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4章 第23章
    奇怪,我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别再想着乔梦鹃了,可是我还是在戏剧学院的宿舍里挂上了那年她送我的风铃。

    只是这次窗户旁边是室友的床,床的旁边摆着碎瓷片做的风铃,总是不安全。我把那风铃收起来,心想还是不要挂着的好,连同少年时代的悸动一同尘封在箱底吧,我的少年时代终将逝去。我就要十八岁了,十八岁的人,不能轻易地说喜欢或者不喜欢了。同时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倘若有天,我的父母要我去娶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我该怎么样?我先前从没想过,但是现在不可能不想了。在教堂庄严典雅的奏乐之下,在神祇的面前宣誓,宣誓是彼此的唯一,这样的誓言一旦许下了就必须承诺,可是与素昧平生的人许下那样庄重的承诺,我真的做得到吗?万一神真的在听呢?

    乔梦鹃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再一次在我闭眼的时候浮现在眼前,浮现在我混乱的意识里。她之于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喜欢一个女子和喜欢一个朋友有什么样的区别。

    说起来,长岛是再没有来信,也终究没有再来了,我不知道他在日本过得怎么样,虽然他的国家侵略者我的国家,我每每想到这里,心里的恨意就止不住地蔓延滋长。但是我一想到曾经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拽着我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逢年过节总是送我礼物的长岛,我还是心里满怀快乐的。

    “你是林尧卿?”一个略带着些南法口音的男孩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身去,几乎是仰起头看他,可真高啊。戏剧学院的学生大多长着一张俊美的脸,他也不例外,而且高大的身材,立体优美的轮廓让他在人群里更出众。他的皮肤是被晒得有些黑的,很有男子气概的那种样子。

    “是的,你好,莱菲布勒先生。”我记得我的室友的姓氏。我在语言学校里交不到什么朋友,那些欧洲人大多傲慢的很,于是我也总是称呼他们的姓氏,显得不那么亲密。

    “叫我艾利克斯。”他放下了行李,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问道,“你来自中国?”

    太好了,他终于知道我是中国人而非越南人或者日本人,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叫我林或者林尧卿都可以。”

    “班上有很多女生都在议论你,你很出名。”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对我说道。

    我心下一凉,1931年东北沦陷的时候语言学校里那群人嘲讽我和长岛做朋友时嘴脸我仍然记得。没想到不同的环境下,我的处境还是一样的难堪,离开了江仕荣的不安和孤独感在大白天里一下子涌上心头,真是糟糕。

    “喂,你还不知道吗?你很受欢迎啊。”他见我没有回话,停下手上的活,就地而坐对我说着。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当年十七岁的我甚至还没有一些女孩子高。

    于是我问道:“受欢迎?是指哪种?”我以为他们仅仅是把我弱国子民的身份拿出来开玩笑。

    “就是迫不及待想赶紧上课见到你,她们把你当大明星呢。”

    “见到我?”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把宿舍窗户上的窗帘拆了下来放在脏衣篮里,然后把一个擦干净的玻璃瓶里倒上水,插进一只没有完全绽放的马塞达花。斗室里亮堂堂的,一阵风吹过,袅袅馨香。

    “我说你啊,别太紧张了,明明只有十七岁吧?青春才刚刚开始,放松下来,全身心投入生活才能在舞台上表演出最佳水平哦。”

    “青春……?”

    “是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

    “刚刚开始?”

    “是啊,人家都说,青春万岁。”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给艾利克斯口中的“青春”下一个定义,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的青春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结束。我甚至不知道,被叫做青春的东西,对我的人生而言是不是最美好的。那是一种游离在放纵与自觉之间的感觉,一种青涩的恣睢,一种阳光而感性的孟浪。艾利克斯那年十九岁,我十七岁,我们两个人挤在里昂高等艺术学院的宿舍里,在天晴的时候晾着纯白色的衣服,为了谁多占了一点晾衣架而争执,然后在一场台球比赛里和好。在我十七岁那年某个盛夏的夜晚,他从床下拿出来啤酒,要我陪着他喝,原先和江仕荣一起住的时候,江仕荣是绝对不允许我喝的,可是面对朋友的盛情难却,加上那么一点点罪恶的背德感,我鼓起勇气把一整罐啤酒一饮而尽,从那以后我喝酒就一发不可收拾,无聊的时候总是会喝上那么一点。其实啤酒远远没有那么好喝,我喜欢的,像是偷尝偷吃时罪恶的快感。十七岁,有做不完的梦,聊不完的天,花不完的钱,还有走不完的长长的街。

    我在学校里要学表演,也要学舞蹈和声乐,杜兰先生真的很严格,上课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一整个表演班里只有莫妮卡一个人在他眼中是“适合做演员”的。莫妮卡是大我一岁的一个巴黎来的姑娘,艾利克斯和我不止一次在晚上提到过她。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如果多留心一下那两个人就好了,只是那时候迟钝如我,还没有对于一个女孩子真正有过那样强烈的倾慕,至少像艾利克斯之于莫妮卡那样,没有。我最终还是把乔梦鹃送我的风铃收了起来,放在了绝对安全而看不到的地方。我尽力地不去想她,想要忘掉她,连同北平发生过的,令我不愉快的一切。但是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忘掉的。

    直到那个时候。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过生日的时候江仕荣从巴黎来看我,送给我的成年生日礼物是一张芭蕾舞剧的票,来自东京的芭蕾舞者在平安夜那天的巴黎上演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

    我对东京芭蕾舞者没有兴趣,对日本更是没有好感。可是战争是战争,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芭蕾舞更是没有错。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还是在圣诞节的假期里去了巴黎。

    如果现在时光能倒流,我真的希望当时的自己狭隘一些,无情一些,拒绝掉那次芭蕾舞演出,哪怕那年在里昂独自过一个无聊的节日,那节日本就与我无关。至少这样,渴望平淡的我的人生里,就会少些许悲伤和失望,少一些令人无奈的风浪,也就不会有令我痛苦的一桩桩事情,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我不知道我那几年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意思。

    唉,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永远记得那一幕《糖果仙子之舞》,年轻的女芭蕾舞者的鸦鬓间点缀着细碎的碎钻和闪粉,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像是漆黑夜空里闪耀着的启明星,也像是那位舞者,本不属于悲苦纷扰的人间。像是《人间四月天》里说的“轻灵,在春的光艳里交舞着变”的四月早天里的云烟,不,虽然她踮起脚跳舞的身姿如云烟轻薄,可是她嘴角上始终挂着的笑容,却是没有形状的云烟所无法拥有的。那样的笑容,不是一个演员表演时的笑容,更像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每一次舒展手臂,或是连续旋转,跳跃,每一次的演绎都完美到手指尖和头发丝。在轻灵欢悦的音乐里,她纤细灵活的脚都能准确地踩上每个鼓点,然后再一次腾越,再一次完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伟大的音乐家手中的糖果仙子真的从乐谱里走出来,走到人间的舞台上了。

    真的是太美了,舞者细长的脖颈,显瘦的手臂和笔直的腿,以及那身纯白的,闪耀的芭蕾舞裙,以及关于那位舞者的一切的一切,都太过于耀眼,绮丽,不可思议。

    我感觉我还没欣赏够,就已经落幕了,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演员就已经按照次序上来谢幕了。

    我在等着那个演糖果仙子的舞者上来。可是一直都没等来,开玩笑似的,几乎所有演员都在台上了。

    “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东京的,天才芭蕾舞者……”

    舞者的名字被站起身来鼓掌欢呼致敬的人群所湮没。

    “江仕荣,舞者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

    “我也没听清,你管人家名字做什么?”

    舞者对着观众鞠了一躬,很长很长,直到欢呼声鼓掌声逐渐淡化,当然,这得好一会儿功夫。舞者抬起头来,挺起背,笑得更加灿烂了,对着观众,抛了一个热情可爱的飞吻。

    真是可爱啊。世间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人了。

    从那以后,连续好几个晚上,我都能梦到舞者,舞者在我的梦里跳着芭蕾,踩着无声的鼓点,灵动而欢快。而我,在梦中不情愿地醒来之后,心情低落而烦躁。我的心里时时刻刻想着那位舞者,或者说,那个女孩子。我想有一天我也能在她演出的那个舞台上演出,从而,或许有一天,能和她见上一面,至少知道她的名字。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把我宿舍橱柜里的啤酒换成了能提神的咖啡,我再也没有和艾利克斯在大晚上偷偷溜出宿舍去吃奶油蛋糕,并且我控制住自己不再吃任何让自己有发胖机会的东西。以前声乐课和舞蹈课我总是做到平均标准就不再做下去,现在,也许是因为舞者完美的舞姿在我每天的梦里出现,我也要求我自己把每个动作跳到最好,把每个音符唱得最标准。可是也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我和别人的差距有多大。

    我的声乐要从最基础的五线谱学起来,没有任何舞蹈基础的我,跳起舞来没有任何柔韧可言。睡觉时间从以前的九个小时减到七个小时,再减到五个小时,有时候干脆不回宿舍了,在学校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练习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每一个语气和情感,尽管有时候那个角色并不属于我。

    我那段时间倒头就睡,睡一会儿太阳升起来,根本没能梦到舞者。但是那样的生活状态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想到如果松懈下来,就很有可能前功尽弃,那么这段时间以来吃的苦头就统统作废,于是只好一直努力下去。

    在杜兰先生的表演课上,我们班排练的剧目是《哈姆莱特》,我因为先前表现不佳,饰演的是没有几句台词的奥斯里克,和饰演雷欧提斯的加布里埃尔搭戏。

    “唉,奥斯里克,正像一只自投罗网的鸟,我用诡计害人……”加布里埃尔的词说错了,还被杜兰先生打断了。我们都知道,杜兰先生打断人,就是对于表演极为不满。

    “情绪,你的情绪不对!”

    “山鹬。”我提醒他,不是“鸟”,而是“山鹬”。

    “什么?”

    “山鹬。”

    “看来你没有背台词。”杜兰先生对加布里埃尔说。

    “先生,我背了,只是……”

    “没背熟就是没有背,舞台上一个失误就是整个表演上的失误。重新来。”

    “唉,奥斯里克,正像一只自投罗网的山鹬,,我用诡计害人,反而害了自己……”他又卡住了。

    “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我提醒他。

    “怎么回事?你们做的一塌糊涂。”杜兰先生对我们很不满,“雷欧提斯这时候已经被哈姆莱特杀了。”

    “对不起。”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体现他的情绪?你,演给我看。”杜兰先生突然指向我。

    “唉,奥斯克里,正像一只自投罗网的山鹬,我用诡计害人,反而害了自己,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这个时候的感情应当充满人之将死的悔恨和对于世界最后的温柔。

    “不错。加布里你看明白了吗?”

    “看明白了。”

    “林尧卿,你过来一下。”杜兰先生突然对我说道,这令我非常诚惶诚恐,之前他一直对我印象不算好。可是这回他却说:“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虽然没有做演员的天赋,可是有做演员的决心,你做的很好,呆在学校里排练舞台剧里演配角有点可惜了。”

    “先生,舞台剧是不分主角配角的,没有配角舞台剧照样不会精彩,您上课讲过的。”

    “快算了吧,你愿意一直演配角吗?”

    我当然不愿意,但是我又不敢直说。

    “巴黎的剧院里在排练《中国孤儿》,亚洲演员不够,你愿不愿意去试一下?会很累……”

    “我愿意。”我想都没想,我已经习惯这样了。

    “那好,这学期学期末哈姆莱特演出完,假期你就去巴黎吧,我以我的名义给话剧团的人推荐你去,你不要让我失望。”

    就这样,十八岁那年,我登上了真正意义上的舞台,正式开始了我的表演生涯。好奇怪,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的那天晚上,又梦到舞者了,这次她没有跳舞,而是穿着普通的裙子,提着篮子,篮子里装满了不同花期的花。梦里她好像拉起我的手,要对我说什么,正开口的时候,我醒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