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17章 第16章
    “我就是看你最近挺可怜的,东北的事情让你也挺不高兴的,我也不高兴,出去玩一玩散散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照料着阳台上的一盆花,那盆花在我刚来的时候几乎是枯萎的,而现在虽然是寒冬,可它是在温室里生长,甚至冒了新叶。梦鹃送我的风铃仍然发出古雅深邃的声音,可是我再听不出那风铃中寄托的喜爱与希冀了——她至今也没回信。

    我点点头,江仕荣走进我的房间,看着我所凝视的花也好,风铃也好,抑或是我,对我说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故作深沉,中国有句诗词怎么说来着,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想我和梦鹃有可能就是人家说的有缘无分吧,那就不用强求了,于是我问江仕荣:“去哪?”

    “带你去逛一逛,你老待在这一片区。收拾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不回来住哪?”

    “旅馆。”江仕荣拍了拍我的肩膀,催我带几件衣服跟他走。说完就走出我的房间。我在他背对着我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明明是这么热心肠的人,但是意外地不会表达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汉语学得不够好的缘故。

    江仕荣发动熟练地发动车子,我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好久没坐江仕荣的车,再次看他熟练地开车,有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

    车渐渐地驶离我所熟悉的街区,我把车窗打开,夜晚的丝丝凉风从外面灌进来。江仕荣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把我这边的车窗关上,打开了他那边的窗子。

    “不好意思,车里有烟味,但是你病刚好,还是别开窗了。”

    我的病都好了一个月了,亏他还记得。但是我还是摇了摇头,对他说:“没事,你把窗户关上吧,晚上凉。”

    他没再说话,也没动作,窗户开着,风和噪声细细微微地沁入窗里,我俩都没再说话,我看着窗外的夜景,陌生,繁华,旖旎,千篇一律。良久良久,右边传来窗户关上的声音。

    “我看不清楚路,不知道现在走得对不对,要是走错了,可能会晚点到。”江仕荣说着,同时把车开慢了些,四处看路。

    “这是哪?”

    “我觉、得我可能走错了。”他说。

    “不会吧?”

    “应该是越走越繁华的,这路上怎么没几个人?灯也不多,这么走下去不会要走到城郊了吧?”江仕荣皱了皱眉头,自顾自地说道。

    他又向前开了一阵,这回四下更加荒凉,更没什么人了,车内也黯淡极了,外面没什么灯光,更没什么声音,可以说是趋于寂静了。

    就在这时候,江仕荣的车子突然停下来,任他怎么发动也不再向前开一步了。

    “怎么回事?”我问。

    江仕荣没说话,自己开了车门下去,检查了好半天,又上来说:“车子可能熄火了。”

    “那怎么办?找人来修吗?”

    “这么晚了,估计不太可能了,现在有两个办法,附近找个地方待一宿,明天早上再想办法,要是运气不好找不到,就只能在车上凑合一晚上了。”江仕荣眉头始终紧紧地皱着,“实在抱歉,本来说要带着你玩的,现在只好下车了。”

    “没事。”

    明亮清寒的月亮之下,我和江仕荣并排走着,从嘴里呼出来的气变成可见的,薄薄的烟,我们手上还提着行李,于是我们走得很慢,喘得越来越重,白气越来越多,可是一路上几乎全是紧闭着的门扉,旅馆一类的,就像开玩笑一样的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要不咱们回去吧,车上凑合一晚上,明天再想办法,这样找下去万一找不到,回去也很麻烦。”我率先打破寂静,向走在前面拿着大件行李的江仕荣建议道。

    江仕荣放下行李,什么也没说,弯腰喘着粗气,凉薄的月光下,他背着光,整个人的轮廓非常清晰,特别是他侧脸的轮廓和大衣的褶皱,像是一尊雕塑一样,优雅,独特。他转过头来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过去要帮他拿行李,他换了一只手,并没有给我的意思。我突然就想到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拿行李,他一下子就拿过去,那样子像是我们认识很多年一样,他在我心里的形象也一下子明朗起来,犹如月光之下的雕塑一般直观明朗——率真,直接,外冷内热。

    “愣着干什么?鬼上身了?走啊!”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我影子的前面了,这下月光照在他的背影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影上的细节。我突然就觉得他怎么能是一尊雕塑呢?明明是个鲜活,生动,遇见就是幸运的好人,朋友。

    “这就来啦。”其实这话我可以不说的,但是不知道怎么想的,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尤其是在清冷,寂静的月光之下。

    我们俩又回到车上,车上的温度和外面没什么两样,江仕荣从后座的行李里取出两条围巾来,递给我一条,是他送给我的那条绀色的。

    “就只能这么凑合着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瓶啤酒。他看我看着他,换了一只离我远的手拿着啤酒瓶子,对我说:“别想了,小孩子不能喝啤酒。”

    “你才比我大多少岁啊。”那时候我十六岁,总以为十六岁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年纪,总觉得三十岁的人的人生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境地。

    “不能喝就是不能喝,你再跟我贫也没用。”江仕荣灌了一口啤酒,从后座的行李箱里给我拿了一瓶果汁。

    我拗不过他,只能喝果汁。我看着空中的月亮在云中时隐时现,可巴黎的诗人好像很少抬头看看月亮,即便抬头望月,也很少想到故乡。他们的视野,追随河流,追随艺术,追随思想,追随理性,可是很少回头,很少念旧。北平也有月亮,中秋节,元宵节的时候,我们时常在阁楼上看着月亮,小时候,爸爸甚至会纵容我爬到屋顶上看月亮,那首苏轼的《水调歌头》就是我在月亮下的屋顶上学会的。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以前背的时候并不知道意思,现在明白意思了,却还是觉得不明不白的好。

    “想什么呢?”江仕荣问我。他又开了一瓶啤酒。

    “没什么。”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夜晚说我家那些不堪的事情,但是又觉得我俩谁都不说话,确实有些无聊,于是问他:“你说,日本是什么样子的?”

    我从前听长岛说起过,日本的樱花开起来很美,他们全家每年都会去赏樱花。

    “日本啊,我小时候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日本的建筑和中国很像,文字和风俗也很像,都是唐朝的时候从中国学来的。每年春天的时候,日本的樱花都会开放,我家在京都,是个很传统的城市,人们都会穿着和服去看樱花,是真的很漂亮。我们也过端午,重阳,也吃粽子,饺子。”

    “日本那么好,那为什么还要来中国,来占领中国的东北?”爸爸也曾去过日本,我问过他日本是什么样的,他说日本是个工业很发达的国家,文明程度很高,我不明白这样的国家为什么还要屡次侵犯中国。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中国国土被日本占领,可是每个国家的政府,总有他们自己的考虑。就像英国法国,为什么要在全世界殖民是一样的,他们总觉得他们所得的不够多,他们的工厂生产的东西不够多,于是总是要多生产一些,可是你也看到了,美国,法国,英国,现在经济都很不景气,很多人都失业,很多银行也相继倒闭破产。这些都是经济学的一些原理,我在大学里听过一些课。”

    “中国不用这么折腾也够萧条的了。”我说,“物价成天都在涨,很多人都吃不上饭。”

    “中国总会好起来的。”江仕荣说道,“你知道苏联吗?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苏联,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失业,中国以后也会像苏联一样光明,不,比苏联更光明。”

    就在江仕荣描摹着□□的美好蓝图的时候,前面好像闪烁了一束光,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前面,又有一束光划过天边,俶尔远逝。

    “是流星!”江仕荣说道。

    又有几颗流星划过天际,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寂静悄然的夜空被光束装点,诗里画中所见到的流星此刻就在眼前划过,不只一颗。亲眼所见的流星,没有诗里和画中描绘的那么光彩夺目与惊艳,反而是极其自然,极其恰到好处地撩拨触动着人的心弦。

    “对着流星许愿,听说很灵的。”江仕荣说。

    “你过生日对着蜡烛许愿,现在对着流星许愿,我听说还有对着灯许愿的,西方人是不是觉得会亮的都是神通?”我问他。

    “你爱信不信。”

    但是我还是默默地对流星许愿,希望中国的战争早点停止,中国早点像美国,法国,苏联一样强大。

    “要是咱们车子没有半道上坏掉,说不定现在已经在旅馆睡着了,哪能看到流星?”江仕荣不知道开了第几瓶啤酒,略带醉意地伸了个懒腰,说着:

    “C’est la vie(法语:这就是生活)”

    那天晚上发生的很多细节我都忘了,包括江仕荣到底喝了多少啤酒,我们什么时候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流星到底有多少颗,甚至那天的月亮是满月还是弦月,我都忘了。唯有江仕荣的那句“C’est la vie”,在我今后无数个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寂寞潦倒的日子里往来翕忽。甚至某种意义上,我能记住一辈子。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