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31章 第30章
    第一次和纯子看电影,我竟然忘了看的是什么,应该是好莱坞的电影吧,喜剧一类的。我忘不了的是一直贯穿着电影的配乐,是很悠扬的圆号的声音。纯子的脚尖一直随着音乐的鼓点轻轻点地,伴着圆润的音色,她做什么在我眼里都是可爱的。

    我想我记不住电影的情节,大约也是情有可原的,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电影的时候常常偷偷看纯子的侧脸。纯子是个很好的人,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正脸对着你,很认真地听着,哪怕是她听不懂的话,她都会时不时地微微点着头,用她的眼睛看着你。纯子的侧脸很不常见,是比彩虹还难得一见的风景。

    电影已经放完了,纯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我,问道:

    “几点了?已经不早了吧。”她是用中文问的。

    “嗯,十点钟快十一点了,真不好意思今天耽误了你这么久。”

    “嗯,不会啊,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说,“今天晚上谢谢你。”

    “太晚了,我送你。”

    她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注意到她在找她脖子上挂着的丝巾,她在看电影的时候好像解下来了。于是我弯下身来帮她找,丝巾掉在了后排两个座位的夹缝里。

    “我来就好了。”我告诉她,我本身想翻过座位直接跨到后排去,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跨过去,反而摔了一跤。她连忙去扶我,一幅又吃惊又好笑的神情。我知道我这样很引人发笑,如果是江仕荣在场,肯定已经笑出声了。纯子只是捂着嘴巴,然后问我要不要紧。

    自然是不要紧的,但是心都快跳出来了。在她面前这样滑稽,又看到她如此可爱的神情,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脸很烫,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纯子看着我这副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后很给我面子地,极自然地伸出手要拉着我起来。我犹豫了一下,除了必要的舞台肢体接触和跳舞,我从来没有牵过一个女孩子的手,更不要提是闪闪发光,笑靥如花的纯子。但最后我还是把手搭在纯子的手上,站起来了。

    “我送你。”

    “嗯。”她点点头。放映厅是阶梯式的,我本就比纯子高,站在后排,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我能看到纯子头发上没有卸干净的银色闪粉。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句诗,一定就是说纯子这样的人的。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芭蕾的呢?”我问她,用我蹩脚的日语。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怎么说呢,从我出生开始,芭蕾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了。”纯子说道,我的日语不是很好,当时还不能理解她话里的话。

    “那真是很辛苦了,不过,看到你在舞台上的演出,我也觉得芭蕾舞对你来说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林君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话剧表演的呢?”她问我。

    “我完全不能和白川小姐相比,我虽然从小会被家里的人带着看话剧,可是直到十五岁才去法兰西去念语言学校,十六七岁的时候才开始正式在戏剧学院学表演,算起来,真正学表演的时间不过五年。”

    纯子摇了摇头,说道:“这样算下来,林君才二十一岁,对男演员来说,是很年轻的年龄。芭蕾舞女演员不一样,明明还年轻,可是十分怕老。”

    “只怕是我最巅峰的时候也不比不上白川小姐所谓的……”我不知道“美人迟暮”用日语怎么讲,但是纯子大致理解了我的意思。

    “别再叫我白川小姐了,听着像是男人一样(林尧卿称白川纯子为白川さん,日语中也可理解为男性),你叫我纯子吧。”

    “纯子……小姐。”我这么叫她。

    “嗯。”她应答着我,我们俩走出剧院,天上飘起微微的雨丝。她把那把伞递给我,我撑开那把伞,帮她打着,那是把很小的女式伞,不够容纳两个人。

    她有意无意地挨着我,隔着衣服,我触碰到了她冰凉的胳膊。我偷偷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没有偏倚,下巴微微地高抬,看着前方。

    “快要到吴淞路了,你送到这里就好。”她说道。

    “这么晚了,我还是把你送到人多的地方吧。”

    “没关系的,吴淞路走下去,到海宁路上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那你小心些,我再送你一程,前面人多些。”我和她说,雨似乎下大了。

    “今天谢谢你。”

    “没什么,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很久没有玩的这么开心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对你该不该讲。”我说,我想让她去看我的演出,我鼓足好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她突然就停下来不走了。

    “你的演出?什么时候?”

    “就是下下个月,十月的十号十一号,连着演两天。”

    “就是刚才的剧场吗?”她问道。

    “嗯,就是了。”

    “真是不错的地方,还能看电影呢。”她说道,“我会来的,我会买最前排的座位去看的,就坐在你今天那样的位子上。”

    她说的可是真的?她居然演出的时候看到我了,我一下子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怎么能让你买票呢?我把最好的位子都留给你,你想要几张要几张。”我说。

    她笑了,问我:“我要是想去找你,你是不是就在那个剧院?”

    “对,我一直都在。”

    “嗯。”她点了点头,然后说:“真的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你路上小心。”

    “好,你也早点回去。”

    我让她把伞拿上,她却一直推脱,说她已经快到了,让我打着伞,可是明明到海宁路还有一些路要走。那把伞下空旷了很多,我一个人撑着伞,看着她在雨中小跑渐渐远去的背影,很多情感一下子涌上心头来,她是喜欢我的吗?还是仅仅出于礼貌?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突然觉得那场电影看得我有些累,于是掏出一支烟来,划开一根火柴,火在雨里明明灭灭,烟气在鼻腔里蔓延开来,疲劳,不安,窃喜,喜欢带来的过分的快乐,一下子随着烟雾从口中吐出来飘散不见,淡了很多。

    我顺道买了一瓶啤酒,在雨夜的上海喝起了来,我不着急回家,高兴地只会傻笑,但是一想到下次见面也许是两个月之后,又有些怅然。跌跌撞撞走回我的公寓,这才想起来我晾晒在顶楼的床单被褥,衣服都没收。我算是白洗了。

    真的,离开家我才知道,原来衣服不洗堆在椅子上,不会有人好心帮你洗,吃完馄饨的碗不及时洗,汤水会变得浑浊恶心,床单被子不去晒,真的会发霉,喝了这么多酒,没人会为我担心。虽然我已经离开家生活了五六年,可是之前好歹有江仕荣陪我说说话,现在一会去,只有愈来愈乱,漆黑一片的房间。

    酒喝得太着急,我不想回家,先到楼顶收衣服,我跌跌撞撞走到楼顶,眼下快到午夜,楼顶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不知道是谁晾在那里一片死白死白的床单,在夜里像是会发幽幽的光。

    我兴许是醉了,嘴里哼着歌,兴许是真的醉了,开口唱的是小时候常听的伍子胥过韶关,那是爸刚刚在银行升了职,给姥姥祝寿的时候请戏班子来必唱的一出。

    “俺伍员好似丧家犬,满腹的含冤向谁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勾线,我好比波浪中……”

    “别过来……”好像有女人的声音,我面前是那张死白死白的床单,我掀开床单,那边站着一个女人。

    “你……你别过来。”她往后退了几步。

    “我来收床单。”我说。

    “住在这里?”

    我点点头。问她:“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住对面那幢楼。”

    “哦,下雨,收了就回吧。”我说,“我刚搬来。”

    “你……是不是住三零二?”

    “你怎么知道?”我突然酒醒了好多。

    “我住那幢楼的三零二,大概是邮递员寄信寄错了,把您的信寄到我家了。”

    “原来是这样,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今儿太晚了,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您那里拿信。”我想起来了,她是住在我楼对面经常在阳台刷牙的那个女人。

    “都行,明儿就行。对了,信是北平寄来的,多问一句,您是北平人?”

    “是,听口音,您也是?”我问。

    “是,是北平来的。我和我先生都是北平来的,您姓林,我先生也是姓林。”

    “那真是有缘分。”我这么说着,但是心里觉得那姓林的这么大晚上的让女人上来收衣服,真不是男人。“林太太,这么晚了,我送您下去吧。下回大晚上收衣服,还是让您先生来吧,这儿黑灯瞎火怪危险的。”我说着撑起了纯子给我的那把伞。

    “本来是该让我先生来的,可他今晚有演出,这会儿忙着应酬,怕是后半夜才回来。”

    演出?她先生也是演员吗?我问道:“您先生是做什么的?”

    “我先生是北平一个话剧团的演员,名不见经传的,这回来上海演出,我们在这儿住个小半年。”

    “这不巧了么,我和您先生是同行。我也是演员,不过更是名不见经传,今年在来了上海。”

    “真是巧了!”女人说道,“林先生看着年轻,才开始演吧?哪个剧场?到时候演出我们一定去。”

    “罗兰大剧院,还没演呢,这才忙着排练呢。”

    “罗兰剧院?这么有名的地方,我们在北平都听说了。您先前在哪儿高就呢?”

    “没高就,我之前念书,刚刚毕业。诶,到了。”

    “谢谢您送我过去,您明儿什么时候来取信都可以,我和我先生都在,这样吧,你中午来,我正好坐一桌菜,就这么说定了,一定记着来啊。”她没等我回答,就快步走了。

    那封信我隔天拿到了,是母亲寄来的,她要我今年无论如何回北平过个年,这自然是应该的,她还说了很多,要我在上海好好工作,不要耍脾气,不要染上坏习气,败坏她的门庭。唉!我都多大了,她总把我当作孩子。

    我搬到上海许久,也终于认识了新邻居,是对面楼的林东升夫妇,北平人,他们听我说我要回北平过年,也很高兴,说是到时候一定还要相互拜年。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