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18章 第17章
    后来,江仕荣的车被拿去修检了,我们那个圣诞节哪里也没去,安安生生地在屋子里待着。我侍弄着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我刚来的时候它们无人照拂,现在我已经需要掉多余的花枝,除掉杂草了。

    圣诞节的早上,冬天的太阳温温吞吞的,窗边的阳光除了好看没有任何作用,我借着不明媚也不晦暗的自然光在我的那扇窗边做我的文法作业。江仕荣还在睡着,鸡蛋煮在锅里,水沸了之后的声音打破了大清早的宁静,吓人一跳,站在窗外晾衣杆上的四姊妹飞走了。我连忙跑到厨房去,关掉火,没了加热的火,沸水中从下而上滚动的水泡扑腾了两下之后再没发出声音了,于是圣诞早晨的唯一一点喧哗也就这样被湮没了。

    江仕荣从房间里出来,头发很凌乱,打着哈欠问我:“又做吃的了?”

    “嗯,你先去洗漱吧,一会儿正好吃饭。”我说。

    应该是没睡醒吧,他什么也没说。等过了一会儿我们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说:“今年过年我回家一趟,你一个人在家行吗?不行我给你安排到我朋友家住吧。”

    江仕荣应该很久没回家了,我想,我更没什么理由不让他回去,只是我一想到在爆竹和灯笼中火红的北平,心里难免不会不心动。可是心动也没什么用,临近毕业,怎么可能回得去,不过拿到毕业证书之后,说什么也得回去一趟。

    他再没说什么,快速地把饭吃了,然后跟我说:“你受累把碗洗了,我有事得出趟门,今天晚上要是十点钟还没回来你就先睡,不用给我留门了。”

    “今儿过节呢,什么事那么着急?”饭通常是我做的,洗碗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抢不过江仕荣。

    “学校里有事,实在推脱不了,都等着我呢。”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换了出门的正装,脱下来的衣服随手放在脏衣篮里,拿上包就准备出门了。

    “这就不吃了?”

    “不了,走了。”他出门了,脚步很快,看来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我没再管他,我们两个在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年多了,很多时候都不需要那么客气,但是今天他真的挺反常。

    圣诞节前我们学校组织了考试,我的成绩和印欧语系学生的成绩几乎相差无几,甚至比一些人在语法应用上还要好一些。一年前初来乍到对此一无所知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来到巴黎的一年多时间,想了很多,最终还是觉得去学表演最开心。一开始的时候,总是担心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学了表演父亲会不同意,看现在想想,将来我也许只是父亲众多孩子中最不重要的那个。先前那种被重视的幸福的烦恼被现实冲淡,一扫而空,不被牵挂的没落感占据心里,反而非常不安,人啊,总是那么不容易被满足。

    不过,现在啊,哪里容得下我想那么多?课业一天比一天多,法语的语法和中文完全不一样,要想早点拿到毕业证,我得比那些外国人付出更多。

    那天晚上江仕荣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因为是圣诞节,外面灯火通明,虽然一年到头都很辛苦,但是节日里总是有快乐的声音。听那些醉汉在楼下高歌或是呓语,高兴的人会附和,忧伤的人会怅惘,谁知道那些醉醺醺的行人不是做梦且为人间客,一响贪欢呢?天知道明天从长椅上醒来,又要面对怎样不堪的现实。

    我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回到家,很少能见到江仕荣。有时候半夜里睡着了,会听到江仕荣拿钥匙开门的声音。第二天起来上学,他房间的门虚掩着,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可是要是忘带什么东西中午回来取,又见不到他,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月底的时候他要收拾东西回家,才能在整段的时间里见到他,那时候他百般不放心地叮嘱我晚上睡觉要锁门之类的事情。

    “好啦好啦,你快走吧。”我实在不耐烦听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

    “这是我家,你怎么赶我走?”

    “行了,别贫了,走走走,我送你。”我知道我再在这里坐着目送他出门,只能让他想到更多他觉得我会注意不到的事,就只好穿衣服去送他。

    “你甭送我了,快回去吧,外头冷。”他在门口把我推进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拎着行李摆了摆手,说道:“走了。”

    我把门关上的那个瞬间,说实话,还是有些落寞的,一想到未来可能一个月都要一个人的时候。我睡觉怕黑,如果没有江仕荣房间里的光照进我的房间,我就必须自己开着一盏灯睡,那样半夜势必是被晃眼的灯光弄醒,再之后便很难入睡了。

    江仕荣的脚步已经踏出楼道了,我从窗户边上看他从楼里走出来,走到楼下,他突然停住脚步,回望家里的窗户,而我正在床边趴着看他。我朝他招了招手,他笑了一下,走了。

    下午下起了雨,外面湿漉漉的,但是要去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书,不得不披着丝丝细雨,骑着车子去学校。那雨不值得人打伞,但是一路骑着车去学校,衣服头发还是很湿。那天负责我们这一级的学监告诉我今天有我的信,我当时还在想是谁会把信寄到我的学校。

    该不会是梦鹃吧?这些日子我一直盼着梦鹃能给我回信,我给她写了很多信,她一封也没回。想到这里,我确信除了梦鹃应该没人再会给我写信来了,心情一下子忐忑起来,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心态来读她给我的信。去取信的路上,在想梦鹃的信的内容,她定会责怪我轻浮,但是只要她给我回信,那就说明她已经原谅了我。我从未想过真的和她结婚,和谁结婚都是没有想过的,可是与其听从安排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互相迁就一辈子,不如真的和梦鹃在一起。

    我该怎么说那时候的自己,把凡事想得那样简单,还是说那时候太单纯,单纯到让人羡慕?总之,那个时候,我对于婚姻的恐怖无情一无所知。

    但是我拿到信却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快乐,那信是长岛寄来的,对,没错,好似人间蒸发的长岛给我来信了。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林君

    冬日里还好吗?我于家乡的寒夜写了这封信,希望在法国的你可以看到。我对于不能与林君一同完成学业一事深表抱歉与遗憾,对于我的不告而别,希望林君能尽量原谅我的苦衷与无奈。

    今后我要一直留在日本,我们这边的樱花开得很晚,樱花开完之后再过个把月就是夏天的花火祭了,绚烂的烟花开在天空里,就如同美好的回忆终究会逝去一样,无论我怎么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如果哪天有幸能与和林君再次相见,我一定会和林君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我总觉得我和林君有特殊的缘分,所以说不定未来的某天,真的能再见到。但是,在下次相见之前的日子里,还请林君自己好好保重。

    在法国的这些日子,真的非常承蒙林君照顾了,一直想说,您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将来一定是有好报的。原谅我生性木讷,这些话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当面和您说,只好写下来了,但是这样的话是我自从认识林君之后就一直想对您说的,还请您别嫌我啰嗦。

    今年新年,我去了我们那边最有名的寺庙参拜,也为林君求了一签,签子随着信一起寄来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放在随身的地方,可以逢凶化吉,保佑平安。

    最后衷心祝愿你健康,诸事顺利。

    敬具

    长岛裕一

    我终于知道长岛叫什么了,可是那也无济于事了,我不知道长岛说的日后相见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辞而别,这样突然。只是我以为天晴了,站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上抬头看看有没有出太阳的时候,有雨滴下来,落在身上,鼻子酸了一下,我想哭,可是却忍住了。我大步走到图书馆去,可是直到晚上该回去的时候,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江仕荣不在家的夜晚,床头梦鹃赠与我的风铃呕哑出苦涩沉重的调子,梦里是洪水,恶鬼,枪炮,灾难。后半夜是无论如何也没再睡着的,起来看书,好奇怪,白天没看进去的东西,大半夜的却能聚精会神地看完。

    第二天还得去上学,老师讲着法国的历史,讲着波旁王朝的兴衰史,讲法兰西大革命,讲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高呼“法兰西万岁”,那样子,雄赳赳气昂昂,真像是法国在战争里没吃过一次败仗。

    长岛给我的签子上,写着“大吉”两个字,我把他藏在我随身带的钱包里,不抱希望地祈祷真的能事事遂愿,平安顺遂。不久之后,远方传来东北完全沦陷的噩耗。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