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8章 第27章
    江仕荣把我安顿在他朋友的公寓里,他和伙计帮我收拾房间,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进进出出,想要搭把手,可是每次都被他们拒绝。

    “不用,你坐着吧。”江仕荣对我说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突然问他。我早就想问他了,他曾经说在法国我们是同胞,那么现在呢?他听到我的问题,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冲我笑了笑,说道:“我弟弟治祺和你一般大的年纪,原先他年纪小的时候,我没有好好陪过他,后来我就去了法国,总是一个人,很孤单。那天你来的时候,我就想着治祺也是你这样大。”

    “谢谢。”我没有兄弟姐妹,兴许是有的,可我是不会认的。我即便是认,认的便只有江仕荣这样一个哥哥,我很多次想叫他声哥,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好作罢。

    “谢什么,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他擦了把汗,把桌子挪了一个位置,对我说道:“这样不会太挡着光,你看书方便些,你说呢?”

    “都好。”我说,其实我还是怀念睡在他在巴黎的小公寓的储物间里的日子。

    那个伙计在忙完之后就走了,只剩下江仕荣和我,我烧了茶水,煮开给江仕荣喝,江仕荣突然对我说道:“其实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心知肚明,乔梦鹃知道,我父亲的共事们知道,说不定我从前中学里的同学也知道。不定在背后怎样议论我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模范家庭呢,是的,我先前不知道的时候,总是请人来我家里做客,我生日的时候,过节的时候,总会得意洋洋地告诉来客:我有一个顶好的模范家庭。现在想想,真是可悲又可笑。

    “嗯,让你见笑了,本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我说道。

    “这和你没关系,你不必为这件事感到不光彩。”他说道,“每个家庭都有不为人知的无奈,我们都不能免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一样。

    “你就拿我来说吧,小时候爸爸工作忙,妈妈又要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我总是一个人。我上的是法租界里的教会学校,法国孩子很多,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总是很寂寞。我弟弟三岁左右的时候,爸爸的工作不那么忙了,于是很耐心地在家里教他汉语。而我呢,我的汉语是和我们家厨子学的,厨子只会说,不会写,而且他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教我,所以我的汉语说得很差,还没有弟弟妹妹说得好。当时觉得很没面子,所以很少和弟弟妹妹交流。爸爸总是觉得我性格孤僻,还总以为我不喜欢说汉语,还因此对我十分失望过。”江仕荣说这话的时候,十指紧紧相扣着,手上的筋很明显。

    “我是长子,本应是我帮衬家里最多,可我当年明知如此,还是去学了文科。一半是因为喜欢,另一半是赌气,对爸爸偏袒弟弟不满,所以才去了那么远的法国念书。我提出要去法国的时候,爸爸竟然没有半点反对,只是对我说,你想好了就好。什么嘛,我明明希望他的回答是,你再考虑一下,你毕竟是江家的长子一类的话。”这时候他的神情更加落寞了。江仕荣继续说道:“不过治祺确实比我出色很多,从小成绩就是翘楚不说,大学也是念的商科,大学还没毕业,便帮着打理银行的事物了。平日里我不在家,也是他代替我这个长子照顾家人。我这个真正的长子,越是没用,便越是自怨自艾,越是自怨自艾,便越是没用……”

    江仕荣的语气中都浸染着凄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我眼里,他已经是神一般的存在,成绩优秀,博览群书,不想还是有这样多的痛苦。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大约是看我呆愣住了,从自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很抱歉地笑了笑,说道:“真对不起,让你听了我这么多的牢骚,怎么突然说道我了?抱歉……”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的事,我很开心能听你说这么多。可你千万别觉得你没用,你要是没用,那我岂不是酒囊饭袋了?”我说的是真话。

    他听了我这话之后笑了,转而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都好,第一次来上海,也不知道什么好吃。于是他带着我去吃上海菜,现在想想,租界里的上海菜,精致而浮华,却远远没有租界外的正宗。记忆里,是带着谄媚的甜丝丝的软糯。美味,新奇,却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不满足。

    我住的公寓的阳台上,总有楼上人晾晒的床单被罩一类的,五彩的颜色,老上海管这个叫“万国旗”,倒是和租界很像。我先前觉得人家的衣物滴着水滴到我的阳台上很失礼,可是后来也慢慢习惯了。直到有一回那家主人没能赶在下雨前收衣服,那些“万国旗”淋了雨白洗了,我才慢慢消了气。我不做那样没有公德的事情,我的衣服被子洗了之后,我会把它们晾到楼顶的天台去。虽然抱着一堆湿衣服爬上爬下很麻烦,可是我却乐此不疲。不为别的,那里能看到绝好的风景。

    远处是常在雾中的巴洛克式风格的教堂,偶尔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的时候能看到阳光照射下彩色玻璃绚烂的颜色。好像教堂不远处是教会学校,常能传出唱诗班的声音。教会中学学生的打扮大多洋气些,我从前在市立中学念书时,校服是经改良的日本式的黑色中山装,而教会学校的校服是英伦风格的,男孩子穿上更挺拔些。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半躺在天台上,仰望下面的街道。在万国旗的掩映之下的街道上,有穿戴整齐,手里拿着文明棍的绅士喝得酩酊大醉,含糊不清的呓语;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时而和谐,时而走调的胡琴声音;有争着一个足球的一群孩子,影子拉得老长,穿梭在飘扬的万国旗下。我喜欢在楼顶上看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然后模仿他们的动作,语气,神态。如果我在阳台上有这样的举动,怕是会吓到邻居的。住在我对面公寓的,是个每天会在阳台上刷牙的年轻女人,她家的阳台上种了圣诞玫瑰,是在里昂的学校里能常见的那种。总不见她浇花,可是那花枝繁叶茂,不知道是不是她楼上的邻居也会晾晒滴水的衣物。

    江仕荣引荐我去他朋友的剧场里,剧场的老板一听我是里昂戏剧学院的,很高兴。剧场里其他演员见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便不再和我交谈。剧场的化妆间里多数时候烟雾缭绕,不少演员都抽烟。女演员因为要保护嗓子,大多收敛些,男演员便顾不得那么多,抽的最多的,烟灰缸里时常是满的。可偏偏那位满烟灰缸的先生是剧场里的台柱子,我为了和他套近乎,还学着他抽烟,他兴许是看我如此迎合他,默许了我看他排练。只是烟味还是令人很不好受,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躺在楼顶天台上晒太阳。嘴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烟。

    还被江仕荣看见了。

    江仕荣跑上来,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抽烟。

    “来一支?”我问他。

    “好。”他拿出来一支烟,我给他借火,天台风大,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索性作罢。

    “白川纯子,我帮你查到了。”他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悲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说呀。”我催促道。

    “你没戏了。”

    “为什么?”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日本人啊。”

    “谁问你这个了?”他说,说着他站起来,指着远处的工厂,手划了一道弧线,说道:“从那里,到那里,那一片,她父亲都是股东。”

    “开……开玩笑吧?”我是不信的,我原先是想着,她应当家境是不错的,甚至有考虑过她家境应当比肩江家。可是这样夸张,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我目测了一下江仕荣所比划的区域,突然觉得有种不真实的眩晕。

    “你们剧场的股东,也是她父亲。”江仕荣继续说道,“都不用特意去查,稍微一打听便全都知道了。她父亲名叫白川介一郎,是租界里名望极高的日本企业家,母亲是日本的贵族出身。她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也是很成功是商人,姐姐据说已经结婚,丈夫是日本官僚,在日本国内享有爵位。白川纯子自幼学习芭蕾舞,是极具天赋的芭蕾舞舞者。换句话说,是真正的豪门闺秀,高岭之花。”

    “我没希望了?”我问。

    “你觉得他们家人有多大希望认可你?”

    “这我知道。”

    “她不适合你。”

    “这我也不知道。”

    “你别太悲观,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

    “可我还是喜欢她。”我对江仕荣说,虽然心里听到江仕荣的话我很吃惊,可是似乎也不足为奇,像她那样优雅,懂礼,气质高雅的女孩子,寻常人家是培养不出来的。

    江仕荣看着我,把烟灭掉,什么也没说。奇怪,最近,我总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寂寞和伤感。明明最应该感到悲伤的人是我。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