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5章 第24章
    以我现在的眼光看我十八岁的表演,是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好的表演的,但我依旧喜欢那时候我的热情,执着。剧院里的人都很好,他们听说我来自北平而且只有十八岁的时候,都很佩服我的勇气。

    十八岁,对于现在三十三岁的我来说,只要提前来就会嘴角上扬的年纪。可是正在十八岁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一点,当时的我是这样的,现在的年轻人还是这样。当时我们那代人以为我们我们的时代是最差的时代,我们的国家被压迫被欺凌,看不到一点希望,我们因此忧愁。现在的年轻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忧愁的。也许年轻就是这样,忧愁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等待着某天来自哪里的救赎,而人一旦离开自己的精神世界,就再也没有年轻可言了。

    我的十八岁在忧愁什么呢?我这么想着,1948年夏日的某天夕阳陨落,阳光照在我院子里正值壮年的樱花树上,樱花树此刻郁郁葱葱,花早就开过了。这种短寿的花从含苞待放到散落到无影无踪,时间不到一个月,一年剩下的来的十一个月,它的样子平凡到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地方,甚至一月里它树叶落光和七八月里它枝繁叶茂都引不起人的半点注意来。时至今日也搞不懂为什么日本人会喜欢这样的植物,我当年一定是疯了才会花时间花精力去栽种这样的花。

    我继续开始回忆,时间回到1936年的夏天。我在参演了不少话剧之后从里昂高等戏剧学院顺利毕业,在毕业典礼上牵着一个法国女孩子跳了一支舞,但是我在毕业典礼的前夜还是梦到了那个舞者,那年我二十一岁,没有去找任何人说过爱情。那时候我不敢断言我是不是爱上了舞者,但是我在收拾回国的行李的时候,翻到了乔梦鹃送我的风铃,心情没有从前那样沉重了。我甚至在这三年里很多时候忘了有这么一桩事曾经发生过,忘掉收到这样一件特殊的礼物时的悸动。乔梦鹃,她现在怎么样了?大约是结婚了吧,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

    当我偶然间回想起乔梦鹃的时候,去往上海的轮船停泊在直布罗陀海峡的港口,江仕荣对于这样西班牙风情的港口很感兴趣,船一停便迫不及待地走上港口。我只会讲两句英语,对西班牙语更是一窍不通,只是站在甲板上,懒懒地吹着海风,那天阳光的温度把海的味道烘托得恰好,是适合眯起眼睛喝一杯下午茶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是个十分赶潮流的人,从头到脚都是巴黎最时兴的装扮。以至于我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不要脸地觉得那时候的我也算是海边一道风景——盛夏时候在海边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不嫌热地头戴贝雷帽,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船上有一家法式的高级餐厅里传来舒伯特的《鳟鱼》,和一碧万顷的海面相得益彰,我循着提琴和钢琴的交错声,命运般地来到了那家餐厅。我随意地点了一份下午茶,然后继续无聊地看着一边拉低音提琴的那个人。小提琴手和钢琴师始终在忙碌地演奏,而抱着沉重低音提琴的人只是偶尔拨弄一下身边的硕大乐器。我数着节拍,算着低音提琴拉响的频率。

    直到穿着姜黄色高级礼服戴着帽子的女孩子的高跟鞋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意外地轻快,和《鳟鱼》居然合拍。那个女孩子气质很出众,一看便是定制的小礼服和精心梳好的圆圆的发髻勾勒出她纤长的脖颈,乌黑浓密的秀发显得脖颈十分白皙。她坐在我的斜对面,和我有一个过道之隔,她垂下眸子看菜单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精致的脸,细细弯弯的眉毛之下是一双灵动可爱而闪烁的眼睛,鼻梁的高度适中,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可爱的虎牙,很孩子气。我永远不会忘掉和她的初次见面,不是在直布罗陀海峡的某个港口,而是在1933年12月24日巴黎大剧院《胡桃夹子》芭蕾舞剧的表演舞台上。时隔三年,我又一次见到梦中出现的舞者,或者说,那个女孩子,她化淡妆的样子比在舞台上浓妆的样子更美。

    她抬起头来,低声向女招待说了一句话,笑着说的,她笑起来更美。

    她似乎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连忙把头低下,用余光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手边的花茶,待我回过神,茶水已经洒出来很多了。

    我很想走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告诉她我曾经看过她的演出,那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芭蕾舞表演,甚至想告诉她,三年未见,可她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因此我忘不掉她。可是我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是看着她,生怕在她面前有任何不得体的表现。

    我看到低音提琴手拉琴的频率越来越高,一定是《鳟鱼》的曲调太过明快激烈,我的心才随着音乐的节拍跳得越来越快。钢琴师的一双大手像是砸在琴键上,小提琴手的头与肩膀剧烈颤动,中提琴,大提琴手也激昂起来,低音提琴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太快了,我分不清是我的心跳还是音乐。我只觉得我的手在颤抖,一定是命运安排的我和舞者的相遇,正如鳟鱼逃不开宿命的罗网。

    一曲奏毕,冷清的餐厅里,那位舞者带头鼓掌,可爱的笑容再一次在脸上泛起,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着“Bravo”,果然,美人连声音都是极其好听的。于是我也跟着站起来,鼓起掌来。她回头注意到我,冲我笑了一下,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她又把头转过去了。这时候女招待端上来她点的点心,她优雅地用叉子叉了一小口水果放进嘴里,有些夸张地笑着告诉女招待水果很好吃很新鲜,然后给了女招待小费。舞者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可爱,她的脸是小而精致的圆脸,有些孩子气,再加上她看起来很享受食物的神态,哪怕是叫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看了,都会由衷地感叹,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男人,宽檐礼帽拉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多少岁。他径直走向舞者,和舞者低语说了一句什么,是日语,我没有听懂,舞者点了点头,然后男人离开了。舞者吃了两口之后,掏出钱结账。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准备掏钱结账,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把钱包忘在我的房间里,身上没有一分钱。负责我的女招待看我面露窘色,连忙问道:“先生是要结账了吗?”

    “不,啊,那个……是的,那个,我没有带钱包来,我可不可以回去取个钱包?”

    “这……先生还有其他朋友吗?”

    “我,我……我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女招待露出的为难的神色,舞者和男人也看向我。我更加窘迫了。我突然想到我临行前在巴黎买的新手表,连忙摘下来,对女招待说:“我手上的手表先抵押给你们,我回去取钱包。”

    女招待刚要开口,舞者就走到我们面前,然后从钱包里拿出钱来放在我手上,笑着冲我说了什么,全是日语,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是从语气上来看,应该是宽慰我的话。

    “这怎么好意思。”我用法语回话,但是她像是没听懂一样,走到那个男人身边。

    我连忙把钱给了女招待,然后没管太多,然后跑过去对舞者说道:“谢谢您帮我解围,但是钱是一定要还的,您等我一下。”

    舞者抬头看了看男人,男人用日语对舞者说了些什么,然后舞者又用日语说了一句,最后男人用法语和我说:“她说您不用还了,您不必在意这些。”

    “不行的,这怎么行,怎么能叫女士替我买单呢?”我说。

    男人笑了一下,然后又把我的话翻译成了日语,再把舞者的话翻译成了法语,对我说:“真的不必了,您太客气了,我们先告辞了。”

    我只好学着日本人鞠躬向他们致谢,然后用日语说了声谢谢,他们也很有礼貌地回了礼,走掉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太多话想对舞者说,我很喜欢她的演出,很喜欢她的笑容,三年以来我忘不了她,她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可是这么多话,我没办法亲口对她说,如果说出来被那个日本男人听到,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所以我只是问道:

    “请问,我可否知道您的名字?”

    “しらかわじゆんこ。(中文:白川纯子)”她回头对我说,脸上依旧是灿烂夺目的笑容。我默默地记下来这个名字,然后对她再次致谢。她不会明白致谢的意义,我是在感恩她三年以来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安慰着我寂寞的心,然后激励我在舞台上像她那样绽放着自己。

    晚上江仕荣回来,我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しらかわじゆんこ”是什么意思。

    江仕荣想了想,说道:“好像一个女人的名字,应该是白川纯子吧?”

    “这样啊。”我说道,纯子,真是个可爱的名字,人如其名。

    “怎么了?”江仕荣问道。

    “江仕荣,你有爱上过某个人吗?你会一直梦到她吗?”

    “我……我干嘛和你说这些?你今天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我好像是喜欢上某个人了。”

    “白川纯子?”

    我没有说话,摇了摇头,我才见了她两面,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仅仅只是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地见过一面,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再次在现实中见到她。这,算是喜欢吗?

    “我不知道呢。”我这样回答江仕荣。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