屈。”
“说这个做什么？妈，我明白您受不了那个委屈，我和您一样。”我说。我总算能感受到一点家庭的氛围了。
“你爸爸他没给你委屈受吧？”她反复地看着我，好像在看我有没有瘦，有没有生病。
陪我来车站接应妈妈的还有干爹，他说道：“今天你们母子团聚，聊些开心的。您放心吧，林正道就尧卿这么一个儿子，怎么敢让唯一的宝贝儿子受委屈？”
“也就好，那就好，尧卿，你千万不要怪妈妈抛下你，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只好安慰着她，告诉她爸爸对我很好，起码物质上没有亏待我，但是我还是没提我和他那天遇见的事情。
“妈妈现在在热河，总是要生活的，不能总是靠着你干爹的，想来想去，我还是在北平找份事做，一来妈妈能时常看看你，二来，这事情总是要翻篇的。”
“妈……您这个年纪，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您怎么还要找一份事做？”怎么说妈从前也是从前的阔太太，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她再为生活劳苦了。
“好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你现在啊，把书念好，将来妈才能跟着你享福啊。”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尽管我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我没再去找梦鹃，大概是没脸再去找她，想着去了法国之后再写信给她道歉。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妈妈在一起，我和她说着在法国的各种事情，和她说了江仕荣和长岛，还让她教我做了两道菜，好学会了去法国给江仕荣改善伙食。遗憾的是我走之前忘了给江仕荣留我的地址，我收不到他的信，不知道他现在入学的事宜准备地怎么样了。
然后，就到了该对妈妈，梦鹃和北平说再见的日子。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