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7章 第26章
    我把白川纯子的事情和江仕荣说了,江仕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道:“你确实是喜欢上她了。”

    啊,这就是喜欢吗?好像是吧,如果我不喜欢她,我为什么要等她那么久呢?我只觉得心跳很快,脸上发热,甚至有一阵目眩。外面的天气更差劲了,狂风不止,我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眼前是一阵幸福的眩晕。

    我又梦到她了,梦里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长裙的薄纱被细软的风吹起来,好像一夜春风吹落了枝桠上的雪,吹开千树万树的梨花。梦里她说的是汉语,她用汉语叫着我的名字,然后眼前又是一阵明媚的光晕,我醒了。醒来的世界里没有她,只有江仕荣坐在我的旁边,他见我醒了,给我递了一杯水让我喝下,我起来的时候,才发觉额头上被放了一块热毛巾,才感知到了头颅内部某个地方传来的剧痛。

    “你说你,为了等人家淋了这么久的雨,居然烧成这个样子。”江仕荣数落起我,我勉强打起精神,苦笑着和他说:“你不知道,你没有见过她。”

    江仕荣没再说话,让我再多喝些水,我只感觉脑内一片胶着混沌,像是宿醉一般难受,不,比宿醉的痛感还要强烈一些。我突然想起来昨晚纯子给我的木钗,刚想开口问江仕荣,他似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从床边拿起那只木钗,我告诉他是纯子给我的,她八月在上海有演出。

    “你见了人家面可别叫人家纯子,叫白川小姐,しらかわさん,明白吧?”

    “知道了,教我说两句日语吧,一直听不懂她说什么,我很苦恼的。”

    “不是听不懂还聊得很开心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再没有见过白川纯子,好像前几天的见面,等待都是上个世纪一样。无论我怎么样在老地方等她,她都没有再出现过,我望着涌动的海面,直到上海的城市轮廓在叆叇的雾中时隐时现。一大早我们就收拾好了行李,江仕荣说他即将结婚的弟弟会来码头上接我们,他还说他弟弟和我一样大,是很好相处的人,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对于这点我是不怀疑的,从江仕荣身上就可以看出来,江家的家教一定很好。我担心的是码头上来接我的人,如果有的话,会是父亲吗?还是他会带着他的夫人和女儿?我一想到那些烦人的事情,不禁皱了皱眉,被江仕荣看到了,他问我:“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很孤独。”

    “我孤独吗?”我问,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我在法国时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我怎么会是孤独的呢。

    “说不上来,你当我没说吧。”江仕荣突然这么说,莫名其妙的。

    我孤独吗?我也不知道,如果按照世俗定义的标准,那时候的我绝对谈不上孤独。我二十岁,江仕荣二十五岁,在我现在看来都太年轻了,年轻到没经历过什么,不足以定义孤独。我现在快要三十三岁了,从我的人生经历中看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也难逃孤独,理性如江仕荣,善良如纯子,潇洒如梦鹃,以及不知道怎么定义的自己,都无法挣脱孤独的桎梏。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船离港口越来越近,船上人潮汹涌,世俗的味道让人顾不得思考什么。

    我们下了船,往空旷的地方走,江仕荣努力地在人群中找寻着他的弟弟,虽然着急,但是嘴角始终挂着笑,能见到亲人,想必很开心。我呢?我该找谁呢?

    “哥!”那是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声音,我循着声音去看,不难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相貌英俊的青年在向我们这边走来。他和江仕荣的样子很像,一看就是亲兄弟。那个青年看到江仕荣回头,向我们招手,笑得更灿烂了。

    “在这儿!来了!”江仕荣应答着,快步走过去。

    我看到他们兄弟两人同样高兴的神色,以及江仕荣几乎是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弟弟,羡慕的不得了。

    “忘了介绍了,这是林尧卿,欣赏说过的。”江仕荣最先反应过来,向他弟弟介绍我。

    “您好,我叫林尧卿。”我说。

    “哥哥在法国时承蒙您照顾了。我叫江治祺,请多多关照。”江治祺说话带点上海口音,他很有礼貌,一看就是家教很出色的人,我没有猜错。

    “哪里哪里,多亏了仕荣我才能在法国顺利念下来,应该要谢谢仕荣才是。”

    “您太客气了。哥哥的信上经常提到您,说您会做饭,还会养花,把一切都打点地井井有条。”

    “你家人呢?怎么没看到你家人来接你?你知道你家在哪里吗?”江仕荣问我,他知道我家刚搬到上海,我就去法国了。

    “我再等等吧,应该快来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派人来接我。

    “林经理吗?林经理去香港出差了。”江治祺说道,“前天刚走的。”

    爸爸去香港了吗?那他应该会派人来接我吗,按以前的惯例,应该是会派他的秘书来接我的,可是我并没见到他的秘书。

    “先去我们家吧。”江仕荣说道,“我母亲在信上说很想见见你。”江仕荣看出来我没地方去,替我想对策。可我有我的顾虑,在法国我和江仕荣是华人同胞,可是在上海,我不得不考虑他父亲是我父亲顶头上司这一关系,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办反爽快答应。于是我说道:“太麻烦了,我再等等,应该是会派人来接我的,要是没人来我自己想办法回去就是了,我们家的地址我是知道的。”

    “是啊哥,林先生的家人肯定是在家里等着呢。不如我叫司机送您回家。”江治祺说道。

    “不用了,尧卿,和我们走吧。”江仕荣拿起我的行李就走,交给远处停着的小轿车的司机,我在想他是不是知道我家的情况,我没和他说过。

    “哥哥就是这么个人,您别介意,如果方便的话,今天就和我们走吧。”江治祺说。

    “那就麻烦你们了,谢谢。”

    “麻烦什么呀,不麻烦,哥哥在信上说北平来的林尧卿是个美男子,今天见了果然是这样。”江治祺看起来和江仕荣一样,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高高大大的,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还多,但是很温和,说话带着吴侬软语的强调。

    “仕荣真的这么说吗?”我没想到江仕荣会跟人介绍我是个美男子,心里有点高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见到江仕荣家的豪宅之后还是十分震撼。建筑本体是西式白色的,像是摩登电影院,但是屋顶上盖了一层琉璃瓦。庭前的院子几乎是我从前家里的十倍大,大多被假山和矮松挡着。车子开进,大门两侧是巍峨的白石圆柱。进了大门下了车,我才得以看到被假山挡住的园林式的风光,排布的我叫不上名字的琪花瑶草,中式的雕花走廊,还有脚下踩着的红砖。房子的玻璃窗是晶莹剔透的绿色,窗子上多安着雕花栅栏。简直是我心目中中西合璧的典范。

    从走廊尽头的玻璃门走进去是会客厅,其气派程度是我头一回见,我此前虽知道江仕荣是大家公子,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所谓豪门是这样一副光景。天知道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江仕荣怎么能在巴黎狭小的公寓里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

    我见着了江仕荣的父亲,我父亲的顶头上司,上海丰登银行董事长。旁边正和两个女孩子说笑着的贵妇,想必是江太太,那两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子,一定是江仕荣的两个妹妹。

    “爸,我们回来了,接上大哥了,还有大哥在法国的朋友林尧卿!”

    “爸,妈,我回来了。”江仕荣说道,眼睛里满是高兴。

    “回来就好,又是好多年没见,长高了。”江董事长看了看江仕荣,想必心里对江仕荣一万分的满意,是啊,巴黎索邦大学文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怎么可能不满意呢?不过是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场,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太好了,你的两个妹妹都盼着你回来呢。”江仕荣的母亲江太太说话明显带着日本强调,可是很努力地保证每个字说得尽量清楚。江太太笑起来很温柔很开朗,一点都看不出来阔太太架子。想必这才是真正的贵妇吧?只有那些半壶水叮当响的太太,才会露出趾高气昂的神色来。她说罢,那两个女孩子也围到江仕荣身边。高个子的女孩已经有了少女的姿态,矮些的还是个孩子。

    “这是我大妹妹,叫木兰,小妹叫玉兰。”江仕荣说,“这位是和我一起在法国念书的林尧卿,你们也要叫他哥哥哦。”

    一场寒暄之后,我在江仕荣家吃了饭,我头一回吃正宗的上海菜,还是在江仕荣家,尽管肚子饿,但是也不敢吃太多。江仕荣说什么也要留我在家里坐一坐,我没办法,好在江家人都是很好相处的。我和江仕荣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对江仕荣说:“我们家的事,你是知道吗?”

    “嗯,知道。”他说。

    “谢谢。”我就知道是这样。

    “没事,应该的。”

    “没什么应不应该的,我谢谢你,你好生受着。”

    “真没什么。”江仕荣点了一根烟,然后说道:“知道你芥蒂,我刚好在上海有认识的朋友,你要是不嫌弃,他的公寓里还有空房间,你去凑合凑合。之后我再帮你想办法。”

    “谢谢。”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话对他说了。

    “咱们之间不说这个。”

    “治祺,你和爸妈说一声,我送尧卿回家。”江仕荣朝屋外的江治祺喊了一声,然后帮我拿行李,说道:“没关系的,走吧。”

    路上,我和江仕荣说道:“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你说。”

    “你帮我打听一下白川纯子。”我知道现在这话说的不合时宜,可是我既然不能改变我改变不了的事,那就只好把握当下了。

    江仕荣突然笑了,说,“我还以为你还因为那事情伤感呢,你倒好,光想着那个女人。”说罢朝我胸口碰了碰拳头,然后说:“我会尽量的。”

    上海的夜幕逐渐拉开,华灯初上,煞是好看。上海有很多书店,这点和巴黎很像,我在巴黎的时候很喜欢逛书店。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字样——新锐。

    爸爸曾和我说过这个杂志,以及干爹曾经和《新锐》的主编鹿鸣曾经还讨论过国家大事,听说那是危险的书目,怎么还在发行?

    “怎么了?”江仕荣看我在书店门口停下脚步,问道:“要买书吗?”

    “不。”我说,我问他,“《新锐》是怎么样的一本刊物,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我刚从巴黎回来,再说,我从小在租界里长大,上学学的都是日文,法文和英文,大一些才开始学中文,后来你也知道,去了法国。认识的汉字可能还不如中学生多。”

    “哦,这样啊,我听说《新锐》是介绍苏联的马克思主义和共……”我没说完,江仕荣就摆出禁声的手势,然后环顾四周,对我说道:“现在是敏感时期,你不要在大街上说这些,这些东西和你没关系,少听,少看,知道吗?”

    “可我记得你在法国的时候不是有朋友……”

    “嘘,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江仕荣说道。

    大街上有人注意到我们奇怪的交流,有人侧目,有人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我们,我忽然有一点压抑。奇怪,明明华灯初上,夜色美好,晚风舒畅,空气湿润。可是人的心情不知道怎么的,很不舒服。我再瞥到白纸黑字的新锐二字,在夜晚的颜色之下,惨白色的纸上黑色清晰的油墨仿佛要溢出来一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